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抄
列宾青年时代的名画《伏尔加纤夫》（1871～1873），是我最早倾心的不朽杰作之一。就是这幅画激发我在1947年写了长诗《给伏尔加船夫》。后来每次面对这幅画的哪怕是很小的照片复印件，也仍然感到一种震撼：在如此宏伟壮丽的大自然里，人们本来应该过美好得多的生活啊！
早年学画后来从事政治学研究的学者孙越生在随笔《读列宾〈纤夫〉一画偶得》中，引用了列宾《抚今追昔》关于此画构思过程的自述，作了深刻的评论，兹从略。
孙越生说这幅画“哀而不伤的大手笔即使不能点燃良知熊熊的怒火，亦将引起心灵默默的同情”，又说这幅画“为想象和理智留出了多么宽广的活动余地，充满了多少悲歌的含蓄，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说中了我的感受。
而他说到有关《纤夫》一画的命运的插曲则是我不知道的。
他说，《纤夫》留传至今，已经没有人再来否认这是列宾给俄罗斯民族带来的巨大光荣了。但是，当时他却受到形形色色的非难。在一个封建专制官僚帝国里，这种非难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幅名画及其作者，却受到一位俄国的爱国将军、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的参加者、国家公产部部长节列诺依·亚历山大·阿列克赛维奇（1819～1880）的反对。这位将军看过这幅画后，他的爱国心和主人翁态度使他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就在巴黎负责管理俄国留学生的鲍戈柳包夫教授的画室里，当着主人的面盛气凌人地训斥留学生列宾道：
是什么魔鬼支使你画这幅荒唐透顶的画的？你准是波兰人吧？……你怎么不害臊，你原来是俄国人！岂不知我正在着手取消这种原始野蛮的运输方式，要不了多久，准保没有人会想到它。可是你却画这种画，还拿它到维也纳万国博览会上去炫耀。我想，你这是打算找糊涂的富翁，希望他能买下这些大猩猩———我们穿树皮鞋的乡巴佬吧？亚列克赛·彼得罗维奇，哪怕您多开导开导我们这些公费生先生也好，叫他们想想，他们既由政府供养，就应该多表现一点爱国心，不要把破烂的包脚布抖落出来送到万国博览会上对欧洲去宣扬。
孙越生在讲完这段故事以后，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历史已经对这位爱国将军的爱国心和主人翁态度，和由这幅伟大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杰作所表现出来的爱国心和主人翁态度作了谁是谁非的判决。”最后，他问：《纤夫》的命运及其教训，难道不值得读画和评画者深思吗？
此文作于1981年6月，距今已15年了。收在《历史的踌躇》（“金蔷薇随笔文丛”第二辑，中国华侨出版社，1995年版）一书中。
抄书至此，忽然想起我们的诗人蔡其矫1958年春发表的《川江号子》一诗，写的也正是川江上的船工，紧接着就遭到批判，批判文章引用了如下六句：
你那碎裂人心的呼号，
来自万丈断岩下，
来自飞箭般的船上；
你悲歌的回声在震荡，
从悬岩到悬岩，
从漩涡到漩涡。
批判文章在“碎裂人心”和“悲歌”下加了着重号。那些强词夺理的批判，看来只有入人以罪之心，恐怕与上个世纪那位俄国将军式的“爱国心和主人翁态度”都是不相干的了，从略。
1996年4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