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片《偷天陷阱》，先有一句台词，后来又出现在马来西亚银行保险柜的密码表上：“别用大炮打蚊子”！据说是孔夫子说的。
老年间读过“子曰诗云”的，都没见过中国古书上有这样的记载。今天的小学生每天用20分钟背一段孔孟老庄语录，也会怀疑孔子说过这句大白话，那时候有大炮吗？
不过，用据说是孔子的话作密码，至少说明孔子在马来西亚是有影响的。几千年来中国人在外部世界知名度最高的，孔子不属第一也属第二。据统计，中国人的著作，在国外被人译介最久、出书最多的，也就是孔子、老子和李白几位了。
孔子没说过“别用大炮打蚊子”，但说过“割鸡焉用牛刀”，见《论语·阳货》，或许就是由此以讹传讹；好在意思差不多。
世界级的名人，人们除了知其名以外，也许只记住他一句两句名言，有的没走样，有的说不定还走样了。无心的误读，有意的扭曲和删汰，更有时间的淘洗，人脑不是电脑，记忆所能储存毕竟也是有限的。所以，千古名人，人们往往确是只知道一个两字或三字的姓名，顶多再加上一句名言，一件逸事而已，这跟正式出版的《言行录》不同，什么言，什么行，取决于人们传说中的自发倾向，“典型”或“不典型”，全面还是片面，就管不得许多了。
岂止像孔子这样传到国外的，即使在国内，名人的命运也相仿。拿诗人说，最大多数国人知道屈原，是因为端午节吃粽子的传说；知道李白，是因为听说他是“酒仙”，卖酒的打出“太白遗风”的幌子；知道苏东坡，怕是从川菜到其他菜系都推出“东坡肘子”“东坡肉”，尽管口味各自不同。有多少人读过他们多少诗，就难说了，屈原赋高古，今天读书人常引用的不过其中几句；李白诗，只有“床前明月光”连小学生都会背，专家们却在争“举头望明月”还是“举头看明月”；苏东坡除了东坡肉，还留下杭州苏堤，念道了近千年，此外他不少诗文警句已是成语，但谁能经常记得“水落石出”是苏公头一个说的呢？
一个名人一辈子说的话，做的事，可谓多矣，然而不但当时，尤其是身后得以流传的，常常带有偶然性，尽管说必然寓于偶然之中。
晋大司马桓温平生事迹，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谁能数说清楚？但读过点书的，都知道他曾对老树发过“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若是光留下这一句话，倒也还像个多愁善感的风雅之士，可稗史偏偏又记下一句他的名言：“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这可就大大改变了桓大将军的形象。
今天的新闻人物不一定都能成为历史人物，但历史人物中大多曾经是一时名流。你的正经言论，不用说后来人未必有时间看，同时代人忙于生计，又有几个能认真对待？倒是你不经意间的片言只语，也许倒让人口口相传，铭刻在心。除了嘉言，还有懿行，你刻意而为，人们可惜并不在意，偶然写个白字，情绪激动失态，甚至下意识的什么个小动作，就被促狭鬼们抓住了。你干了一百件自认为好事，人们觉得那是应该的，你最怕人提的那一件半件亏心事，却成了世俗注意的焦点，茶余酒后的谈资，又怎么办呢？
名人的名言与名行，往往如此；你说，历史对名人究竟公平不公平？
一心想成名人的，要有这个精神准备，有备则无患；已经成为名人的，要以平常心对待这个规律，孔夫子之所难免者，谁能幸免？
1999年12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