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8286600000022

第22章 也同欢乐也同愁(8)

9月16日,中国文化书院在友谊宾馆友谊宫为书院导师庆祝九十华诞和“米”寿举行宴会。一良属于“米寿”的范畴,是寿星老中最年轻的。他虽已乘坐轮椅多年,但在那天的宴会上,虽称不上神采奕奕,却也面色红润,应对自如。我心里想,他还会活上若干年的。就在几天前,在10月20日,任继愈先生宴请香港饶宗颐先生,请一良和我作陪。他因身体不适,未能赴宴,亲笔签了一本书,送给饶先生。饶先生也在自己的画册上签上了名送给他。但在两天后,杨锐想把这一本书送到他家时,他已经离开了人世。多么突然的消息!据说,他是在睡梦中一个人悄没声地走掉的。江淹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一良的逝去,既不饮恨,也不吞声。据老百姓的说法,这是前生修来的。鲁迅先生也说,死大概会有点儿痛苦的,但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是会过得去的。一良的死却毫无痛苦,这对我们这些后死者也总算是一种安慰了。

一良小我两岁,在大学时至少应该同学二年的。但是,他当时在燕京读书,我则在清华。我们读的不是一个行当,即使相见,也不会有深交的。可以说,我们俩在大学时期是并不认识的。一直到1946年,我在出国十一年之后回到北平,在北大任教,他当时在清华任教。此时我们所从事的研究工作已经有一部分相同了。因为我在德国读梵文,他在美国也学了梵文。既然有了共同语言,订交自是意中事。我曾在翠花胡同寓舍中发起了一个类似读书会一类的组织,邀请研究领域相同或相近的一些青年学者定期聚会,互通信息,讨论一些大家都有兴趣的学术问题,参加者有一良、翁独健等人。开过几次会,大家都认为有所收获。从此以后,一良同我之间的相互了解加深了,友谊增强了,一直到现在,五十余年间并未减退。

一良出自名门世家,家学渊源,年幼时读书条件好到无法再好的水平。因此,他对中国古典文献,特别是史籍,都有很深的造诣。他曾赴日本和美国留学,熟练掌握英日两国语言,兼又天资聪颖,个人勤奋,最终成为一代学人,良有以也。中年后他专治魏晋南北朝史,旁及敦煌文献,佛教研究,多所创获,巍然大师,海内无出其右者。至于他的学术风格,我可以引汤用彤先生两句话。有一天,汤先生对我说:“周一良的文章,有点儿像陈寅恪先生。”可见锡予先生对他评价之高。在那一段非常时期,他曾同人合编过一部《世界通史》。这恐怕是一部“应制”之作,并非他之所长。但是统观全书,并不落俗人窠臼,也可见他对史学功底之深厚。可惜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长才未展。他留下的几部专著,绝不能说是也尽其所长,我只能引用唐人诗句“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一良虽然自称“毕竟一书生”,但是据我看,即使他是一个书生,他也是一个有骨气有正义感的书生,绝不是山东土话所称的“孬种”。在“十年浩劫”中,他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炙手可热的“老佛爷”。当时北大大权全掌握在“老佛爷”手中,一良的命运可想而知。他同我一样,一跳就跳进了“牛棚”。我们成了“棚友”。我们住在“棚”中时,新北大公社的广播经常鬼哭神嚎地喊出了周一良、侯仁之、季羡林的名字,连成了一串,仿佛我们是三位一体似的。有一次,忘记了是批斗什么人,我们三个都是“陪斗”。我们被赶进了原大饭厅台下的一间小屋里,像达摩老祖一样,面壁而立。我忽然听到几声巴掌打脸或脊梁的声音,清脆“悦”耳,是从周一良和侯仁之身上传过来的。我想,下面该轮到我了。我肃穆恭候,然而巴掌竟没有打过来,我顿时颇有“失望”之感。忽听台上一声狮子吼:“把侯仁之、周一良、季羡林押上来!”我们就被两个壮汉反剪双臂押上台去,口号声震天动地。这种阵势我已经经受了多次,已经驾轻就熟,毫不心慌意乱,熟练地自己弯腰低头,坐上了“喷气式”。至于那些野狗狂叫般的批判发言,我却充耳不闻了。这一段十分残酷然而却又十分光荣的回忆,拉近了我同侯仁之和周一良的关系。

一良是十分爱国的。当年他在美国读书时,曾同另一位也是学历史的中国学者共同受到了胡适之先生的器重。据知情人说,在胡先生心目中,一良的地位超过那一位学者。如果他选择移民的道路,拿一个终身教授,搞一个名利双收,真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然而他却选择了回国的道路,至今已五十余年矣。在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中,他走过的道路,有时顺顺利利,满地繁花似锦;有时又坎坎坷坷,宛如黑云压城。当他暂时飞黄腾达时,他并不骄矜;当他暂时堕入泥潭时,他也并不哀叹。他始终无怨无悔地爱着我们这个国家。我从没有听到过他发过任何牢骚,说过任何怪话。在这一点上,我虽驽钝,也愿意成为他的“同志”。因此,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始终维持着可喜的友谊。见面时,握手一谈,双方都感到极大的快慰。然而,一转瞬间,这一切都顿时成了过去。“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在心里不禁又默诵起这一句我非常喜爱的词。回首前尘,已如海上蓬莱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我已经年逾九旬。我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包括年龄在内,能活到这样高的年龄,极出我意料和计划。世人都认为长寿是福,我也不敢否认。但是,看到比自己年轻的老友一个个先我离去。他们成了被哀悼者,我却成了哀悼者。被哀悼者对哀悼这种事情大概是不知不觉的。我这哀悼者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欲,件件不缺。而我又偏偏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我内心的悲哀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鲁迅笔下那一个小女孩看到的开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是人人都必须到的,问题只在先后。按中国序齿的办法,我在北大教授中虽然还没有达到前三甲的水平,但早已排到了前列。到那个地方去,我是持有优待证的。那个地方早已洒扫庭除,等待我的光临了。我已下定决心,绝不抢先使用优待证。但是这种事情能由我自己来决定吗?我想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索性不再去想它,停笔凝望窗外,不久前还是绿盖擎天的荷塘,现在已经是一片惨黄。我想套用英国诗人雪莱的两句诗:“如果秋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闭目凝思,若有所悟。

2001年10月26日

痛悼克家

克家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有人认为是意内之事:一个老肺病,能活到九十九岁,才撒手人寰,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在这个奇迹中建立首功者是克家夫人郑曼女士。每次提到郑曼,北大教授邓广铭则赞不绝口。他还利用他的相面的本领,说郑曼是什么“南人北相”。除了相面一点我完全不懂外,邓的意见我是完全同意的。

克家和我都是山东人,又都好舞笔弄墨。但是认识比较晚,原因是我在欧洲滞留太久。从1935年到1946年,一去就是十一年。我们不可能有机会认识。但是,却有机会打笔墨官司。在他的诗集《烙印》中,有一首写洋车夫的诗,其中有两句话:

夜深了不回家,

还等什么呢?

这种连三岁孩子都能懂得的道理——无非是想多拉几次,多给家里的老婆孩子带点儿吃的东西回去。而诗人却浓笔重彩,仿佛手持宝剑追苍蝇,显得有点儿滑稽而已。因此,我认为这是败笔。

类似这样的笔墨官司向来是难以做结论的。这一场没有结论的官司导致了我同克家成了终身挚友。我去国十一年,1946年夏回到上海,没有地方可住,就睡在克家的榻榻米上。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醉了酒,地方就在这里,时间是1946年的中秋节。

此时,我已应北京大学任教授之聘。下学期开学前,我无事可做。克家是有工作的,只在空闲的时候带我拜见了几位学术界的老前辈。在上海住够了,卖了一块瑞士表,给家寄了点儿钱,又到南京去看望长之。白天在无情的台城柳下漫游,晚上就睡在长之的办公桌上。六朝胜境,恍如烟云。

到了三秋树删繁就简的时候,我们陆续从上海、南京迁回北平。但是,他住东城赵堂子胡同,我住西郊北京大学,相距大概总有七八十里路。平常日子,除了偶尔在外面参加同一个会,享受片刻的晤谈之乐之外,要相见除非是梦里相逢了。

然而,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有了一个不言的君子协定:每年旧历元旦,我们必然会从西郊来到东城克家家里,同克家、郑曼等全家共进午餐。

克家天生是诗人,脑中溢满了感情,尤其重视友谊,视朋友逾亲人。好朋友进门,看他那一副手欲舞足欲蹈的样子,真令人心旷神怡。他里表如一,内外通明。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半句假话会从他的嘴中流出。

就连那不足七八平方米的小客厅,也透露出一些诗人的气质。一进门,就碰到逼人的墨色。三面壁上挂着许多名人的墨迹,郭沫若、冰心、王统照、沈从文等人的都有。这就证明,这客厅真有点儿像唐代刘禹锡的“陋室”,“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两句有名的话,也确实能透露出客室男女主人做人的风范。

郑曼这一位女主人,我在上面已经说了一些好话,但是还没有完。她除了身上有那些美德外,根据我的观察,她似乎还有一点儿特异功能。别人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这不是特异功能又是什么呢?我举一个小例子——种兰花。兰花是长在南方的植物,在北方很难养。我事前也并不知道郑曼养兰花。有一天,我坐在“陋室”中,在不经意中,忽然感到有几缕兰花的香气流入鼻中。鼻管里没有多大地方,容不下多少香气。人一离开赵堂子胡同,香气就随之渐减。到了车子转进燕园深处后湖十里荷香中时,鼻管里已经恍兮惚兮,但是其中有物无物却不知道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上面的说法,或者毋宁说是幻想,是没有人会认真付诸实践的。既然不能去实行,想这些劳什子干吗?这就如镜中月、水中花,聊以自怡悦而已。

写到这里我偶然想到克家的两句诗,大意是:有的人在活着,其实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其实还在活着。

克家属于后者,他永远永远地活着。

2004年10月22日

同类推荐
  • 伊儒合璧的回族哲学思想

    伊儒合璧的回族哲学思想

    《伊儒合璧的回族哲学思想》为《中国回族历史文化》丛书之一。赡思丁、赡思、马哈麻、扎马鲁丁、海瑞、李贽、王岱舆、刘智、马注、马德新、蒋湘南、丁竹园等思想家的思想闪烁着人类聪慧、睿智的理性光芒。
  • 四书经纬

    四书经纬

    一个布衣之身,在艰难的人生旅途跋涉中,谁为河广,一苇航之,谁为宋远,跂而望焉,博览群书,广采众长,历二十余年研究整理编纂《四书经纬》一书。批判地继承前人遗产,如《论语》中"学而时习之",历代解释
  • 荀子的辩说

    荀子的辩说

    荀子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充满战争的时代。在这种战争的背后,有一种更隐秘的“战争”,即诸子之间的激烈论争。从战国儒家的角度来看,论争主要表现为他们对其它学说的批驳。而荀子对诸子的批评更加广泛。由于其批评更具体且富于理性,因而更像是论辩(尤其对墨家)。在论辩中,他建立了一个低于儒家立场的价值平台,试图从这个非独断性的平台出发,通过一种更为对等的“讨论”,最终达成在观念上维护日渐衰落的传统生活方式(礼)的目的。
  • 毓老师说公羊

    毓老师说公羊

    本书是根据毓老师1980-1981、1988-1989、1999年在台北天德黉舍、奉元书院讲授内容整理而成。毓老师认为《易经》与《春秋》是中华文化精华之所在,不读此二经难以明白孔子思想,难以读懂中国文化,此两部元经为奉元主经。公羊不易读,其重在阐释《春秋》之“微言大义”,公羊学是中国思想之绝学,今人已少研究此学,这也是毓老师的绝学,他讲公羊着重其思想、智慧对今人的启示。
  • 中华家训(第五卷)

    中华家训(第五卷)

    本书介绍了中国古代的“齐家”文化源远流长。“家训”、“家诫”一类著作,起源于东汉而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它是当时世族社会教育制度的产物。
热门推荐
  • 传世藏书-仪礼(上)

    传世藏书-仪礼(上)

    《传世藏书》所选各书均以传世善本、或公认最好的通行本为底本,汲取一切可借鉴的古籍整理成果认真校勘,使其具有极重要的文献价值和极高的收藏价值。历时六年,由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出版,是重振华夏藏书风气、让中华文化永久传递的壮举,是倡导国人大兴读书之风气、振兴祖国公益文化事业的壮举。
  • 娱皇之极品相师

    娱皇之极品相师

    元末第一相师张彤为避天劫,穿越到2010年一个十八线小演员张彤身上。从前旧账,我皆不计较。再有得罪,让你身败名裂!嫁豪门?老娘不搞基!亚洲天王约我?拉黑!军门贵胄表白?爬开!相门世子暗恋?请滚!娱乐圈的美女们,老娘来了!书友群:117388205
  • 我喜欢的人是明星

    我喜欢的人是明星

    这是一篇非常好看的小说,里面讲了男主角和女主角的恩恩爱爱,最后他们两个怎样?
  • 婚侣

    婚侣

    在爱情里不苛求婚姻,在婚姻中不追求爱情。只有这样才不会对婚姻或是爱情失望吧。对待爱情,他们两个都是太过理性,他们之间的这场无关爱情的婚姻,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离婚后的一切。远见卓识,他们从未对这段婚姻抱有期望。在生活这场漫漫征途中,他们需要一个遵循契约的合伙人,彼此之间仅具有契约上的权利和义务。然而在朝夕相处之中,他们的感情也悄然产生。
  • 人类的危机

    人类的危机

    在一个下雨的夜晚,T病毒从一位叫王宸睿的医生中爆发出来。
  • 医本正经:三小姐的古代生活

    医本正经:三小姐的古代生活

    一个整日只知道研究药草/药粉/药丸/药……的人穿越了,原因是——为了一株传说中的药草,摔下了悬崖,然后成了东陵国上官府三小姐,哑姑娘,上官浅若!本以为穿越了,生活会更加美腻,想要什么药,都可以随叫随到,谁能想到,其实一切都只是想想而已,你指望一个三岁小娃娃能干什么呢?关键是还有她的温(腹)油(黑)哥哥:三妹妹,你的琴弹了吗,要不叫人给你打扫一下药房吧;上官浅若:哥哥,别动,我马上去弹琴!管事儿婆姐姐:若儿啊,你病还没好呢,怎么又下床了;上官浅若:姐,你今天不去相亲吗?因为一件要命的“乌龙”事件的面瘫未婚夫:喂,你是谁?上官浅若:惊恐.JPG,然后直接掉湖了!
  • 诸夏起源

    诸夏起源

    在灭世的宇宙神级文明大战之后,产生了宇宙大爆炸。宇宙大爆炸之后,一片混沌,直到战败的宇宙华夏神域文明最后仅剩的战神盘古在偶然得到宇宙大爆炸时产生的神器开天之斧后创造了地球。。。。。。
  • 花落错处殇深情

    花落错处殇深情

    我本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程序媛,过着平凡人的正常生活,上班,下班,谈恋爱,只到有一天,掉入悬崖,才知道我不平凡的身份,知道我要历劫的每一世。才知道这只是一场阴谋,是一场权力的阴谋
  • 望京华

    望京华

    深夜的京城一片寂静,一名少女从巷子里走出来,手持匕首顺着冰冷的城墙,一瘸一拐的向宫内走去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