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出 标 目[1]
【蝶恋花】（末上[2]）忙处抛人闲处住[3]。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4]，红烛迎人[5]，俊得江山助[6]。但是相思莫相负[7]，牡丹亭上三生路[8]。【汉宫春】杜宝黄堂[9]，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10]。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11]，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12]。 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扬。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13]。风流况[14]，施行正苦[15]，报中状元郎。
杜丽娘梦写丹青记[16]。
陈教授说下梨花枪。
柳秀才偷载回生女。
杜平章刁打状元郎[17]。
注释
[1]标目：传奇的第一出，也叫“家门引子”，照例说明：一、戏曲的创作缘起（如本出的《蝶恋花》）；二、剧情梗概（如本出的《汉宫春》）。
[2]末：中国古代戏曲脚色，扮演年纪较大的男人。
[3]忙处抛人闲处住：忙处抛人，指离开繁乱的官场。闲处，指闲散的地方，这里是指作者汤显祖的家乡临川。
[4]玉茗堂：汤显祖住所的名称，以玉茗（白山茶）花而得名。
[5]红烛迎人：《全唐诗》卷九韩翃《赠李翼》：“楼前红烛夜迎人。”
[6]俊得江山助：江山之美使文章为之生色。
[7]但是：只要。
[8]牡丹亭上三生路：牡丹亭是本剧男女主人公约定再世姻缘的地方。
[9]黄堂：本指太守的厅堂，代指太守。
[10]踏春阳：踏青。
[11]写真：画像。
[12]赴高唐：用楚怀王游高唐梦与神女欢会典故，见宋玉《高唐赋》序。这个故事中提到的高唐、云雨、巫山、阳台、楚台后来都被用来指男女欢会。
[13]平章：官衔，平章军国重事或同平章军国事的省称，宋制相当于丞相。这里指杜宝。
[14]风流况：风流事。
[15]施行：即用刑。行，一本作“刑”。
[16]丹青：原指绘画所用颜色，多用来代称画和绘画。
[17]这四句在形式上是下场诗，内容则是全剧的剧情大要。
第二出 言 怀
【真珠帘】（生上[1]）河东旧族[2]、柳氏名门最。论星宿，连张带鬼。几叶到寒儒[3]，受雨打风吹。谩说书中能富贵[4]，颜如玉，和黄金那里。贫薄把人灰，且养就这浩然之气[5]。【鹧鸪天】[6]“刮尽鲸鳌背上霜[7]，寒儒偏喜住炎方[8]。凭依造化[9]三分福，绍接诗书一脉香。能凿壁[10]，会悬梁[11]，偷天妙手绣文章[12]。必须砍得蟾宫桂[13]，始信人间玉斧长。”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14]，留家岭南。父亲朝散之职[15]，母亲县君之封[16]。（叹介）所恨俺自小孤单，生事微渺[17]。喜的是今日成人长大，二十过头，志慧聪明，三场得手[18]。只恨未遭时势[19]，不免饥寒。赖有始祖柳州公，带下郭橐驼，柳州衙舍，栽接花果。橐驼遗下一个驼孙，也跟随俺广州种树，相依过活。虽然如此，不是男儿结果之场。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20]。”因此改名梦梅，春卿为字。正是：“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九回肠】【解三酲】虽则俺改名换字，俏魂儿未卜先知[21]？定佳期盼煞蟾宫桂，柳梦梅不卖查梨。还则怕嫦娥妒色花颓气，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皱眉，浑如醉。【三学士】无萤凿遍了邻家壁[22]，甚东墙不许人窥[23]！有一日春光暗度黄金柳，雪意冲开了白玉梅。【急三枪】那时节走马在章台内[24]，丝儿翠、笼定个百花魁[25]。虽然这般说，有个朋友韩子才，是韩昌黎之后[26]，寄居赵佗王台[27]。他虽是香火秀才[28]，却有些谈吐，不免随喜一会[29]。
门前梅柳烂春晖，张窈窕
梦见君王觉后疑。王昌龄
心似百花开未得，曹 松
托身须上万年枝。韩 [30]
注释
[1]生：传奇中的男主角，相当于元杂剧中的正末。传奇中的男角除生外，还有末、外、净、丑等。
[2]河东旧族：柳姓是河东郡的望族、大姓。
[3]几叶：几代。
[4]谩说：枉说，说什么。
[5]浩然之气：刚直博大之气，指儒者的修养。
[6]以下是生角的上场诗。上场诗可以引用前人现成的诗词，也可以由剧作家自撰。剧作家引用前人的句子时，常加以改动。
[7]刮尽鲸鳌背上霜：喻指刻苦力学，处境却没有改善，贫寒更甚。
[8]炎方：南方。
[9]造化：造物主，上天。
[10]凿壁：汉代匡衡好学，家贫，晚上点不起灯，就在墙壁上凿一个孔，借孔隙里射进的邻居的灯光读书。
[11]悬梁：汉代孙敬读书时怕睡着，就用绳子将头髻挂在梁上，一打瞌睡，就会被拉醒。
[12]偷天妙手：言文才之高。
[13]砍得蟾宫桂：折取月宫的桂枝，古代用作登第的代称。蟾宫，月宫，相传月中有蟾蜍。
[14]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唐代文学家柳宗元，曾任永州司马、柳州刺史。司马，州郡的属官。
[15]朝散：朝散大夫，散职文官。
[16]县君：唐制，五品官的妻子封县君。
[17]生事微渺：指生活困难。生事，谋生之事，生活。
[18]三场得手：指取得举人资格。科举时代，童生经考试及格，成为生员（秀才），再通过乡试，成为举人。举人还要参加会试、廷试，通过者为进士。乡、会试都分三场，一场考三天。得手，顺利，称心。
[19]未遭时势：没有遇到机会，指还没有做官。
[20]发迹：飞黄腾达，也指做官。
[21]俏魂儿：指梦中的美人。
[22]萤：晋代车胤好学，家贫，买不起灯油，夏天以练囊装很多萤火虫照明读书。
[23]甚东墙不许人窥：从上句“邻家壁”联想到“东墙”，暗用宋玉“东家之子”的典故。
[24]章台：秦汉时代宫殿名，后用来指京城内娱乐场所聚集的繁华之地。
[25]丝儿翠，笼定个百花魁：官宦人家要我接受丝鞭，和他们的小姐结亲。丝儿翠，即翠丝儿，丝鞭，这是为了押韵而倒文；接受女方家的丝鞭，是古人订婚的一种仪式。百花魁，指梦中的美人。
[26]韩昌黎：指唐代文学家韩愈，他自称郡望为昌黎韩氏，世称昌黎先生。
[27]赵佗王台：即越王台，在今广州北面越秀山上，相传为赵佗王所筑。
[28]香火秀才：即奉祀生。因其为贤圣之后，可不经科举考试而赐秀才功名，管理先祖祠庙的祭祀。第二本第一出中说“表请敕封小生为昌黎祠香火秀才”，可证。
[29]随喜：指游览寺院。
[30]本剧每出结尾的下场诗，全部采用唐诗，诗句与原作时有出入。
第三出 训 女
【满庭芳】（外扮杜太守上）西蜀名儒，南安太守[1]，几番廊庙江湖[2]。紫袍金带[3]，功业未全无。华发不堪回首[4]。意抽簪万里桥西[5]，还只怕君恩未许，五马欲踟蹰[6]。“一生名宦守南安，莫作寻常太守看。到来只饮官中水[7]，归去惟看屋外山。”自家南安太守杜宝，表字子充，乃唐朝杜子美之后[8]。流落巴蜀，年过五旬。想廿岁登科[9]，三年出守，清名惠政，播在人间。内有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10]。此家峨眉山，见世出贤德。夫人单生小女，才貌端妍，唤名丽娘，未议婚配。看起自来淑女，无不知书。今日政有余闲，不免请出夫人，商议此事。正是：“中郎学富单传女[11]，伯道官贫更少儿。”
【绕池游】（老旦上[12]）甄妃洛浦，嫡派来西蜀，封大郡南安杜母[13]。（见介）（外）“老拜名邦无甚德，（老旦）妾沾封诰有何功[14]！（外）春来闺阁闲多少？（老旦）也长向花阴课女工[15]。”（外）女工一事，想女儿精巧过人。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你意下如何？（老旦）但凭尊意。
【前腔】[16]（贴持酒台，随旦上）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17]！（见介）爹娘万福[18]。（外）孩儿，后面捧着酒肴，是何主意？（旦跪介）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宽坐后堂，女孩儿敢进三爵之觞[19]，少效千春之祝。（外笑介）生受你[20]。
【玉山颓】（旦进酒介）爹娘万福，女孩儿无限欢娱。坐黄堂百岁春光，进美酒一家天禄[21]。祝萱花椿树[22]，虽则是子生迟暮，守得见这蟠桃熟[23]。（合）且提壶，花间竹下长引着凤凰雏[24]。（外）春香，酌小姐一杯。
【前腔】吾家杜甫，为飘零老愧妻孥。（泪介）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怜也。他还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俺则有学母氏画眉娇女。（老旦）相公休焦，傥然招得好女婿，与儿子一般。（外笑介）可一般呢！（老旦）“做门楣”古语[25]，为甚的这叨叨絮絮，才到中年路。（合前[26]）（外）女孩儿，把台盏收去。（旦下介）（外）叫春香。俺问你小姐终日绣房，有何生活[27]？（贴）绣房中则是绣。（外）绣的许多？（贴）绣了打绵[28]。（外）甚么绵？（贴）睡眠。（外）好哩，好哩。夫人，你才说“长向花阴课女工”，却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叫女孩儿。（旦上）爹爹有何分付？（外）适问春香，你白日眠睡，是何道理？假如刺绣馀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这都是你娘亲失教也。
【玉抱肚】宦囊清苦，也不曾诗书误儒。你好些时做客为儿[29]，有一日把家当户。是为爹的疏散不儿拘，道的个为娘是女模[30]。
【前腔】（老旦）眼前儿女，俺为娘心苏体劬[31]。娇养他掌上明珠，出落的人中美玉[32]。儿呵，爹三分说话你自心模，难道八字梳头做目呼[33]。
【前腔】（旦）黄堂父母，倚娇痴惯习如愚。刚打的秋千画图[34]，闲榻着鸳鸯绣谱[35]。从今后茶余饭饱破工夫，玉镜台前插架书。（老旦）虽然如此，要个女先生讲解才好。（外）不能勾。
【前腔】后堂公所[36]，请先生则是黉门腐儒[37]。（老旦）女儿呵，怎念遍的孔子诗书，但略识周公礼数[38]。（合）不枉了银娘玉姐只做个纺砖儿，谢女班姬女校书。（外）请先生不难，则要好生管待。
【尾声】说与你夫人爱女休禽犊[39]，馆明师茶饭须清楚[40]。你看俺治国齐家、也则是数卷书。
往年何事乞西宾[41]，柳宗元
主领春风只在君[42]。王 建
伯道暮年无嗣子， 苗 发
女中谁是卫夫人[43]？刘禹锡
注 释
[1]南安：宋代有南安军。明代设府，属江西省。
[2]几番廊庙江湖：几次出仕又退隐。廊庙，指在朝廷做官；江湖，指在野，不做官。
[3]紫袍金带：贵官的服装。
[4]华发：头发花白，指年事已高。
[5]意抽簪万里桥西：想到故乡去归隐。做官的人用簪子束发戴冠，抽簪即不束发戴冠，引申为归隐之意。
[6]五马欲踟蹰：去留不定。五马，古代太守出行，以五匹马驾车。
[7]到来只饮官中水：形容做官廉洁。
[8]杜子美：唐代诗人杜甫，字子美。
[9]登科：唐代设科取士，有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科。后来考取进士也称登科。
[10]甄皇后：魏文帝曹丕的皇后甄氏。
[11]中郎学富单传女：中郎，指蔡邕，东汉末著名学者。他只有一个女儿蔡琰，字文姬，是有名的才女。
[12]老旦：戏曲角色，扮演老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