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这天下午,何云与汪曙东一起被叫到于会咏的办公室。工夫不大,两人又一前一后地出来了,刚离开创办成员的视线,汪曙东就忍不住了,他一把拉住何云质问,“你是脑袋瓜进水了还是糊涂了?他要调你去创办当主任,主抓创作,副部级待遇,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连考虑都不考虑就一口给回绝了呢?”
“封官许愿,想方设法拉拢,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没安好心?是你太多心了吧?提职升迁毕竟是好事嘛。”
“你呀,和老狄一样肠子不打弯儿,你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吗?”
“什么药啊?”
“迷药、毒药!”
“迷药?毒药?”
“对!不过这迷药也就是迷糊你这样的老实人罢了。可对我是一点儿也没用。”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上那个当!”
“你到底是啥意思吗?说说清楚好吗?”
“明升暗降,釜底抽薪!”
“明升暗降,釜底抽薪?”
“对!谁都知道我是吃电影这碗饭的,了解下情多又与各厂关系近,不像你们都是部队来的,起不到我在电影组所起的作用。他封官许愿无非是要堂而皇之把我弄走,其目的不就昭然若揭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在文化组里,你最懂业务,关系又多,一直以来都是咱电影组的顶梁柱,在工作上也能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平时为人处世精明果断、考虑周全、处置有方,而一旦你被调离,就自然与下边断了联系,工作即会受阻,这样一来等于是釜底抽薪,咱们电影组也就真得名存实亡了。”
“还有,你想过没有,调我过去这不可能是他于会咏一个人的主意,因为他没那么大的权限,这肯定是与上边商量好的,最起码也是他们一起合谋的。如果目的达到了,电影组也就没有人能与之抗衡了,他们就能直接插手这边儿的工作了。这不也是他们一直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哎呀,还是你心明眼亮,不然就真上当了。可刚才你顶他那话真够硬的,要不他会跟你翻脸,说你不识抬举。我在一旁看着,可是为你捏了把汗呢。”
“阴谋阴谋,有谋乃阴,一旦撕下面具他当然是气急败坏,翻脸比翻书还快!”何云顿了顿,接着说:“我只会搞电影,不会搞什么创作,难以胜任创办主任这个职务。这说的是实话,难道有错吗?”
“错是没错,事实上你又不是不懂写作,这么一说只不过是为了回绝他,可他一听就立刻扎了肺管子。看你平时挺安稳的,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别忘了人家上面可有人撑腰。今后你小子要小心啦,弄得不好会挨整的。”
“咱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挨批斗、靠边站、去干校,大不了再照旧来一次。”
“好啦,好啦!不说不高兴的事啦,咱们快回吧,晚上还要接着审片子哪。”
到1974年,拍摄样板戏电影的任务早已圆满结束,可狄福才并没能如愿回到8341部队去,在北影厂的一次会议上,有人提出“××是文化界的旗手,一切要按××的指示去办”。狄福才也发了言,他强调应该按照主席的指示做事。这下可闯了大祸。不久,北影、科影的造反派贴”揪斗狄福才“的大字报。狄福才一时间被扣上“支左不力”、“目空一切”、“不懂装懂”和“胡乱指挥”等一系列罪名而遭到造反派大会小会的轮番批判,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山雨欲来风满楼,何云心里明白得很,接下来挨整,自己是绝对跑不了了。到现在再做准备已经晚了。好在多年的工作经验和心思细腻的性格早已让他养成了良好的处世心态和做事风格。来文化组后,面对复杂的环境,他的这种作风更胜一筹。几年来对所有经手处置过的事物他都留有记载,并对重大事件的报告、批文、过往函件进行了必要的存档。后来也正是因为这些好习惯,才侥幸让他逃过一劫。
“老狄要走了吗?”看着妻子惴惴不安的神情,何云拉她在沙发上坐下,目光对视了几秒后温和地说:“是,他要回8341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从去文化组报到的那天开始,我就早有这个思想准备。你想啊,真正懂电影的就我一个,只要有阴谋、有斗争,无论如何我也会成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最终的攻击对象。老伴儿,你就别为我担心了。否则我为工作,你为我,芭蕉不解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又何苦呢。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了,什么风风雨雨咱们没经历过,即便是被隔离审查、挨批斗、住牛棚,比起战争年代的枪林弹雨和流血牺牲要好得多。当然,对这场斗争也不可等闲视之,因为他们想搞倒我们,绝非是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而是关乎电影界今后能否生存的大事,我虽然是做具体工作的,就像是一颗螺丝钉,可一旦它在关键部位上,那所起的作用就完全不一样了,就为这,我就是千难万险也必须咬牙坚守阵地,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时刻准备着把与他们的斗争当成是一场战役来打,从战略上藐视,不惧不怕;从战术上重视,有防有备,力争战役最终取胜,安全突围,为日后电影事业的发展积蓄力量。当然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非是回不来了!人,无私即无畏,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尽力了,最后还是没能逃过此劫,那也没啥,从我参加革命的那天起,脑袋就已经别在了裤腰带上,到现在我已经很赚了,这次就超脱一点儿,万一我有什么事……”
“没有万一,你别说丧气话。”萧冰燕含泪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听我把话说完。万一我有事,你一定要照顾好母亲,她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还有几个孩子,小晋文学底子好,让她工作之余多读书,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那两个一个上军校,一个在军部电影队,我都比较放心,就是小伟刚去部队文工团可能不适应,你要多写信关心他点儿。还有我的事,你千万别让部队上的那三个小子知道,免得分他们的心。”
“我知道,你就别操心我们啦,还是小心你自己吧。”
“还是那句话,到时候我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就结啦。哈哈。”
“又来啦,难道挨批、挨斗、隔离下放的滋味你没尝过?再说,这次是大权在握的人要整你,那滋味肯定更难受!都火烧屁股了,你这万事不急的脾气到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呀。”
“急也没用,于事无补,要是急能解决问题我早都急死一百回啦!”正说着,何云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对啦,我还有件事要处理,得马上去办公室一下,如果太晚了我就留下过夜啦,你就别等门了。”
“都8点多啦,你也累一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办不行吗?”
“不行。刚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就得今天办。”
说着,何云迅速收拾好东西出门去了。听着他急切下楼越来越小的脚步声,萧冰燕眉头紧锁摇摇头,而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股凉意在心头徘徊,久久不能散去。
没多久,何云的判断应验了,北影的造反派在一些人的带领下直接开始了对他的轮番批斗,甚至上门围攻、隔离审查,非逼他说出狄福才的黑后台是谁?黑高参又是谁?让他交代都干了什么违背伟大旗手的勾当。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就工作而言有据可查,其功过是非自有道理。造反派对他批来斗去,又派人反反复复查了个底儿掉,最后他们灰溜溜一无所获,只得以证据不足无法定罪而草草收场,不了了之。
经过了这场劫难而身心俱疲的何云终于被释放了,他草草收拾了一下中午才回到家,饱食了一餐母亲做的刀削面,而后便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一大早。萧冰燕因加班一直没回来,母亲又出去买菜了,何云伸伸懒腰,穿衣起身去洗漱,刮好了胡子,收拾了东西,从厨房笼屉里抓起一个热馒头,又捏了几根咸菜夹上,就立刻动身去了单位。
一进办公室,组里的同志们立刻围了上来,有打招呼的,有问长问短的,七嘴八舌的好不热闹。汪曙东过来分开众人抱住他的肩膀,嘴里喊着,“你可回来啦。”何云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一个劲儿傻笑,“快放开手,要勒死我啊。”
汪曙东这才放开他,后退几步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个遍,才终于放心了,“瘦了,不过精神还好。怎么样,他们没把你怎么着吧?”
“还能咋样呢,围攻、批斗、隔离、审查,不还是老一套吗。”
“听说,造反派批斗你时居然还有人问你是何许人也呢!”
“问我这话的人其实是心知肚明,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不清楚啊?他的爱人还曾经是我的老上级呢。”
“那心可够黑的,是这种关系还能这样啊?”
“这有什么稀奇的!这几年,为了出身、成分不好或者是有问题交代不清,有家人、亲属之间划清界限、撇清关系的,还有因观点不同打派仗、夫妻离婚的,那亲友间反目成仇的多了去了,像我们这种关系又算个啥。”
“是啊,这种事多啦,司空见惯的。”
“哎,何老师,那你当时是咋回答他们的?”
“我回答得再简单不过了:共产党员、革命干部、毛主席的文艺战士!”
“他们关着你,那你每天都干什么,吃的还好吗?”,一位工作人员问。
“关人关不了心,我每天都想着和大家在一起工作的事儿,再就是看毛选、读语录或者背诗词。吃的什么?跟牢饭差不多,上顿是窝头咸菜,下顿是咸菜窝头。”
“唉,见不到一丁点荤腥,要不你人怎么瘦了一圈呢”。
“不错,你能回来就好。”
“嗨,不说这些了,老汪,咱们还是谈谈工作吧。”
“行,我们谈谈。现在有一大堆事儿都等着你呢。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弄得我焦头烂额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可真顶不住了。”
一听两人要谈工作了,大家自觉散去,纷纷回办公室去了,留下汪曙东与何云,一直长谈到午饭时间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