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晚上九点。
林老板的大房子照例妖怪似的趴在树林子里。
我和林老板就坐在妖怪肚子里,屁股底下是软得过分的沙发,让我觉得又在腾云驾雾——也可能是我头太晕——眼前是蒙着窗纱的夜,夜空中照例漂浮着一排昏黄的路灯,那些是孤魂野鬼,而且正目不转睛地朝我们窥探。
我路上赶得太急,所以有点儿心跳,呼吸也没完全均匀。林老板坐在我对面儿,他并不比我稳当多少,脸上的皱纹儿好像都在微微发抖,令人怀疑他心里长了草,而草又被野火烧着了。
两天没见,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也花白了。我不记得他有这么多的白头发,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晚上长出来的。一夜白头这种事我只在故事里听到过,不敢确定会不会在真实的生活中发生。
他脸上一贯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一个劲儿地皱着眉抽烟,抽几口就咳嗽几声儿,烟雾迷漫着他那双充血的眼睛,让它们显得更焦虑,更憔悴,也更加迷茫,而且还稍稍带着泪意似的。
房子里依旧很冷,所以我自己动手泡了两杯茶。他把烟压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接过茶杯,脸上可没露出笑模样。
我回到沙发上坐好。
他放下茶杯,又点了一根烟,用两根又粗又黑的手指头夹着,颤颤悠悠地送到嘴边儿。
烟头儿一亮一亮地发着红光,这还真有点儿像桐子抽烟的样子。
他到底知不知道桐子是他儿子?我心里也紧张起来。
“高辉(飞)啊,虽然……我们不算熟,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相信你,而且我知道你和阿桐像亲兄弟一样,我相信你不会害他,我才告诉你这些。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跟谁说……”
他的嗓门儿还是那么大,声音却沙哑了不少。我猜他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好不让那些话传到窗户或者门外去,尽管这会儿外面根本不会有人。淡黄色的路灯光,涂了一层在他眼角的皱纹里,使它们显得越发的脆弱,好像烤焦的粉丝,轻轻一碰就会粉碎似的。
我使劲儿点点头:“您放心,我决不会害他的!”
林老板也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那天晚上我真得很担心,因为……你知道,他好几天不回家了,虽然你说他住在你家,但他不应该不接电话,特别是他知道店里失了火……”
他说的是哪天晚上?是不是我去见方莹的那个晚上?我下意识地摸摸衣兜儿——那照片儿居然还在!我怎么又把这件衣服给穿来了?我使劲儿把照片儿往下按按,好象生怕他自己从口袋里跳出来似的。
林老板用粗粗的手指头抵住额头,可眉间的皱纹儿却更深了,黑黢黢的好像用刀刻成的两条黑缝子。
他说:“我一直没睡觉。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我心里越来越怕,觉得有什么事情要花森(发生)。我叫自己不要怕,也许阿桐等一等就回来了,上次他去学校见你,也是很晚回来的,也许他的赛轰(CellPhone手机)没电了?可到了四点多,他却忽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开车撞人了。我一听也吓坏了!因为他声音都在花(发)抖!”
林老板瞪起眼睛,直起脖颈子看着我说:
“车子停在路中间,前面的玻璃全碎了,那个人就躺在马路上,满脸满身都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阿桐站在边上,浑身花抖(发抖),一遍又一遍地说:‘怎么办啊,我撞死人了,我撞死人了!’我也慌啊,我哪里知道怎么办?我说打电话叫拍类处(救护车)吧?他马上死死拉住我!死也不许我打电话,他说警察会把他抓起来。我闻到他满身酒味,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晚在外面喝酒!可没想到,他除了喝酒,还……还吸了那个!”
“吸了哪个?”我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儿了。桐子喝酒我能料到,那几天他天天都在KissFire里鬼混。可除此之外,他还能干什么?
“那个……唉!……大麻!”林老板狠狠叹了口气,用两只大手遮住大半张脸。
我后背顿时出了冷汗!我忍不住惊呼道:“这……这不可能吧?他……他还吸毒了?您怎么知道的?”
“他……他自己告诉我的!”
林老板抱着头说,突然又扬起脸,瞪着血红的眼睛问:“你……真的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使劲儿摇摇头。
“唉……”林老板又叹了口气,两条眉毛眼看就到一块儿了,“我也不相信啊,他就把那东西拿出来给我看了!他说是朋友给的,他只是觉得好玩!你说他,他怎么这样不懂事啊!跟小孩子一样,都怪我,怪我……”
林老板捶胸顿足。我看着他指尖儿的红点儿剧烈地舞动。他注意到了我的眼神,连忙解释道:
“这个不是啦!这是香烟!那些早让我冲进托赖(Toilet马桶)了!你说,这绝不能叫警察来吧?可不叫警察来怎么办呢!也够巧的,那么晚了,而且是那么冷清的路,正好有车经过。阿桐和我都吓死了,结果开车的是个医生!很好心的医生喔!他看了看情况——哇!他说伤得不轻哦!也不要他说,我们也晓得,流了那么多血!要马上送医院抢救。可这种情况,怎么敢送医院?只要警察一来,那不是把阿桐全毁了?多亏那医生啊,好心人喔!答应我们不报警,先把人送到他的诊所抢救!”
“他的诊所?私人诊所?也能抢救?”
我忍不住插话问了一句。这件事怎么好像有点儿蹊跷?
“对喔。你看巧不巧?他说他就是外科医生!”
“他诊所什么样?您去了没有?”
“没有啊!唉!我在美国二十年,还从来没有看过医生,有病躺一躺就好啦!是阿桐和医生送病人去诊所的,用医生的车子。我留下来把路上打扫干净,把撞坏的车开回家。多亏这条路静,早上四点哦,没人看到啊!”
“后来呢?”我忙着追问。
“后来阿桐回来了。他说病人没有生命危险,而且已经醒了。会不会有其他的问题就不知道了,而且到底要不要报警也要看病人自己的意思,人家医生总不能担这种昏险(风险)。唉!我和阿桐都要担心死了……”
我一下子回忆起来,那天晚上我不是来了林家一趟?我本以为桐子不在,可没想到他却在?怪不得他当时神不守舍的,原来是出了这种事?可他干吗不告诉我呢?难道觉得我会告发他?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他凭什么就不觉得我会拚死帮他?
“到晚上那医生真的打电话来,”林老板继续说,“说病人情况稳定了,其他要见面谈,电话里不慌(方)便说。我们就请他到家来。后来不是你来了?我们其实是在等那位医生。”
“您说的医生,是不是个又高又瘦的亚洲人?”我拼命回忆着那天晚上在林家门口儿看见的那个男人的背影。越想越觉得熟悉,可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是哦,你见到他了?”
“见了,就那天在您家门口儿见的。那后来呢?他怎么说?”
“他说病人伤得不轻,有可能一辈子走路都不欢(方)便。但人家很通情达理,如果我们能合理的赔偿,就可以不报警。我问多少算是合理的赔偿?他说两百万。哇!我脑子里一震!这不是要我破产嘛!店里刚刚失了火,我只有这座环子(房子),正好两百万!”
“这不是敲诈嘛!”我忍不住叫道。
“我也说啊,但他说如果一生落下残疾,化院(法院)也会判这么多啦,再说不这样又怎么办?阿桐快要吓死了!我说我只有一百五十万,前(全)给他,问他可以不可以。其实我也留了心的,银行里有五十万,房子最少也能卖一百五十万,赔他一百五十万,我们还有五十万。再说,谁知道哪天他会不会又来要钱?唉!这世界,好险恶呢,不要多留个心?”
林老板好像一只藏在草坑里的兔子,拼命抱住给人咬掉一大半儿的胡萝卜,浑身哆嗦着朝黑黢黢的森林深处窥探着。
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成为老板的。
“缓(反)正店也开不下去了,我想干脆带着阿桐去墨西哥,我有朋友在那边。好在那医生说病人同意一百五十万,但必须马上支护(付),两天不户(付)他就报警。他也担心我们骗他吧。我心想户(付)是要户(付),本来就是我们撞了人,总要户(付)了才安心,可户(付)了也要逃喔,不然一辈子不踏实。你说是不是?”
林老板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不得不对着他点头。可我心里越来越觉得有问题:墨西哥?桐子能愿意去墨西哥?当初他可是死也不要离开S大的。还有那个外科医生——我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第二天我找了中国城的律师,把店和环子(房子)都卖给中国城的一个老板,一共卖了一百六十万。我拿到一百万,算是先义(预)付给我的。另外六十万等手续齐前(全)了再户(付)。这位老板跟我关系好,才肯事先把钱户(付)给我,还答应手续齐了再把剩下的钱寄到墨西哥。我想他不会骗我啦。我拿出那一百万,加上我银行里的五十万,当天就把马尼噢德(Money Order现金支票)写出去,换来一张字迹(字据),说拿了这一百五十万,今后再不找我们的麻环(烦)。我买好了两天后去墨西哥的机票,本来计划今天上午带郝桐去拿微萨(visa签证),晚上就辉(飞)墨西哥,可……唉!”
林老板长叹一声,使劲儿摇了摇头说,“谁知道昨晚我回到家,阿桐却不见了!一句话都没留下,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你说,他到哪里去了?会不会是出了意外……”
林老板又睁圆了眼睛盯着我,好像我是巫师的水晶球,念念咒就能显示出桐子的位置。
“您就那么相信他们?”我问。
“难道……难道他们拿到钱了还不罢休,把阿桐……”林老板眼中立刻充满了惊恐。
“不,不,那倒不会,我是说……您就没觉得那个医生可疑?”
“哎!不相信又能怎样呢?阿桐吓成那副样子,我想赶快把一切解决了,赶快带他离开这里,再说缓(反)正病人在他诊所里,就算真的报警,他也有包庇的嫌疑吧。而且他人很文雅的……”
“走路扭屁股?”我抢过话头儿。
“是啊!是啊,好像一个女人!”林老板连连点头。
女人!我心里猛地一抖!我知道他是谁了,我怎么早没想到?他不就是KissFire那个妖艳的Maggie?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他眼熟却认不出,原来是换上男人衣服了!
我说:“他不是医生!”
林老板浑身猛地一颤,惊恐地看着我。
“那个病人呢?那个病人长什么样儿?”
“他……看样子像个越南人,三十多岁,很黑很瘦,像……”
“像只猴子!”我抢着说。
“是啊!是啊!”林老板更用力地点头。
突然间,我一下子都明白了!这是个天大的骗局!
怪不得桐子他不让我知道。
算他聪明!算他了解我!他知道我是决不会纵容他变成如此下作的骗子!更何况骗的还是他亲爹!
可我了解他么?
也许他真的变了。从里到外都变了。又或者,这么多年,我压根儿就没了解过他!
我脊背隐隐发冷,浑身忍不住要打哆嗦,我感觉肚子里有股气在膨胀,通过了嗓子眼儿,竟然变成几声怪笑。
林老板突然上前一步,狠狠抓住我的胳膊:“你笑什么?你说他不是医生?那他是什么?他是骗子?你说,他是不是骗子?”
我点点头。
他突然发疯般地喊:“那阿桐呢?他也是……也是骗子?可他为什么要骗我?我……我是全心全意待他的!我……我一直把他当作老实懂事的孩子!他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对待我!高辉!你跟他最好,你了解他,你说!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他拼命揪住我的衣服,好像要把我撕碎一般。
我的手还插在衣兜里。我一直担心那张照片儿会掉出来。可我应不应该让它掉出来呢?
“你告诉我,阿桐他在哪里!我要问问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天啊!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像野兽一样冲着我咆哮着。
“因为他是您的儿子!”
这句话好像越狱的犯人,未经大脑的批准,跳过一道道关卡一下子从我嘴里冒出来了。
“什么?”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我。
我把照片掏出来,递给他。
他眼巴巴地看着它,他的指尖在发抖,脸上的表情好像患了失忆症的病人。看了许久,他突然抬头,用一双迷茫的眼睛盯着我问:“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桐子爸妈的照片儿,是他妈妈亲手交给方莹的!”
他又举起照片儿,仔仔细细看了很久,仿佛上面印着整整一部长篇小说似的。渐渐地,他的目光闪烁起来,他举着照片的手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就好像那小纸片儿正扭动着身体,非要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似的。
终于,照片挣脱了他的手,在空中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毯上了。
照片上那两张可人儿的脸,正露着挡也挡不住的微笑。
“不会!不会,不不!”
他突然连连摇起头来。
“这上面不是你吗?”
“是我,这个……这个就是我,这另一个是阿妹,但是……”
他又低头去捡那张照片,捡了两遍才捡起来。他好像小孩子学习识字卡片似的,用手指尖儿指点着上面的人说:
“这个……这个……啊!阿桐他……多少岁?”
他猛地抬头问。可还没等我回答,他又低头,搬弄着手指头,嘴里叨念着:“他二十四岁,生日是三月……。两千减掉二十四是一九七六,再减掉九个月,就是……七五年的……六月!”
他身子突然晃了晃,几乎要一头栽倒似的。我连忙把他扶到沙发上坐好。我跟着他一块儿坐下来,他猛地拉住我的手,抬起头,一下子,他眼中竟已充满了泪水:
“我知道了……但是……但是这不可能!不可能啊!”
他又拼命地摇头,浑浊的泪水断线般地顺着眼角儿的沟壑流下来。
“什么不可能?您冷静点儿,慢慢儿说!”这回轮到我满头雾水了。
“阿东……”他终于又抬起头,却没有看我,目光直勾勾向着黑漆漆的窗户,泪水更汹涌地流出来:
“怪不得他那么像你!第一眼见到他,我还以为……以为是你又回来找我了……可他不是!他……他是你的儿子!阿东!你……你骗了我一辈子啊!”
接着,他一头趴在沙发上。他的泪水仿佛堤坝崩溃后的洪水,随着干哑的哭声不断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