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出 慈 戒
（老旦上）“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1]。可怜小儿女[2]，长自绣窗前。”几日不到女孩儿房中，午晌去瞧他，只见情思无聊，独眠香阁。问知他在后花园回，身子困倦。他年幼不知：凡少年女子，最不宜艳妆戏游空冷无人之处。这都是春香贱材逗引他。春香那里？（贴上）“闺中图一睡，堂上有千呼。”奶奶，怎夜分时节，还未安寝？（老旦）小姐在那里？（贴）陪过夫人到香阁中，自言自语，淹淹春睡去了[3]。敢在做梦也。（老旦）你这贱材，引逗小姐后花园去。傥有疏虞，怎生是了！（贴）以后再不敢了。（老旦）听俺分付：
【征胡兵】女孩儿只合香闺坐，拈花翦朵。问绣窗针指如何？逗工夫一线多[4]。更昼长闲不过，琴书外自有好腾那[5]。去花园怎么？（贴）花园好景。（老旦）丫头，不说你不知：
【前腔】后花园窣静无边阔[6]，亭台半倒落。便我中年人要去时节，尚兀自里[7]打个磨陀[8]。女儿家甚做作？星辰高犹自可[9]。（贴）不高怎的？（老旦唱）厮撞着，有甚不着科[10]，教娘怎么？小姐不曾晚餐，早饭要早。你说与他。
（老）风雨林中有鬼神，苏广文
（贴）寂寥未是采花人。郑谷
（老）素娥毕竟难防备[11]，段成式
（贴）似有微词动绛唇[12]。唐彦谦
注释
[1]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见《云溪友议》卷九《艳阳词》所引刘采春唱词。
[2]可怜小儿女：杜甫《月夜》：“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3]淹淹：昏昏沉沉。
[4]逗工夫一线多：日子长起来，可以比平日多做一些针线活。一线，刺绣时用完一根线的工夫。《全五代诗》卷十一和凝《宫词百首》：“才经冬至阳生后，今日工夫一线多。”
[5]腾那：此作消遣讲。第五本第五出的腾那，却是翻腾、运动的意思。那，同挪。第五本第二出“不见影儿那”，第五本第五出“月影向中那”。
[6]窣静：很静。窣，方言的音写。
[7]尚兀自裹：犹自。
[8]磨陀：徘徊、盘旋，这里作犹豫解。磨陀或作笃么，突磨。
[9]星辰高：迷信的说法，命大、运道好。
[10]有甚不著科：有甚么不对头、出了甚么意外。
[11]素娥：嫦娥，此指杜丽娘。
[12]微词：很婉转的规劝、责备。
第二出 寻 梦
【夜游宫】（贴上）腻脸朝云罢盥，倒犀簪斜插双鬟。侍香闺起早，睡意阑珊[1]：衣桁前[2]，妆阁畔，画屏间。伏侍千金小姐，丫鬟一位春香。请过猫儿师父，不许老鼠放光。侥幸《毛诗》感动，小姐吉日时良。拖带春香遣闷，后花园里游芳。谁知小姐瞌睡，恰遇着夫人问当[3]。絮了小姐一会，要与春香一场[4]。春香无言知罪，以后劝止娘行。夫人还是不放，少不得发咒禁当[5]。（内介）春香姐，发个甚咒来？（贴）敢再跟娘胡撞，教春香即世里不见儿郎[6]。虽然一时抵对，乌鸦管的凤凰？一夜小姐焦躁，起来促水朝妆。由他自言自语，日高花影纱窗。（内介）快请小姐早膳。（贴）“报道官厨饭熟，且去传递茶汤。”（下）
【月儿高】（旦上）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7]。”昨日偶尔春游，何人见梦。绸缪顾盼，如遇平生。独坐思量，情殊怅。真个可怜人也。（闷介）（贴捧茶食上）“香饭盛来鹦鹉粒[8]，清茶擎出鹧鸪斑[9]。”小姐早膳哩。（旦）咱有甚心情也！
【前腔】梳洗了才匀面，照台儿未收展[10]。睡起无滋味，茶饭怎生咽？（贴）夫人分付，早饭要早。（旦）你猛说夫人，则待把饥人劝。你说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饭？（贴）一日三餐。（旦）咳，甚瓯儿气力与擎拳！生生的了前件[11]。你自拿去吃便了。（贴）“受用余杯冷炙，胜如剩粉残膏。”（下）（旦）春香已去。天呵，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展转，竟夜无眠。咱待乘此空闲，背却春香，悄向花园寻看。（悲介）哎也，似咱这般，正是：“梦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12]。”（行介）一迳行来，喜的园门洞开，守花的都不在。则这残红满地呵！
【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13]，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绊介）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这一湾流水呵！
【前腔】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14]？也则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贴上）吃饭去，不见了小姐，则得一迳寻来。呀，小姐，你在这里！
【不是路】何意婵娟，小立在垂垂花树边[15]。才朝膳，个人无伴怎游园？（旦）画廊前，深深蓦见衔泥燕，随步名园是偶然。（贴）娘回转，幽闺窣地教人见[16]，“那些儿闲串？那些儿闲串[17]？”
【前腔】（旦作恼介），偶尔来前，道的咱偷闲学少年[18]。（贴）咳，不偷闲，偷淡。（旦）欺奴善，把护春台都猜做谎桃源[19]。（贴）敢胡言，这是夫人命，道春多刺绣宜添线，润逼炉香好腻笺[20]。（旦）还说甚来？（贴）这荒园堑，怕花妖木客寻常见[21]。去小庭深院，去小庭深院！（旦）知道了。你好生答应夫人去，俺随后便来。（贴）“闲花傍砌如依主，娇鸟嫌笼会骂人[22]。”（下）（旦）丫头去了，正好寻梦。
【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23]。线儿春甚金钱吊转！呀，昨日那书生将柳枝要我题咏，强我欢会之时，好不话长！
【嘉庆子】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24]？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25]；咱噷这口，待酬言。
【尹令】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26]，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那些好不动人春意也。
【品令】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27]，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阑，转过秋千，掯着裙花展[28]。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梦到正好时节，甚花片儿吊下来也！
【豆叶黄】他兴心儿紧咽咽[29]，呜着咱香肩[30]。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31]。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32]。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33]。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玉交枝】（泪介）是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是咱眯色眼寻难见[34]。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霎时间有如活现，打方旋再得俄延[35]，呀，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36]。要再见那书生呵，
【月上海棠】怎赚骗，依稀想像人儿见。那来时荏苒[37]，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再消停一番。（望介）呀，无人之处，忽然大梅树一株，梅子磊磊可爱。
【二犯幺令】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38]，叶儿青，偏迸着苦仁儿里撒圆[39]。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40]。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41]。待打并香魂一片[42]，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倦坐介）（贴上）“佳人拾翠春亭远[43]，侍女添香午院清。”咳，小姐走乏了，梅树下盹。
【川拨棹】你游花院，怎靠着梅树偃？（旦）一时间望，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泣介）（合）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贴）小姐甚意儿？
【前腔】（旦）春归人面，整相看无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与题笺。（贴）这一句猜头儿是怎言[44]？（合前）（贴）去罢。（旦作行又住介）
【前腔】为我慢归休，缓留连。（内鸟啼介）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45]，难道我再，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46]！（合前）（贴）到了，和小姐瞧奶奶去。（旦）罢了。
【意不尽】软刚扶到画阑偏[47]，报堂上夫人稳便。咱杜丽娘呵，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旦）武陵何处访仙郎？释皎然
（贴）只怪游人思易忘。韦庄
（旦）从此时时春梦里，白居易
（贴）一生遗恨系心肠。张祜
注释
[1]阑珊：衰残，这里是尚未消退的意思。
[2]衣桁（hàng）：衣架。
[3]问当：就是问，当是语助词。
[4]一场：这里指打一场或骂一场。
[5]禁当：禁也就是当，这里是抵对、对付的意思。
[6]即世里不见儿郎：这辈子嫁不到丈夫。
[7]分：同忿。
[8]鹦鹉粒：饭食，语出杜甫《秋兴》八首中诗句“香稻啄余鹦鹉粒”。
[9]鹧鸪斑：形容盏中的茶影。
[10]照台儿：镜台。
[11]甚瓯儿气力与擎拳！生生的了前件：哪有气力捧碗吃饭！勉强算吃过了。
[12]梦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出自唐李商隐《无题》诗，原诗“梦”作“身”。
[13]少什么：多的是。全句意思是说，重重的粉墙关不住满园春色。
[14]玉真重溯武陵源：比喻自己到花园来寻梦。
[15]垂垂花树：指梅花。
[16]窣：同猝。
[17]那些儿闲串：哪儿乱跑？
[18]道的咱偷闲学少年：宋程颢诗《春日偶成》：“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19]护春台：这里指花园。
[20]腻：使纸张更加滑润。
[21]见：同现。
[22]娇鸟嫌笼会骂人：唐李山甫《公子家》二首中诗句：“鹦鹉嫌笼解骂人。”
[23]一丢丢：一串串。
[24]迤逗这香闺去沁园：逗引我到花园里去。
[25]他捏这眼，奈烦也天：他捏这眼，这是回忆梦中幽会时男子对她的抚爱。奈烦也天，极言男子对她温柔体贴，百般爱惜。下文的“噷”，意为动、开。
[26]生：勉强，半推半就。
[27]玉山：指身体。
[28]掯：把持、勒住。
[29]兴心儿：着意。
[30]呜：吻，吮嘬。
[31]慢惦惦：慢吞吞。
[32]“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三句：轻易地把一个明白的人弄得这般昏迷软善。
[33]忑（tè）：受惊。
[34]好是：正是。
[35]打方旋：盘旋，徘徊。
[36]匾：扁。
[37]荏苒：时间慢慢过去。
[38]红绽雨肥天：指梅子成熟的时候。
[39]偏迸着苦仁儿里撒圆：梅子是圆的，它的果仁是苦的。仁，双关人。全句意谓怨梅子偏在她这个苦命的人面前结得圆圆的。
[40]再得到罗浮梦边：意指能和柳梦梅在梦里再相会。
[41]“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三句：如果想爱什么就爱什么：生死都由自己决定，那么就算哭哭啼啼，也不会怨天尤命了。
[42]打并：拚着。
[43]拾翠：拾取翠鸟的羽毛，这里指游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