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如此才能对90年代以来的文学评论和理论的游戏化、技术化的趋势加以遏制,进而将中国当代文学包括先锋文论、现代主义文论的建设扭转到如何“树人”的轨道上来。以普遍人性的标准,以世界文学的标准,而非以传统国学中的人性的标准或我们的既有的狭隘的文学观念为标准,来建构适应和符合21世纪人性、人学要求的新文学和新文论。在题为《我对国内当代女性文学的看法》一文中,残雪认为中国的女性文学和男性作家的文学一样面临着没有高度个性化、没有灵魂的境况。她主张“女性只有看重自己,执著于自己的灵魂解剖,不同自己的传统意识妥协,才有可能达到高层次的创造”。一般来说,女作家更多地沉浸于感性之维,所谓女性的三房(闺房、厨房和产房)成为女性作家创作成功的典型背景。相反,对于自我灵魂的探索往往浅尝辄止。
但是残雪显然是个例外和异端。残雪所说的灵魂既具有思想的高度又具有精神的深度。在《中国当代作家的自卑情结》一文中,为了打破“平面化的”中国古典文学的桎梏,她声称自己“就是要搞这种所谓的‘无根’的文学。我认为只有斩断了某些毒根,我们的文学才有可能获得自由”。而要获得这种自由,就要接纳“人类共有的精神”,培育“文化中的人性内核”,“一头扎进潜意识这个人性的深层海洋,从那个地方发动我的创造力”。在这里她还提出了文学展示“人性的深度”和“人性的高度”。总之,人性深度和高度的追求恰恰构成残雪小说创作和文论创造的灵魂两极。重视深度意味着灵魂挖掘的深刻,重视高度意味着精神品格的超拔伟岸。
对此残雪的反思和批判不遗余力,她不善修饰,直探本源,语中带剑,掷地有声。她的文论篇章题目往往直接显示其主题,如《中国人不重精神》,该文认为中国作家缺乏真正的“反骨”,即反叛社会和反思自我的“反”。而且“中国文化缺乏自我认识的力量,它不可能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人尤其是文人往往一味地沉溺于帮闲和帮忙的精神奴才状态。邓晓芒教授也曾深刻地指出:作为没有信仰的民族,中华民族也是不重精神的民族。因为我们民族没有信仰,所以精神一直处于较低的发育程度。
因此残雪要“反”。从她出生到成长,都处于造反、革命甚嚣尘上之时。到后来,这种“反骨”竟然积淀为残雪艺术思维与批评思维的深度模式。她的内心很紧张,这导致她的写作和对文学思想的表述都很紧张。“紧张”构成了残雪文学观的形式,而“内心的紧张”则属于她的文学观的内容。这方面她可能与北村正相反,北村是由虚无到信仰;残雪是无从信仰什么宗教,但她似乎相信有一个本质或灵魂的东西存在。但这个灵魂是生而即有的,不是死去才有的。北村可以安静地思考写作,而残雪自开始就处于一种心理异常紧张的状态中,写作似乎正是缓解这种紧张的一种方式,甚或变成了她的存在方式。
对所谓“灵魂深度”的探索成了残雪文学观的基点。她的几乎所有的小说和文论都在表达对此的认知和把握。而这个灵魂是由“欲望与自由”构成的。残雪称自己的写作为“本质的写作”。她说,“我的自信来自西方传统。越比较,越觉得中国自古以来没有独立的文学艺术,没有作为‘人’站立起来的作品。大都是些文人的小感慨,小哀愁,或者悲观厌世,或虚无主义那一套。从来没有真正的冲动与欲望,也没有认识这欲望的努力,充其量也就是自然主义的描绘罢了。如果不同西方传统结合,我们永远没法生出自我意识来。”这个“自我意识”也就是“自由意志”(当然是包含并克服了“原始欲望”的自由意志)。这些观点一方面是残雪创作体验的结晶,同时又受到现代哲学美学尤其是邓晓芒思想的影响。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专门的研究只好留待以后了。
三文学的“透明”与“黑暗”
残雪多次谈到追求文学的“纯”和“透明”,认为“纯”和“透明”是维系文学价值的重要标志,她还极力倡导作家要表达出自我内在的“黑暗”体验。那么,如何来理解残雪提倡的文学的“纯”、“透明”与作家心中的“黑暗”体验及其表达?抑或,我们可以称之为审美与审丑的问题是如何统一在残雪的文学观中的?表面看来这似乎是相互矛盾的,但推究起来我们会发现,残雪在其文学宣言中所宣称的“纯”和“透明”,指的是作品中的深层结构。这是一种“纯文学”观。它抗拒通俗文学的俗化,但不拒斥文学的大众化。残雪的文学观认为,俗化即奴性化,作为高贵精神的载体,“纯”或“透明”的文学应该拥有更多的读者,但是不应该向恶俗、污浊和奴役低头。“这种纯文学同表层的现实拉开了距离,以其超脱的形象象征着人在精神领域里的追求所能达到的高度,也显示着人性的崇高与美好。”这个深层结构就是小说艺术的纯粹和透明的方面,它是美的,至少在残雪看来是如此,在那些看懂了残雪作品和理解了她的文论的读者看来也是如此。
而作家在创作的时候还往往体验到她所谓的黑暗状态。因为潜意识领域本来就是晦暗不明的,它需要作家花大力气、坐立不安地体验、辨析、表达出来。这样,就可以化黑暗以及黑暗体验为光明(透明),体现为深邃的纯粹。不经过对人性、内心本身具有的黑暗的体察,就不可能达到残雪所说的透明。曾经有诸多批评家、理论家认为,先锋文学及理论就是追逐丑和恶(即反和谐的形式),但先锋在这样表达时并没有谴责,而是保持零度写作的姿态等等。其实不全然如此,先锋文学家依然追寻真善美,向往光明、鞭挞黑暗。他们绝非无原则地对这个日益变得丑恶和专制的社会表示俯首帖耳,而是显现出自己对未来抱持理想的坚定信念,否则他们不会如此热切地投入热情和希望。只是在进入光明境界之前,或者说创造之前,作为前驱者的创作者必须忍受在黑暗中摸索创造的艰辛乃至生产前的阵痛。对此残雪表述为抛弃“自我检讨”式的浅表层次,对灵魂进行叩问,“在冥想中进入黑暗通道,到达内心的地狱,在那种‘异地’拼全力去进行人性的表演,将人自身的种种可能性加以实现”。这是一种空无和混沌,需要冲创力来辨别出路,才能产生出拯救你自身的光。
对于这种关乎本质的文学,残雪称为“新实验”文学。除了我们上面谈到的“纯粹”和“透明”这些特性外,根据她自己的文论,还可以发现有以下几点。首先,她特别指出,他们的新实验文学不同于西方新小说以文本为主的语言实验。所谓实验,是“在自身的内部从事一种暧昧的交媾活动,在外在的形式上,反而保留了对经典文学语言的尊重”。其次,残雪把握了语言之于当代文学的终极性价值。20世纪一个重要的哲学转向就是语言学(语言论)的转向,受哲学转向的影响,文学理论也发生了类似的转向。残雪虽然可能没有系统地接触现代语言哲学和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语言思想或维特根斯坦的语义学美学,但是她在某些文论中却很“时髦”地把握住了这一转向。这或许与其受到其兄邓晓芒的影响有关,虽然她自称不读理论书。
例如,在谈到小说的创作时她提到了语言问题:“所谓语言确实是随便的东西,可是人只能永远在其语言中生存下去。”正因为作为作家有了写作、有了运用语言的自由度,残雪发现了对抗“周围世界”的“无意识支配的”创作型语言。揭示黑暗(无论是黑暗的内在心理世界还是黑暗的外在现实世界),都需要作家和读者共同创作出的某种转换形式。残雪的小说《变迁》写的是阴郁而黑暗的心理世界,但是可能被那些没有受到世俗污染或较少框框的年轻读者看成为“澄明”的作品。这一点深刻地表明了残雪所追求的“纯”、“雅”、“透明”等等,实际上是与黑暗的外衣包裹下的真切、童心相一致的。写黑暗和阴郁,但是却传达出了光明和纯粹。这就是残雪在其作品和文论中一再表达的东西。这是一种深刻的灵魂的审美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