一轮如血的红日在袅袅的炊烟中冉冉西沉，落日的余晖照耀着雄伟的咸阳都城，使其略显暮色。
一群日落而息的农人扛着犁耙，拿着锄头，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咸阳城门而来。农人们稀稀落落地行走在田间陇上，脸上隐隐皆有怨愤之色。
他们边走便唱起了歌谣，只听一名农妇用凄婉的声音唱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又有人唱道：“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归，去捞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另有一人则唱道：“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这些农人边行边唱，离城门将近时，却突然都不再做声，一起默默地往城中走去。
且说那第一人唱的是《诗经》中的一首《采薇》。其大意是因为要抵御匈奴，男子出征，常年不归，弄的家不像家，室不似室。说起这抵御匈奴，还是因为方士徐福当年为始皇寻求仙药不成，却带回一句“亡秦者胡也”的谶语。始皇以为是北方的胡人，故此，命大将军蒙恬征十万民夫去修长城，以防胡人。又征大量劳役去骊山为自己修建陵寝，使得男子常年在外服徭役，不得归来，故人们唱此歌儿以泄怨愤。却不成想亡秦的却是胡亥之“胡”，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虽然徭役繁重，苛税冗杂，但这咸阳城中还是十分繁华。唐李商隐有诗为证：
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
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
在这繁华背后略显僻静的巷道之中，一群总角小儿手舞风车正玩得高兴。且边玩边唱道：“平舆败，今日兴。兵甲动，天下盛。”又唱道：“三人将逝，禾苗当枯。金人尚在，田地不留。黍谷蓁蓁，他人刀刈。”
离这些孩童不远处的一家小酒肆中，四方桌旁端坐着一位青衣老者。只见此人童颜鹤发，清高矍瘦，正依着窗子喝着秦地凤酒。听到孩童们的唱词，眉宇间微微动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唉，看来这天是要变了！”不想轻轻地一声叹息却被邻桌的客人听到，那客人打趣道：“老先生，您是说这天要变呢还是那天要变呢？”说着用手指了指天上，又用手指了指咸阳宫的方向。
旁边几桌人一听有趣，都赶过来凑热闹，一人道：“老先生您神仙也似人物，且与我们说说看，权当解解闷。”
老者心想：“此乃天命谶语，你们这些愚人倒拿来解闷。”心里如此想但似乎也不愿违了众人意愿，轻轻啜了口酒悠悠道：“方才孩童所唱，此乃童谣，即童子之歌，其乃出自胸臆，不由人教，是受天命而行。”
“那刚才那些童谣老先生可拆解得？”又有人道。
“解得，解得！”老者微微笑道，却是不紧不慢，倒是吊足了众人胃口。
“那就赶紧给我们说说，让我们也知晓知晓天命呵。”有人催促道。
老道士依旧微微笑道：“不急，不急。且听我与你们拆解一二便知其中究竟。你们且看这第一句‘平舆败，今日兴。’是说当年秦国大将军王翦败楚将项燕于平舆，而如今他们又要东山再起了。再看这第二句‘兵甲动，天下盛。’始皇徭役苛捐太重，律法又严苛，百姓已苦不堪言，如此就会揭竿而起反抗****。而后再由众望所归之人一统天下，休息于民，则天下太平。你们道是也不是？”众人听后均觉有理，微微点头。
老者见众人听得在意，又道：“那第一首童谣讲的是未来之事，而这第二首却讲的是眼前之事，诸位可听好了。且说这‘三人将逝，禾苗当枯。’‘三’字、‘人’字、与‘禾’字合起来刚好是个‘秦’字。庄稼谷物是一个国家的根本，要是都枯萎了，诸位想想，这个国家会怎样？而‘三人将逝’应指秦朝最重要的三个人物将会在近几年逝去，且拭目以待。”
说到这里老人像是在给众人解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秦国是要灭亡了。”言罢又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
众人都欲知下文，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竞相催促老者解说那最后一句。
老者又是微微一笑道：“‘金人尚在，田地不留。’当年始皇收尽天下兵器，又慕西凉猛将阮翁仲之勇，于是将兵器全部融化，依照翁仲模样铸以为金人十二，置于咸阳宫司马门外，用以震慑天下，护卫秦国。然而如今这金人尚在，却也无力挽救国家田地将要四分五裂的命运。”顿了顿继续道：“‘黍谷蓁蓁，他人刀刈。’是说虽然现在谷物长得茂盛，将来却要被别人收割，始皇帝如此急功到头来却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四句合起来也有另一层意思：‘留’字去‘田’加‘金’，旁边一个‘刂’字，不就是个‘劉’字么？也就是说秦将亡，劉姓代之。”
众人听罢，各自踹踹，正不知是福是祸间忽听外面一阵呼喝之声，抬眼便见几个公差从店门中闯将进来，随即大喝道：“何人在此妖言惑众，蛊惑民心？”众人一看来了廷尉府的人，哪还敢多一句嘴，竟一齐看向了青衣老者，老者倒似浑然不觉，依旧边喝酒边望着窗外，似乎在凝神静听那些孩童还在唱些什么。
官差头领又喝道：“大胆妖人，刚才是你在这里乱言胡语吗？”老者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睬也不睬众官差一眼，神情悠闲自在，一如此时窗外的流云。官差头领看老者如此托大，一时气急败坏地喊道：“妖人竟敢如此无礼，给我抓起来，带回牢中看他说也不说。”秦国酷刑天下闻名，酒肆中其余的人都为老者捏了把汗，然而老者却依然不理不睬。
几个公差发一声喊就扑上去拿人，然而就在几个公差扑向老人的一瞬间，一个身影倏忽飞出窗外，只是众人都不曾看见。紧接着‘哐啷’一声几个公差全部扑倒在了桌上，却哪里还有老者踪影。众人见状顿时惊得呆了，心想老者莫非是神仙不成？又或者那老者根本就没来过，他们刚才只是南柯一梦。只是那杯喝剩下的秦酒向人们证实着刚才的确有一位老者在此饮酒闲谈。
众官差一时愣怔，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已有人在傍边悄声嘀咕：“敢情刚才那老先生是神仙啊！”其余人众也是议论纷纷。这且不提，只说众官差拿人不到，自回廷尉府回报大人去了。
而此时的咸阳宫麒麟殿中正在举行廷议。空阔的大殿之中，一个面宽额突，相貌威严的中年人，身着一袭黑衣，头戴冕旒，端坐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之上，正是秦始皇嬴政。始皇前面平台之下，左边依次站着丞相李斯，长公子扶苏，御史大夫冯劫，治粟内史郑国，郎中令蒙毅，奉常胡毋敬。右边却只站着一人，乃是大将军蒙恬。
平台之上右边角落还站着一人，此人身高六尺，面宽嘴阔，双眼微眯，眉平且细，颔下无须，却是皇帝内臣中车府令赵高。
此时殿内文多武少之情况，并非是大秦朝重文轻武，而是今日所议之事乃与行军打仗，攻城略地之事无关，是以并未召集武将，蒙恬也只是回都禀报九原战况，这才凑巧赶上。
只见始皇开口道：“今日廷议，便是与诸位讨论一下焚书坑儒之事，朕刚刚杀了几个扰乱法制的儒生，烧了他几本惑乱民心的典籍，天下就已这般气势汹汹，对朕口诛笔伐，难道是朕做错了吗？”言罢大殿之中一片安静，无人胆敢应声。
始皇见状皱皱眉头道：“今日只是讨论，诸位但请畅所欲言，一应言词均恕无罪。丞相你先说。”见皇帝点名，丞相李斯往右跨出一步道：“臣以为皇上无错，错在儒生，先前皇上对儒生百般照顾，并委以职事，然而那些儒生非但不感念陛下皇恩浩荡，反倒聚众非议，肆意诽谤秦政，因而不杀不足以明法制。而儒家典籍正是儒生行动之祸根，烧之则釜底抽薪，以断儒生思想之根基。”
不料李斯话音刚刚落点，就见长公子扶苏突然往右跨出一步道：“儿臣扶苏以为不妥，此乃小题大做耳，儒生以文乱法，按秦律也不至死罪，顶多罚他们做劳役。而如今竟然坑儒焚书，断人香火，如此就不怕天下士子寒心么？”
“竖子，大胆！你懂甚叫寒心？难道天下儒士以长舌为枪矛，以六国贵族为走狗，想要复辟我大秦新政，朕就不寒心么？”始皇拍着面前桌案站了起来怒喝道。
扶苏见自己父皇动怒，但仍旧不惧，正待出言反驳，却被后面的蒙毅抢先道：“陛下，长公子尚且年幼，对我大秦法律及新政尚领悟不足，还请陛下息怒！”
始皇正欲答话，抬眼看时，但见大殿门外一人脚步匆匆往大殿之内快步行来，正是廷尉姚贾。始皇见此便大袖一拂重新坐了下去，等待姚贾到来。姚贾快步小跑到平台之下，跪地道：“陛下恕罪，微臣来迟了！”
“哦，廷尉大人日常可是勤于政事，从来不会迟到，说说今日却是为何？”始皇已经平息了怒气。
“方才臣正要上殿议事，不想府内公人来报说是有大事发生，臣听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着力安排一番后这才匆匆赶来，还望陛下恕罪。”姚贾跪地解释道。
“你先说说，却是何事？”始皇好奇道。
“回皇上，方才府内公人报告说咸阳城内突起童谣。”
“童谣？内容为何？”
“这……”
“何必吞吞吐吐，直言便是！”
“童谣总共有两首，第一首是：‘平舆败，今日兴。兵甲动，天下盛。’第二首是：‘三人将逝，禾苗当枯。金人尚在，田地不留。黍谷蓁蓁，他人刀刈。’”
……
姚贾念完童谣，大殿之内复归于一片寂静。许久后始皇开口问道：“此童谣，殿下何人可以拆解？”
殿下众人均自心中揣揣，哪敢接始皇话头。蒙恬却突然开口道：“甚个鸟语，臣不懂！”
始皇闻言也是哈哈一笑道：“大将军说得对，甚个鸟语。”听见始皇竟然动了粗口，了解始皇的人都知道这说明皇帝心情尚好。见此姚贾颤巍巍开口道：“陛下，此童谣唱起之时，却还有一位青衣老者在小酒肆中对旁人拆解过，臣已差人将那时在小酒肆内喝酒之人全都抓了起来，已经将那老者拆解内容问了出来。”
“哦，竟有此事？廷尉且说说那青衣老者如何拆解？”始皇道。
姚贾闻言战战兢兢地将青衣老者对童谣的拆解内容详细给始皇说了一遍，始皇听罢之后脸色这才冷了下来。御史大夫冯劫怒道：“什么青衣老者，臣想定然是六国老贵族或者儒家不知从哪招募来的妖人，专一以此妖言惑众。”众人听罢也是纷纷附和冯劫之说。
始皇却是摇头道：“不然，当年就有人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那童谣也暗指楚国余孽，我想此事定然不全是空穴来风，朕以为楚地当有异动。诸位说说，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李斯见始皇对此童谣有几分相信，遂开口道：“臣以为，陛下当携天子之威，出巡楚地，以震慑涌动之暗流。”
始皇闻言眼睛一亮道：“丞相所言甚合朕意，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看见始皇眼神，即知道其实始皇心中早已确定要东巡镇压复辟暗流，刚才只是借李斯之口说出，当下都一致赞同。始皇见无不同意见大袖一挥道：“三日后朕启程东去巡狩！退朝！”
言罢凌厉地看了一眼平台之下的扶苏，大袖一挥往殿后而去。
此后始皇宣召：“长公子扶苏法制之念不坚，尚存迂阔之心，今着令扶苏北上九原监军，就此离国，不奉诏不得还国。”
一日后扶苏便跟随蒙恬往九原担任监军之职去了。
只是扶苏走后，始皇又下了一道诏书：“焚书坑儒之事，酌情进行，不可过甚，威慑之功效达到即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