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并未就此平息。
晚上我从老四那里回来,刚刚下马,就听说三福晋与凤可吵架了。
“里面的姐姐们说,侧福晋将福晋房中的桌子都掀翻了,吵了足有一个时辰,福晋气病了。”何顺儿挠着头低声说,一幅鬼鬼祟祟的神气。也难怪他,两个女主人他都不想得罪,可有事又不敢不向我汇报。因此犹如站在风口浪尖,害得他胆战心惊。
我闻言吓了一大跳,何顺儿这小子平时说话虽常不着边际,可这么大的事定是不敢说谎的。进门十来年,三福晋从未与人红过脸,更别提凤可了。凤可竟掀桌子,还是在福晋房中,难怪福晋这样出了名的好脾气之人都忍不住发了火。我心挂两处,脚都不知先往哪边去了,站在门口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先到上房,安抚好我的福晋再说。
上房今日鸦雀无声,门口的小丫头们个个屏气凝神,见了我,只是垂手行礼,什么话也不敢讲。我知道问她们也白问,就不多费口舌了。进了屋,原以为桌翻椅倒、狼集不堪,谁知整整齐齐,并没有翻天覆地的痕迹,心中不禁暗怪何顺儿说话太过夸张,害我白担了半天心。
然而一看屋里的几个大丫头,却叫我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们如丧考妣,大气也不敢出,我问句话,不是三缄其口,就是吞吞吐吐,看来想知道实情只有问菊香了,可菊香偏偏不见了踪影。这就奇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服侍福晋,跑到哪里去了?
里屋只有小菊在侍候着,也不过立在床前,与福晋说着闲话,并没有具体的事做。
福晋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看见我来,一转身翻向了里面,分明是不愿与我说话。我就知道,她们两个斗气,板子却要打在我身上的。我向小菊做了个手势,让她先出去,免得一会儿我向福晋赔罪时,让她看见了丢脸。
“身体不舒服吗?”我凑近她俯下身,打叠起万般柔情问道。福晋向里面动了动,似要离我远一点,却没说话。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吸了口气,再次柔声问:“还没吃饭吧,我这就让人准备去?你想吃点什么?”
她这次纹丝不动,依旧没有开口。我倒有些僵住了,停了一会,又三次开口:“怎么回事儿啊?你也说句话,搞得人一头雾水。你这样,叫我担心呢!”我叹了口气,原来再贤良的女人也有发起脾气的时候,而这脾气要么不发,发起来真够人受的。
“爷别问我。”三福晋总算开了口,冷冰冰的声气与往日的温柔大不相同,若是凤可倒还罢了,放在三福晋身上我着实有些不习惯。
我温言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说出来吧,憋在心里岂不堵得慌?何况你向日身子原不好,一会儿又该头晕了。”三福晋虽然生得富态,其实都是虚胖。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动不动就头晕目眩,受不得一点儿累,更别谈受委屈,这也是我平日不肯给她气受的原因,就怕她犯病,皆因她的病犯起来太过吓人,一躺就是十来天的下不了床。
三福晋闻言不语,我索性坐到床边,扳着她的肩膀凑过去:“有什么火气,你都往我身上发。说出来,心里就舒坦了。”
“可不得向爷发嘛,这都是爷平时惯的,宠得她快搬梯子上天了,哪还将我这个福晋放在眼里,我是该给她挪地方了。”福晋气呼呼地说,一边从枕边抽出帕子抹眼泪,这口中的她再没别人,正是凤可。虽然是发脾气,到底肯开口说话了,我的心放下了一半。根据我的经验,女人肯说出来的事,总有解决的办法,不管她是骂你还是损你,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就怕她一直不理你的与你冷战,那就等着受罪吧。
我从她手中拿过帕子,帮她将两行泪水轻轻拭干,一边笑道:“这是什么话,挪什么地方,就凭她也配。你知道她那个人,原本说话就口无遮拦,又不用脑子。你平日还常劝我不要与她一般见识,今天倒多起心来了。”我温柔地捏了一下她的脸。
三福晋冷笑:“罢了吧,我的爷。”她翻过身,将脸朝着我,抱怨道,“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还不了解爷吗?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这硬气的话也就在我这里说说,宽宽我的心罢了,你哪一天少得了她?”
我笑道:“这府里我谁都少得了,就是唯独少不得你。我平日对她那么好,也是你要求的,说什么家和万事兴。既然你不愿意,那以后我便不再对她好就了。”
福晋叹气:“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将我当成了什么人?难道我是要爷不理她吗?只是说爷平日里太宠她了。《烈女传》我也是从小读过的,还知道什么是三从四德。我原知自己相貌平常,也就这妇德上还算是优点,要不然也不能进你家的门了。”言下之意,她是皇上和娘娘亲自挑选择出来的贤良淑德之人。
我频频点头:“是是是。只是我的福晋你也太过谦了,你实实是品貌兼优的呀,又能生儿子,这才是人人羡慕的呢。我是何德何能,竟能娶上你,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到处安排打点的妥妥贴贴,没一处要我操心,我都被你宠成富贵闲人了。兄弟们哪个不羡慕我?”这可不是拍马屁,而是大实话,三福晋虽是中人之姿,却有与生俱来的贵气,当然也与她的家庭出身分不开。最重要的是,她三年生了两个阿哥,这才是真正的福气。
福晋虽还绷着脸,但笑意却忍不住从嘴角溢了出来,嗔道:“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样会花言巧语。”
我握着她的手笑:“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你这一躺下,家里全乱套了。明知我离不开你,还来给我出难题。”
福晋哼了一声:“谁知爷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但声气分明缓和了下来,女人都是要哄的。我趁热打铁,“真不真的,你还不知道?”我笑着拉她,“且起来吃两口饭,要不呆会儿又得头晕。”
三福晋低声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可身子却软和下来,不似刚才那般较着劲儿。我拉她起来,她挣了两下,便也就坐起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竟能将你气成这样。”我帮她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鬓发。
她叹口气:“别提了。”低头捻着被上的花朵,一幅不想再讲的样子。
“你倒又护起她来了。”我故意用抱怨的语气说,“她和谁闹我都能忍得,就是唯独不能对你。你既不说,我便问她去,顺便说说她,这还得了,反了天了!”我作势起身要走。
她一把拉住我:“算啦,别去了,不过小事,爷又何必说她,说出来也是让爷操心。我知道爷这些日子事儿够多的了,这些小事,我能处理得了。”
我拉住她的手拍了两下:“处理得了,还气得躺在床上。”顺手刮了她一个鼻子,羞羞她。她往后一躲,竟带了几分少女般的羞涩,“别这样,老夫老妻的了,别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我笑道:“咱们哪老了,明儿还能再生两个大胖小子哪!”
“我多大了,还生!”话是这样说,她却高兴地笑了起来。
我笑道:“你不气就好了,我也放了心了。”
“哪个人家妻妾不吵的,只是咱家没有罢了。”她撇了下嘴,意思都是她的功劳。
我自是得顺着她的竿儿向上爬,笑道:“这还不是因为我家有贤妻吗?”
我扶着她下床,坐到桌边,一边说:“要我说,你平日待人太过宽和,让她们一个个的都无法无天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要不宽和,这府里还不早就翻了天。事事为爷着想,倒成了我软弱无能。”
我笑着拱拱手:“在下可没敢这么说啊。”
她“噗哧”笑了:“哎,算啦!”
小菊送上茶来,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忽然发现三福晋用的也是茶碗,而不是平时的绿玉斗,不禁问:“你的绿玉斗呢?”小菊在一旁暗暗摇头,而我直到这句话问出来,才看到她的眼色,猛然醒悟却已为时过晚。
这话问到了三福晋的伤心之处,“爷还提它怎么,早成玉屑啦。”她心痛到直撇嘴。这绿玉斗是刚成亲之时我送给她的,虽没有多名贵,却重在我的一片心,所以她当成了宝贝,只肯在内室使用,就怕拿出去弄坏了。可是今日凤可却没有轻重,一下子摔了它,难怪她生气了。我笑道:“下次我再送你个更好的。”
她叹了口气:“爷还是别送了,天下哪还有第二个绿玉斗?纵有,也不是我原来的那个。”
她向来念旧情,对物是,对人也是。我正想找话安慰她,帘子一挑,菊香来了。
三福晋又恢复了往日温婉的神情:“怎么样啦,丫头?”
菊香笑道:“福晋放心,侧福晋没事了。就是不知道福晋……”她上来帮福晋按揉脑门,“奴婢心里一直挂着福晋呢,可越急越回不来。”她的气息因走得太急,到此时还有些不匀称。
福晋拍拍她的手:“我好啦,这会子已经不晕了。”菊香笑着看看我,一幅“原来如此”的神气。
我这才知道,原来菊香是被福晋派去安抚凤可去了。我暗地对福晋树了一下大拇指,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少有了。其实不用听我也知道,今天的事一定是凤可无理,福晋受了委屈不算,反过来还让人去安慰她,这两人的差距何止一星半点。女人真的不能仅仅只看容貌,品德才能真正吸引人。
菊香难得的清闲,一大早坐在廊下看笼子里的翠鸟斗嘴。
“怎么不去服侍福晋?”
也许是我的声音太过突兀,她吓了一跳,回头笑道:“王爷吉祥。”起身行礼,依旧慌慌张张的不到位,当初训练礼仪的嬷嬷也不知怎样让她蒙混过的关。
我摇了摇手:“坐吧坐吧。”在她对面也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小菊看了看我身上刚换的秋香色的夹袍,阻止道:“王爷……”但我既已坐下,便也就咽下了下面的话,她是在替我的袍子可惜。
“一大早的,你怎么这么闲?”我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