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紧张忙碌中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三年过去了。随着三年困难时期的结束和国内经济的好转,自1964年以后,文化部根据中央要求陆续组织了多支四清工作队陆续下乡帮助地方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何云也在妻子去了山西长治数月之后带队去了河北邢台。
这天晚上,文化部李书记正在同电影局局长通电话,他的爱人刘芳在一旁的沙发上打着毛衣。
“老赵,你们是怎么搞的?没错,组织工作队搞四清是要调集精兵强将,可上级也规定不允许夫妻双方同时去,而你们却让何云和萧冰燕都下去了,家里就丢下一个老人和四个孩子,亏你们也忍心干得出这种事儿来。你们是怎么当领导的?简直是乱弹琴嘛。”
电话里传出对方的解释声,“这次去邢台的工作队名单是由刚调来的许书记决定的。”
“那下去的人员你们不了解一下他们家中的具体情况,就草草做出决定吗?难道你们就一点儿也不知道小何他爱人已经在下边有一段时间了吗”
“他爱人下去了我们知道,北影的领导为这事儿也向我们要求过,说工作离不开,尽量别让他去。”
“那你们怎么还是让他去了呢?”
“这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我就不太清楚了。”
“你不太清楚?这我不管,你们赶快解决这个问题,越快越好。”
“可邢台发生了地震,现在往回调人恐怕有困难。”
“你们是死脑筋啊,不会先把他爱人调回来吗,这还用我说?”
放下电话的李书记还在黑着脸大喘着粗气。这时刘芳放下正打着的毛衣,赶快递上一支纸烟并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了,又回身赶快倒了一杯茶水放在茶几上。
“谁的主意,让何云两口子都下去搞四清了?你咋知道的?”
“是刚从沈阳军区转业来电影局的书记老许。邢台地震后,文化部要求所属部门上报邢台四清人员及其家属情况,这我才知道的。你说这老许也真可以,他自己还说是何云的老战友,这次调动多亏他帮忙,可竟然做出这么个决定,简直荒唐。你说文件明明有规定,他是不清楚还是有意的?”
“他啊,我看不那么简单。要说是别人搞得我还奇怪,要说是他嘛,我倒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你啥意思?”
“当年我们三个同在演剧队的时候,这个老许是副队长,就老看着小何不顺眼,总找茬儿跟他过不去,那时候则成岁数小,人又老实。要不是咱这个当大姐的看不惯使劲儿护着他,他可就被整惨了。可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老许还这副德行。真是权大一级压死人,整人都不吐核儿。”
“可我就不明白了,上级明明有规定,文件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他何云怎么就会接受,最起码也可以越级反映吗?”
“亏你还当过小何快两年的书记,你根本就不知道这小子的脾气,他就是有理也顾着面子,是个死鱼不张嘴的闷葫芦。再说,北影四个创作集体导演制片有哪个不是有名的艺术家,你想他老许刚来人头又不熟,自然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乎来了个柿子专拣软的捏,就拿他开刀呗。”
“你说我不了解何云,未必。他是善良,但不等于软弱,只要是对待工作或遇上不合理的事儿他可从来没弱过。我想这次他只不过是顾全大局、舍家为公罢了。好在他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不也正在解决嘛。”
“这个则成啊,从小就这样儿,只要是对同志有益、对工作有利,他一贯逆来顺受,能遇到你这样的领导这么对他好,那是这小子的福气。不像那老许有权不使,过期难受。”
“不管怎么说,你们也都是老战友,还是友情为重,再说你们现在又都在文化系统工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觉着何云这次主动下去也有照顾老许威信的原因。你想他刚来不久,而小何可是在电影系统干了多年的老人儿,而且一贯口碑好、人缘儿好,如果他俩因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你说老许在群众中威信扫地那今后还怎么开展工作啊?所以在这方面你也得顾及点儿老许的面子,最好管住你那爱管闲事的嘴,出去以后不要说三道四,注意影响。”
“书记就是书记,想得还真多,那好吧,就都听你的还不成吗?好啦,现在则成的事情总算解决了,你就别再焦心啦,快喝口茶水败败火吧。来,这是我刚沏好的龙井,香着呐。”
说着,刘芳小心端起茶几上的茶碗递到了丈夫嘴边儿,而此时心境已归于平静的丈夫笑着接过来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
十天后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萧冰燕下了去车站接她的厂班车,背着行李刚进胡同口儿,就看见自家的院门口儿围着一群大人、孩子,正向院里探着脖子、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好像在看热闹,她好奇地紧走几步来到了院门口连推带喊分开众人,好不容易进入大门的她放下行李往里一瞧,就不由得愣住了。
此时院子里是鸡飞、鸭跳、人跑好不热闹,再一细瞧,好家伙,小晋正举着一支带把儿的木质痰桶盖儿使劲地追打着前面抱头鼠窜的冀平,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喊着,“你小子给我丢脸,还胡说八道,看我不打你,好啊,你还敢跑,快给我站住。”小晋身后的老奶奶颠着尖足后脚跟儿用手指着前方吃力地紧追,嘴里还气喘吁吁扯着嗓子嘶吼,“冀平你快跑呀,要是让你姐打上就活不了了。”
好嘛!三人成队围着葡萄架在院子里转着圈儿地跑,而老奶奶的背后,两只大白鸭子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一摇一摆“嘎、嘎、嘎”地也跟在队伍后面跑个不停。几只鸡好像是受到了惊吓,在一旁扑棱着翅膀一个劲儿地乱叫。两个弟弟:京安和小伟,一个抱着双肩、瞪着眼睛靠着廊檐前的立柱上看热闹,一个站在台阶上跳着脚举着双手;一个大喊“哥哥快跑”,另一个尖叫“姐姐快追”。
这一幕俨然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可也不对啊,跟在最后的还有两只大白鸭子又算什么呢?萧冰燕站在那儿抬手抹了一把汗,一脸苦笑止住了心中的惊异,她使劲琢磨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可还是没解开心中的疑问。她回身驱散了看热闹的街坊并关上院门,这才开口大喊,“停!《锦上添花》老解决追胖大嫂的游戏该结束了吧!哎,我说娘,您腿脚不利落也不怕摔着。小晋,冀平,你们也不怕扭着、累着,有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让你们老的、小的,你跑、我追,闹得这院子里是鸡飞鸭跳。院子外是看热闹的一大帮。”
萧冰燕的大喊声像是一道命令,大家立刻都站住了脚,止住了声,但只愣了一下,随后就都高兴地喊着叫着急向她围拢了过来。
小晋一把拉住萧冰燕的手,“妈你可回来了,你快管管冀平吧。”
“冀平他又惹什么祸了?”
“上课玩东西,接老师话茬儿,下课抄同学作业。还有邢台地震了,他胡说爸爸没消息就可能是出事了,简直就是个乌鸦嘴。”
“是吗?冀平,你就是这么说爸爸的?”
“妈妈,我没肯定,只是想问问,姐姐就说我,还要打我,不信你问奶奶。”
“媳妇啊,你可回来啦,这几个娃,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发烧感冒都赶拨儿,好了这个,趴下那个。淘气淘得也是没边儿,要么姐姐、弟弟比着爬柱子,一个个裤子都开了洞。要么今儿这个上树打枣儿,让人家上门来找,明儿那个把偷吃咱家鸡的野猫堵在死胡同里又是砖头砸,又是凉水浇的。家里没个主事的大人,这几个小的可是放了羊啦,得空儿就玩儿,不好好学习,老师总拉着小晋告她弟弟们的状,弄得他姐好没面子。这不,冀平把他姐惹急了,要打他我是拦也拦不住,冰燕你回来就好了,可别让我再跟着这几个娃着急啦。”
“妈,您操心受累了。还有,我听说邢台那边儿咱们的人已经向北京报平安了,则成他们没事儿,您老就放心吧。”
“小晋,你爸走之前就没对你们发话提要求吗?他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敢这么反。”
“爸爸走以前就带我们几个去看了一场电影。”
“看电影,啥电影?”萧冰燕心说他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老片子,《南征北战》。回家以后,爸爸一边给我们补鞋子,一边儿还学着电影里师长的腔调对我们讲话。”
“他说的啥?”
“我来学,我也会这段台词!”冀平一下蹦到院门口的台阶上,瞪起眼睛、两手叉腰、有模有样地操着四川口音对大家喊了起来,“告诉战士们,不要怕跑路,不要怕家里的坛坛罐罐给敌人打烂,不要去计较那一尘一粒的得失,今天我们放下眼前的敌人不打,就是为了以后更彻底地消灭他们。眼前主力部队撤走,群众是要吃点儿苦头,受些损失,将来就会赢得更大的胜利,得到更大的利益,明白吗?”
“我说冀平,把这本事放在学习上,还用得着老师告状,让我打你吗?”
“姐,你才胡说呢,谁能证明我不好好学习了?”
“小晋、冀平你们倒是说说,你爸走后,咱家的坛坛罐罐是外人上门打烂的呢,还是被咱自家人闹腾打烂的呢?”
小晋、冀平相互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装起傻来,异口同声所答非所问,“咱家哪来坛坛罐罐呐?”
萧冰燕真是哭笑不得,“好啊!你们姐弟两个,刚才还是国共相争,怎么这会儿又成统一战线了。”
其实这时候萧冰燕的心里最想埋怨的不是孩子们,而是另一个人,“何云,你真窝囊,明明穿了小鞋挨了整,丢下一家老少没人管,还腆着脸来个自我解嘲,自圆其说。看你回来我怎么和你算账!”心里这么想,可她脸上却没露出半点儿怒气,只是故意沉着脸上台阶去拉下冀平,背起行李转过身狠狠丢下话吓唬吓唬这群小祖宗,“小晋扶奶奶,你们几个跟我回屋,呆会儿咱们一个一个地算账!”
一场闹剧就这样收了场。
此时萧冰燕的感受是五味陈杂,有恨、有怨、有怜、更有想。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分为二,这一半是对老人孩子的内疚与负罪感,刚才对孩子话虽说得狠了点儿,但之前听了婆婆的一番唠叨,她的心里却一直在暗自垂泪。而心的另一半又飞向了远方,她在怨恨何云的同时也不可否认同样惦记着远在地震灾区的丈夫,不知他现在究竟怎么样啦,到底有没有伤病,又忙着在做什么呢……
从相识到结婚,从结婚到现在,她与何云因为工作是分多聚少,在她心里始终有个愿望,那就是真正能与家人团聚,享受其乐融融的快乐。真正能够十指相扣、夫妻相守,实现她鱼两尾、木成林、泪两行、人对影的梦想。
可愿望总归是愿望,现实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她更不会想到一场更大的劫难,一次更长久的分离正在前面等待着他们。
几乎是同时,在邢台的何云正忙着组织工作队帮助灾后的社员群众搭地震棚,挨家挨户地走访安抚。说来也巧,今天他竟然遇到了带医疗队负责救护转移伤员的老战友李明衍。
“哈,则成,你小子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李明衍,你咋也来啦?我在这儿带工作队搞四清,你呢?”
“邢台地震后,我接到上级命令,就带着我们军区医疗队赶来灾区救护伤员了!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你小子。距离上次老战友聚会好多年了,咱哥俩可有日子没见了。”
“可不嘛,各忙各的,再见不易啊。哎,你小子的腿负过重伤落下了残疾,不在军医院当你的政委,来灾区干吗?”
“你这是什么话,想让我当逃兵是吧!本来军区不让我来,只留在医院等着接收重伤员。可在这个时候,灾情就是军情,灾区就是战场,就连总理都亲自来灾区视察慰问了,咱一个老兵,不就腿瘸一点儿吗,其他零件可没毛病,所以咱就来了。”
“你小子,别看改从医道,可野性难驯,一听冲锋号就眼红呐。”
“废话!你不也一样,哪儿任务重往哪跑,要不咱俩咋能在这儿遇上。”
“哎,我问你,自从上次咱们战友聚会,我好不容易见到了来北京开会的方大哥,还有宜科、佳宇那俩小子,可后来就断了联系,现在你有他们的消息吗?”
“你没听人家说吗,这隔行如隔山,你当然不知道了。可我就不一样了,咱在部队系统,那消息可比你灵通得多。”
“你又来了,快说,别卖关子。”
“那次来北京开会后,方克强就去了武汉军区任参谋长,而那俩小子聚会后就都提职戍边去了。老齐去了新疆,老魏去了西藏,一个是后勤部长,一个是炮兵司令。”
“如此看来是你东我西、山南海北,以后咱们战友聚会就更难喽。可提职晋级毕竟是好事儿,我也为他们高兴。不过……我还是有点儿担心那俩小子,边疆可不比内地。我虽没去过西藏,可拍《阿娜尔罕》和《草原雄鹰》的时候,我曾两次奔赴新疆,深知那里高原缺氧、大漠黄沙、人烟稀少、气候恶劣。你想他俩也是老伤老病在身,一个从朝鲜回来落下个心口疼的病根儿,一个至今身上还留着两块晋绥战役的美国炮弹皮。这次去边疆对于他俩来说,绝对是要面临条件艰苦、任务艰巨的巨大挑战,够喝一壶的。”
“嗨,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你还真为他俩担心啊。战争年代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啦,他们难道连这点儿困难都顶不住?”
“那倒也是,这么说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你呀,也别光惦记着别人,也顾着点儿自个儿吧,你拿镜子照照,瘦得都嘬腮了,眼睛也熬红了,抽时间好好睡一觉吧。再这样下去,会病倒的。”
“真是卖什么吆喝什么。我没事儿,身体好着呢,没那么娇气,风一吹就倒。”何云拍拍胸脯,挥挥两臂。
这时候,一名小战士从老远跑了过来,在他俩面前站定,“报告政委,医疗队刘队长说刚接到新任务,请您过去。”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救灾如救火,任务紧迫,你快去吧。”
“则成,那我先走了,回北京咱们再见”
“好!到时候我请你吃刀削面和羊肉胡萝卜饺子。”
李明衍一边儿喊着一定啊,一边儿紧跟战士远去,何云看着他一走一颠的背影,叹了口气,惜别与感动之情不由地在胸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