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着,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雪花随风飘舞,挂在树梢,落在屋檐,直为这世界裹了层素淡的银妆。千岁街上的店铺都已打烊,道路两旁的货郎也都已收了摊,幽静的街道上走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身后拖着长长的脚印。
“元儿啊,你干嘛这么急着把爹拉回来?既然今儿来了,就好好跟你鸾烟妹妹聊上几句,日后娶了进来也不生分。一个大男人,你羞个啥!”陈廖升背着手眯着眼,边走边说,边还摇头晃脑,似乎很不满意儿子刚才的懦弱行为。
“爹,不是我,我是怕吓着鸾烟妹妹。”陈尚元抄着袖子,迎风而走睁不开眼,就只能眯着眼睛,将脖子缩得更短,以阻止那寒风的侵袭。“我这一走,反而是替她解了围,能在她心里留个好印象,也后才好相处。娘也说了,只要你看着好了,我跟她的亲事就定在年后,这以后还有许多时日呢,我明儿再来就是了。”
“嘿嘿!你小子,爹还真小瞧了你,你还有这点小心思呢?不愧是我陈廖升的儿子。想当初我跟你娘那时候,爹就是靠着这点儿小聪明才说下跟你娘这门亲事的!”陈廖升站住脚步,先是惊喜地看了儿子一眼,才继续向前走。回想当年,又是止不住地一阵得意。捋了捋稀疏的胡子,他又道,“明儿我跟你娘带你来,咱直接把彩礼送来,直接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了!”
“爹,您看您,又急上了!”陈尚元脸红了红,手指在袄袖里轻轻交握,“您忘了?明儿柳叔父的医馆开张,咱这就送彩礼来不是给人家添乱嘛,我自己来就成,别把她吓着了。”
“好你小子,还没娶进门儿呢就知道疼起来了!成!就按你说的办吧!媳妇是你的,你觉得怎么好,爹娘都依你!”
寒风中,陈廖升父子喜气洋洋地往家走,将未来的美好蓝图认真地规划了一番……
“鸾烟哪,你说你这天天洗澡的习惯是打哪学来的,大冷天儿的也坚持天天洗,要是冻病了可怎么办!”聂婉蓉将最后一桶热水倒进大木桶,然后用手试了试温度。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洗而已。嫂子,放心吧,昨儿不是都洗了,没事儿的。”柳鸾烟斜椅在桶边,用手轻抚着木桶边沿,纤细的手指慢慢滑进水里,传来一阵温热,心里就会觉得舒畅。这间屋子是聂婉蓉依着她的意思,专门收拾出来做浴房的。
“你这倔劲儿真像爹,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可能就是咱爹亲生的。”聂婉蓉低叹一声,放下小桶,伸手去拆她松散的头髻,才一拿下那朵翡翠簪花,满头青丝就如水一般倾泻而下。
“嫂子,你也忙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我自个儿来就行。”柳鸾烟心疼嫂子,便转过身推着她,并拎起地上的小桶塞进她手里。待她出去后,才缓缓解开衣衫,滑坐进木桶里。
热气蒸腾着蔷薇花香味,那是因为水里有聂婉蓉细心为她放进去的蔷薇花瓣。捧起飘着花瓣的水,轻轻扬在脸上,那花瓣便顺着未湿的头发慢慢滑落,一直到她浮出水面白若凝脂的香肩。柳鸾烟抬手拂去那片花瓣,便现出一条狰狞的刀疤,翻出一道异样的粉嫩,足有三寸长,斜斜划过她雪白无暇的锁骨,与咽喉只差毫厘。
这就是差点要了她命的那一刀。是什么人恨她入骨?还是单纯的山贼劫杀?而她失忆之前又到底是谁?她的整个人生,如今只剩下这一年多来的记忆,其他的都是空白。有时候她也在想,如果有一天她恢复了记忆,她会选择留在至爱的柳家,还是会回到生身父母身边?这些问题她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了,但,从来都得不到答案。
或许,什么都不知道才是一种真正的幸福吧。别无选择是不是要好过难以抉择?
手指缓缓顺着那条刀疤往下,摸到脖子上的红线,下面垂挂着一粒透明的珠子在胸前。
那是一颗琉璃制成的珠子,在烛光的掩映下,反着星辉般的光芒,镶嵌在金座里。珠子中间还有一滴眼泪状的水珠,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所制,寒光流离,分外夺目。
这是她从不离身的东西,她可以肯定,这珠子必然跟自己的身世有关。而这世上是否有人认得这颗珠子,又是否有人还在牵挂着自己?统统都是个谜。
将双手架在桶沿,她闭上眼,睫毛轻颤,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桶沿,柳鸾烟安然地享受着这温和而宁静的一刻,将所有情绪随着热气一起蒸发掉。
“怎么了?是不是睡着了?”聂婉蓉在外面敲了一会儿门,见她没有回应,便自己推门进来,就看见她仰坐在大木桶里,合目而息。
“没有。”柳鸾烟睁开眼,然后微垂下眼眸,将双臂放回水里,“振文睡了?”
“睡下了,今儿逛了一天,他也许是累了,刚一躺下就睡着了。”聂婉蓉又不放心的用手试试水温,还好,还是热的。
“你怎么还没歇息?”柳鸾烟假装随意地问着,除了心疼嫂子,也殷切地希望她能还给自己一个独处的空间。
“刚才爹找我谈过了,让我紧着这些日子给你置办嫁妆呢,这不就过来跟你商量了。我想就按照庶州的习俗,老四样儿,你觉得少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使聂婉蓉看不出她的情绪,便试探着问她,生怕怠慢了这个自己当亲妹妹般疼爱的小姑子。
“不少,就依嫂子的意思办吧。”柳鸾烟淡淡地道,接着又撩了把水在自己肩膀,好像那透明的水能掩盖住她的伤疤一样。
“我这娘家人丁稀少,爹娘早逝,没嫁给你哥哥之前就我一个。还记得我出嫁时,舅母就是这样给我备下的嫁妆,其他的我还真不知道,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或觉得不够,你就说,咱嫁妆不薄,将来在夫家说话腰板儿也硬些。”聂婉蓉拢着她的头发,像以前一样在她洗澡时帮她洗头。
“真的不少了!嫂子,我知道你疼我,怕我在夫家受气,可陈伯父跟干爹感情那么好,即便嫁过去了,他们也不会难为我的。”柳鸾烟转回头,将头发绾在一起,又道,“今儿咱都挺累的,头发就别洗了,你快回去歇着吧,我收拾了这里也歇下了。”
“你这孩子,就是懂事得让人心疼!”聂婉蓉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才又笑着说,“这里也别收拾了,开业的吉时在午时呢,早起收拾也来得及,今儿既然累了就早点睡吧,啊。”
“知道了。”
房门再次被关上,柳鸾烟轻舒口气,从桶里走出来,微凉的空气让她情不自禁缩了缩肩膀。用早就备好的棉布巾擦干身子,然后穿上小袄。今儿她也确实累了,无论是身上或心里,都一样。草草把浴房收拾干净,她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将翡翠簪花收进匣子里,柳鸾烟迅速地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的她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黄灿灿地开得漫山遍野,花间还有忙于采蜜的小蜜蜂,嗡嗡地在她周围转。抬头看天,便能看见一只蝴蝶形状的风筝翱翔于天际,只是看不见放风筝的人,一切都美得那样安详。
信步走在那片油菜花地里,黑土地软软的,踩上去还能听见空气从泥土里溢出的“噗噗”声。
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猛地回头,却见一个模糊的背影在她不远处,使她莫名地心中一窒,便下意识地去追赶。只是无论她怎么跑,那背影总是跟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使她总也追不上,但又不想放弃。于是她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那背影若即若离地在她眼前。
片刻之间,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却下起毛毛细雨,淋湿了她的脸,像极了她的泪。油菜花田也变成了一汪汪泥潭,使她深陷其中,而且越陷越深。她终于喊出声音,却发现她根本不知道那背影的名字,只能对着他狂呼救命。可那背影仿佛听不见一样,一点没有要理睬她的意思,还是慢慢地朝前走。雨愈下愈大,泥潭已经没到了她的脖子,她开始感到绝望。
乍闻天空一声响雷,那背影忽然转身,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面孔,就从睡梦中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