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出 诘 病
【三登乐】（老旦上）今生怎生？偏则是红颜薄命，眼见的孤苦仃俜。（泣介）掌上珍，心头肉，泪珠儿暗倾。天呵，偏人家七子团圆[1]，一个女孩儿厮病[2]。（清平乐）“如花娇怯，合得天饶借[3]。风雨于花生分劣[4]，作意十分凌藉。止堪深阁重帘，谁教月榭风檐[5]。我发短回肠寸断，眼昏眵泪双淹[6]。”老身年将半百，单生一女丽娘。因何一病，起倒半年[7]？看他举止容谈，不似风寒暑湿。中间缘故，春香必知，则问他便了。春香贱才那里？（贴上）有哩。我“眼里不逢乖小使[8]，掌中擎着个病多娇。得知堂上夫人召，剩酒残脂要咱消”。春香叩头。（老旦）小姐闲常好好的，才着你贱才伏侍他，不上半年，偏是病害。可恼，可恼！且问近日茶饭多少？
【驻马听】（贴）他茶饭何曾，所事儿休提、叫懒应。看他娇啼隐忍，笑谵迷厮[9]，睡眼懵憕[10]。（老旦）早早禀请太医了[11]。（贴）则除是八法针针断软绵情[12]。怕九还丹[13]丹不的腌臜证[14]。（老旦）是什么病？（贴）春香不知，道他一枕秋清，却怎生还害的是春前病。（老旦哭介）怎生了。
【前腔】他一搦身形[15]，瘦的庞儿没了四星[16]。都是小奴才逗他。大古是烟花惹事[17]，莺燕成招，云月知情。贱才还不跪！取家法来。（贴跪介）春香实不知道。（老旦）因何瘦坏了玉娉婷，你怎生触损了他娇情性？（贴）小姐好好的拈花弄柳，不知因甚病了。（老旦恼，打贴介）打你这牢承[18]，嘴骨棱的胡遮映[19]。（贴）夫人休闪了手[20]。容春香诉来。便是那一日游花园回来，夫人撞到时节，说个秀才手里折的柳枝儿，要小姐题诗。小姐说这秀才素昧平生，也不和他题了。（老旦）不题罢了。后来？（贴）后来那、那、那秀才就一拍手把小姐端端正正抱在牡丹亭上去了。（老旦）去怎的？（贴）春香怎得知？小姐做梦哩。（老旦惊介）是梦么？（贴）是梦。（老旦）这等着鬼了。快请老爷商议。（贴请介）老爷有请。（外上）“肘后印嫌金带重[21]，掌中珠怕玉盘轻[22]。”夫人，女儿病体因何？（老旦泣介）老爷听讲：
【前腔】说起心疼，这病知他是怎生！看他长眠短起，似笑如啼，有影无形[23]。原来女儿到后花园游了。梦见一人手执柳枝，闪了他去[24]。（作叹介）怕腰身触污了柳精灵，虚嚣侧犯了花神圣[25]。老爷呵，急与禳星[26]，怕流星赶月相刑迸[27]。（外）却还来。我请陈斋长教书，要他拘束身心。你为母亲的，倒纵他闲游。（笑介）则是些日炙风吹，伤寒流转。便要禳解，不用师巫，则叫紫阳宫石道婆诵些经卷可矣。古语云：“信巫不信医，一不治也。”我已请过陈斋长看他脉息去了。（老旦）看甚脉息。若早有了人家，敢没这病。（外）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28]。女儿点点年纪，知道个什么呢？
【前腔】忒恁憨生[29]，一个哇儿甚七情[30]？则不过往来潮热，大小伤寒，急慢风惊[31]。则是你为母的呵，真珠不放在掌中擎，因此娇花不奈这心头病。（泣介）（合）两口丁零[32]，告天天，半边儿是咱全家命[33]。
柳起东风惹病身，李 绅
举家相对却沾巾。刘长卿
遍依仙法多求药，张 籍
念见蓬山不死人。项 斯
注释
[1]七子团圆：祝颂用的成语。
[2]厮病：害病。
[3]饶借：宽免、怜惜。
[4]生分劣：作恶。生分，即生忿，与人过不去。
[5]月榭风檐：月下风前的亭台。这里指《惊梦》一出中所写的游园。
[6]眵（chi）：眼睛分泌出来的黏液。
[7]起倒：好一阵坏—阵，轻一阵重一阵，久病不愈。
[8]乖小使：乖，伶俐乖巧；小使，书童之类当差的男孩。
[9]迷厮：形容精神恍惚。
[10]懵憕：懵懂，神志模糊，这里是形容睡眼朦胧。
[11]太医：御医，这里泛指一般医师。
[12]八法针：犹言最好的针刺医术。
[13]九还丹：即九转丹，道家所炼的一种金丹，据说吃了可以成仙。
[14]腌臢证：骯髒病，相思病的代称。
[15]一搦：一捻，形容腰身纤细。
[16]瘦的庞儿没有四星：瘦得不成样子。四星，秤杆末尾钉有四星，易磨灭。
[17]大古是：总是。
[18]牢承：原作殷勤解，这里指滑头、善于献殷勤的人。
[19]嘴骨稜：指多言多语。
[20]闪：扭伤。
[21]肘后印嫌金带重：形容年老倦于居官。
[22]掌中珠怕玉盘轻：怕女儿养不大。
[23]有影无形：指病情。
[24]闪：这里是引的意思。
[25]虚嚣侧犯了花神圣：虚弱（虚嚣）的身子触犯（侧犯）花神。侧犯，比正犯情节较轻。
[26]禳星：禳，道教说法，用符咒为人去邪除病。
[27]流星赶月相刑迸：星命家的说法。流星赶月，就是有冲破。刑，如子卯相刑，比相冲的情节较轻；迸，拚，冲克。刑、迸，主凶事，这里用迷信说法推究病因。
[28]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语出《礼记？内则》。
[29]忒恁憨生：那样娇憨的样子，形容少女还不懂事。
[30]一个哇儿甚七情：哇，娃。七情，喜、怒、哀、懼、爱、恶、欲，这里特指男女之情。
[31]往来潮热，大小伤寒，急慢风惊：潮热、伤寒、急慢惊风都是疾病的名称。急惊风，小儿急症；慢惊风，脑膜炎之类的病；伤寒，中医所指的伤寒和西医不同。
[32]丁零：零丁，孤单。
[33]半边儿：女婿称半子，这里指女儿。
第二出 诊 祟
【一江风】（贴扶病旦上）（旦）病迷厮。为甚轻憔悴？打不破愁魂谜。梦初回，燕尾翻风，乱飒起湘帘翠。春去偌多时，春去偌多时，花容只顾衰。井梧声刮的我心儿碎。（行香子）春香啊，我“楚楚精神，叶叶腰身，能禁多病逡巡[1]！（贴）你星星措与[2]，种种生成，有许多娇，许多韵，许多情。（旦）咳，咱弄梅心事[3]，那折柳情人[4]，梦淹渐暗老残春。（贴）正好簟炉香午，枕扇风清。知为谁颦，为谁瘦，为谁疼？”（旦）春香，我自春游一梦，卧病如今。不痒不疼，如痴如醉。知他怎生？（贴）小姐，梦儿里事，想他则甚！（旦）你教我怎生不想啊！
【金落索】贪他半晌痴，赚了多情泥[5]。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里暗销肌，怕人知。嗽腔腔嫩喘微[6]。哎哟，我这惯淹煎的样子谁怜惜？自噤窄的春心怎的支[7]？心儿悔，悔当初一觉留春睡。（贴）老夫人替小姐冲喜[8]。（旦）信他冲的个甚喜？到的年时，敢犯杀花园内[9]？
【前腔】（贴）看他春归何处归，春睡何曾睡？气丝儿怎度的长天日？把心儿捧凑眉，病西施[10]。小姐，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的个虚虚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阳会[11]。全无谓，把单相思害得忒明昧[12]。又不是困人天气，中酒心期[13]，魆魆地常如醉[14]。（末上）“日下晒书嫌鸟迹，月中捣药要蟾酥[15]。”我陈最良承公相命，来诊视小姐脉息。到此后堂，不免打叫一声。春香贤弟有么？（贴见介）是陈师父。小姐睡哩。（末）免惊动他。我自进去。（见介）小姐。（旦作惊介）谁？（贴）陈师父哩。（旦扶起介）（旦）师父，我学生患病。久失敬了。（末）学生，学生，古书有云：“学精于勤，荒于嬉[16]。”你因为后花园汤风冒日[17]，感下这疾，荒废书工。我为师的在外，寝食不安。幸喜老公相请来看病。也不料你清减至此。似这般样，几时能勾起来读书？早则端阳节哩。（贴）师父，端节有你的。（末）我说端阳，难道要你粽子？小姐，望闻问切[18]，我且问你病症因何？（贴）师父问什么！只因你讲《毛诗》，这病便是“君子好求”上来的。（末）是那一位君子？（贴）知他是那一位君子。（末）这般说，《毛诗》病用《毛诗》去医。那头一卷就有女科圣惠方在里[19]。（贴）师父，可记的《毛诗》上方儿？（末）便依他处方。小姐害了“君子”的病，用的史君子[20]。《毛诗》：“既见君子，云胡不瘳？[21]”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旦羞介）哎也！（贴）还有甚药？（末）酸梅十个。《诗》云：“有梅，其实七兮[22]”，又说：“其实三兮。”三个打七个，是十个。此方单医男女过时思酸之病。（旦叹介）（贴）还有呢？（末）天南星三个[23]。（贴）可少？（末）再添些。《诗》云：“三星在天。[24]”专医男女及时之病。（贴）还有呢？（末）俺看小姐一肚子火，你可抹净一个大马桶，待我用栀子仁、当归，泻下他火来。这也是依方：“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贴）师父，这马不同那“其马”。（末）一样髀窟洞下。（旦）好个伤风切药陈先生。（贴）做的按月通经陈妈妈。（旦）师父不可执方[25]，还是诊脉为稳。（末看脉，错按旦手背介）（贴）师父，讨个转手。（末）女人反此背看之，正是王叔和《脉诀》[26]。也罢，顺手看是。（诊脉介）呀，小姐脉息，到这个分际了。
【金索挂梧桐】他人才忒整齐，脉息恁微细。小小香闺，为甚伤憔悴？（起介）春香啊，似他这伤春怯夏肌，好扶持。病烦人容易伤秋意。小姐，我去咀药来[27]。（旦叹介）师父，少不得情栽了窍髓针难入[28]，病躲在烟花你药怎知[29]？（泣介）承尊觑，何时何日来看这女颜回[30]？（合）病中身怕的是惊疑。且将息，休烦絮。（旦）师父且自在。送不得你了。可曾把俺八字推算么？（末）算来要过中秋好。“当生止有八个字[31]，起死曾无三世医[32]。”（下）
（贴）绿惨双蛾不自持，步非烟
（净）道家妆束厌禳时[33]。薛 能
（旦）如今不在花红处，僧怀济
（合）为报东风且莫吹。李 涉
注释
[1]多病逡巡：久病。逡巡，徘徊不去，这里指疾病缠绵。
[2]星星措与：星星，件件。措与，举措、行事。
[3]弄梅心事：这里指杜丽娘怀春的心事。
[4]折柳情人：指柳梦梅。
[5]赚了多情泥：赚，骗取。这里是害得、弄得的意思。泥，与“撒滞腻”的“腻”通，意谓为感情所牵缠。
[6]腔腔：象声词，咳嗽的声音。
[7]噤窄：闷在心里，有心事不对人说。
[8]冲喜：迷信说法，以办喜事去冲破即将发生的凶事。
[9]到的年时，敢犯杀花园内：难道是从前（年时）在花园里冲撞了什么神道？以疑问句表示否定的意义。到的，道的、想是的意思。
[10]把心儿捧凑眉，病西施：西施，春秋时代越国美女，据说她犯心疼病时捧心颦眉，样子很美。
[11]巫阳：巫山之阳（南）。
[12]明昧：不明不白。
[13]心期：本意是向往，这里作心绪讲。
[14]魆魆地：精神恍惚貌。
[15]月中捣药要蟾酥：神话传说，月亮里有白兔捣药。蟾酥，蟾蜍皮疣内毒腺的分泌液，供药用。
[16]学精于勤，荒于嬉：唐韩愈《进学解》中的句子。
[17]汤风：冒风，受了风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