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陈博已经昏迷了，那费力急促的喘息声我很熟悉，那是我来西藏之前耳边经常出现的声音。他大口地喘着气，由于呼吸困难，脸憋得青紫。我站在他的病床前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再也抑制不住来自心底的悲痛，大声地哭起来。
好像我的哭声惊醒了陈博，他费力地睁开了眼，抬了一下手，又尽力动了一下肩，我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说：“我抱着你吧。”我坐在床头，他躺在了我的怀里。
陈博像婴儿般的把脸贴在我的胸前，轻轻地又闭上了眼睛，张开着的嘴巴在嚅动，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枕头……你……”
我对刘安说：“看看枕头下有什么？”
一张信纸叠成了一个方块躺在那里。
我拿到陈博的眼前：“给我的？”我贴在陈博的脸边问道。
“最后的……”陈博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说道。
我使劲点点头，双臂紧搂住这个微弱的生命。
“吻……吻……”陈博闭着眼睛嘴唇不停在嚅动，费力地挤出来这个字。
我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流入他干裂的嘴角，我低头吻他的嘴唇，吻到自己的那滴泪，咸咸的，我用舌尖湿润他由于张嘴呼吸而干涩的舌头，在我的舌尖碰到他的舌头的刹那，他再一次睁开了眼睛，笑容绽放。
就在这张笑容绽放的脸上，一大滴泪从他的一只眼睛里流了出来，往另一只眼睛滑动，我用嘴吻住那颗泪哭着说：“别吓我，你会没事的，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我现在就在你身边呀！”当我再次定睛看陈博的脸：如莲花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还有那抹红晕。
这个笑容若干年后一直凝固在我的记忆里。
陈博终于停止了急促费力的呼吸，平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安然的面庞上那朵笑容依然还在。
由于病痛的折磨，他干枯的像一张纸，这朵莲花就盛开在其中。
我又一次感觉到在我怀里的这个身体在慢慢变凉，慢慢变硬；我又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亲爱的多多：
算起来这该是我给你写的第封信了，我想这可能是最后一封了，因为我拿笔的手已经很吃力，能否写完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封信你能看到，所以我要认真地、尽量工整地写。
身上的零件都已经罢工了，笔跟着颤抖的手在抖动。早已干涸的泪腺近日忽然发达起来，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字写得越发艰难。
亲爱的，此时的心情我无法用语言表述。感谢佛祖，让你从天而降，带着我熟悉的温暖气息，让我再一次拉住你的手，再次重温年前遭电击般的快感。
在拉住你手的同时，我感觉我拥有了整个世界。
亲爱的多多，拼尽我最后的一点气力写这封信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只因为有你。
多年前的一眸，年前的拉手，注定了我今生的命运。无论何时我闭上眼就会看到那个单眼皮忧郁的女孩，穿着碎花的布褂默默地坐在船尾。那么温柔，那么淡定，那么让我心旷神怡。我的一生短暂但很美好，谢谢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虽然只有你的照片和画像，但依然让我感觉不到孤独。虽然我面前的你没有体温，但我可以为你添上笑容，为你穿上漂亮的衣服，我看着你长大，一天天成熟起来，甚至为你添上细细的皱纹，让成长起来的你依然笑容绽放，我想这是我努力的结果，我很欣慰。
多多，我知道我要走了，要脱离这个病魔缠身的肉体。但我的灵魂会继续一如既往地爱你，相信我，来世你的身边一定会有一个爱你呵护你忠于你的生命，那就是我。无论以哪种形式存在，我都无怨无悔！
亲爱的多多，原谅我，我的意志已经无力支撑我的身体了，千言万语汇集在我的心头，我只想告诉你我一直爱你，无论你在不在我身边，无论你活着还是死了，我的爱都不会改变。别人觉得我很浪漫或很悲惨，其实都无所谓，我欣然地继续走在我自己选择的这条爱到尽头的路上。
封没有发出的信今天终于投递到收信人的手中，这些信如涓涓溪流向你讲述一个男人爱你的故事，爱了一生一世。
亲爱的，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吻过你千万次，我的嘴唇经常温热画布上的嘴唇，你双眼微闭嘴唇微隆迎接我的亲吻，那时，我的眼里满是泪。我多想吻你，吻一个有血有肉的你。
无数次的想象，想象已经长出了翅膀，想象出了很多和你接吻的感觉，遗憾的是我不能确定哪一种才是真正和你嘴唇相碰的火花，这是我此生小小的遗憾。
我真想吻你……
永远爱你的陈博
年月日
手捧着陈博的最后一封信，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字迹模糊的纸上，目送着护士推着陈博渐渐远去，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刘安搀扶着我坐到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你很幸福，他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而且一爱就是多年；你很不幸，因为你知道得太晚了。”刘安的语调充满了忧伤。
按照陈博的遗愿，刘安为他在墨竹工卡的结布岗天葬台安排了天葬。
我作为家属参加了天葬仪式。
我没有机会听陈博告诉我了，只能问刘安关于八廓街上那个女人的事。
“那个女孩叫卓玛，我听陈博说起过，好像陈博帮助过他们家，女孩就喜欢上了陈博，还要嫁给他。陈博一直躲着不愿见她。”刘安由于很多天没有休息好，眼圈有些黑。
“陈博是个好人。”我由衷地说。
在这个深秋的清晨，在这个山顶上，阳光依然灿烂。
死亡，就在眼前，那么真实，我忍不住为这种无法重复的失去而哭泣。
“那就哭吧，这的确是死亡。他再也不会手握画笔画他心中的你，这是真的，他再也不用满世界地为寻找你而身心交瘁。他去了，带着这个世界美好的答案。他临走时的笑容告诉了我们他是多么满足。”洛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把我拥在怀里，怜惜地吻着我的额头。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陈博的事。
当第一只兀鹰拍打着翅膀降落到地面，大摇大摆地啄食着陈博的尸肉时，我闭上了眼睛，我很愿意相信喜马拉雅的鹰能够把陈博带到云中去，他的灵魂能在天空中飞翔。
上百只鹰鹫扑落到地面，大吃尸体的内脏和肉块，不一会儿，石板上就只剩下骨头了。天葬师将骨头砸碎，用糌粑和着碎骨捏成团，用团子蘸干净地上的血水，然后放在地上让鹰鹫们继续吃，直到地上一星点的碎屑都没有剩下。然后鹰鹫们拍打着它们硕大的翅膀，盘旋升空而去。
桑火还在继续燃烧，一缕桑烟升入洁白的云彩，那朵云彩无论风向如何，一直盘旋在我的头顶，很久才慢慢淡去。
“这里的一切仪式只是为了送别，只是为了让他在去远方的路上，能走得更好。就像站台上的送行，他将开始一段新的旅途。”洛桑说得没错。
天葬师手里拿着陈博的头骨，走到天葬台的一堵墙前，把头骨当砖石，垒在了墙上，他说那堵墙是让人靠着休息用的。
“今天鹰鹫来的特别多，吃得非常干净。”天葬师非常高兴地对我说。
我向他道谢。
桑烟还在天葬台缭绕，一切是那么自然和坦荡，那一刻我相信了天葬是人的生死轮回的一个环节。
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我们逃脱不了这个循环。
明明是远离生命、埋葬生命的地方，却反而让人似乎听到生命的歌声，让人感到生命是无所不在的……洛桑在我忙着陈博丧事的这几天里，买了一个不大的小院，并且准备好了结婚用的东西。
他正在准备我们结婚的一切。
从天葬台下来，洛桑说要带着我去看看我们的家。
我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山下走。
我想我已经无法兑现回到拉萨就和洛桑结婚的承诺了，陈博的出现和消失都是个意外，然而这个意外，对我来说太残酷了，我无法忘记那个一生都在等候我的男人在我的怀里死去时的笑容，那笑容如罂粟花般灿烂，却每时每刻吞噬着我的肉体和灵魂。
也许这是我的宿命，在拉姆拉错神湖，上天已经揭示了我必将遇到他。
也许是他的虔诚感动了神灵，让他在弥留之际找到了我，让他身体的最后时刻停留在我的身上，让他了却了整个人生的遗憾。
已经走到了山下，洛桑拉住我的手说：“你预备怎么样？”
我的怀里抱着那一口袋信，仰头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看着山顶说：“我不知道。”
“灵魂是不灭的，在生命轮回中，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一个美丽的生死轮回的未来，他会以寂静的心绪踏上生命转换之路的。如果我们仅仅因为不能再见到他，仅仅因为不能再获得他的爱而伤心，那么，我们是不是有些自私呢？”
也许注定邂逅的相遇就是这么短暂，却形成了如此漫长的距离，如果无法再次接近与相逢，为什么用那么灿烂的微笑，来结束他一生的痴情？
他淡淡地远去，而我却不能淡淡地忘却，在他转身而离的背影里，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我和洛桑又一次走在拉萨河畔，拉萨河景色依然迷人，大山有规则地在夕阳中分割出阴阳昏晓，河心的吊桥上各色风幡飞舞，一丛丛灌木中应该有情侣在卿卿我我。
我却没有了当初的心境。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的故事，但我想，都已经过去了。死亡终究是不可挽回的。你回去休息一下，过几天我们登记结婚好不好？”洛桑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声音有些哽咽。
我们对死亡的确有不同的理解。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我无法忘记那凝固的笑容，原谅我。”
“你别这样，我现在送你回家，一切都会过去的，过两天我们再谈。”
洛桑的眼圈红红的，双手捧起我的脸，吻了下去……没想到这个吻，竟成为了我们诀别的吻。
洛桑临走之前给了我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们新家的地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