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见池在旁听着，觉得他说得很有点意思，便说："我相信不管是中国的螃蟹，还是美国的螃蟹，只要它横行在大马路上，最终还是要让巨大的货柜车辆给压扁的。"
"哦，原来你是为了压螃蟹才来我这个货柜厂的。"里昂竟拥抱着他笑了。
一点不错，友谊是人类情感的交流。原来中外对螃蟹横行的憎恶是有同感的。
强将手下无弱兵。
徐见池面试旗开得胜，引起丁八班的欢呼。小严的数学，小辣椒的英语都是具有相当水平的，面试还用不着哩！
这是第八班临时工们历史转折点上的一次伟大胜利。用理论家的话说，你怎样估价都不会过分的。
小徐用外汇券在滨海洒吧买了瓶茅台。不知从何时起，好的，紧俏的东西人民币买不到。小徐只好老老实实地去换外汇券来买了。
小严拉着小辣淑到白龙圩上鱼栏码头转了一圈，称了近十斤螃蟹回米。还到杂货店买了蒜头和白醋。螃蟹四元一斤，十斤用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难怪农民、渔民都富裕了起来。但小严是从不埋怨的，你可以完全不吃螃蟹也不会死掉。但市场上贵点总比没得卖好，总比在后门给那些有权势的人白吃掉好。让农民渔民富裕点，搞活市场有什么不好呢！至于今天，因为哥儿们高兴，花上一个月工资又怎样，单身汉无牵无挂，只要下个月紧用点不就过去了。
为了不惊动左邻右里，他们到了山后庙。在庙后面那棵大榕树脚下，有个圆圆的大石块，平平滑滑，正好一张大圆桌。
清蒸膏蟹，壳红肉嫩，原味鲜美。沾上蒜子白醋，其味无穷。
"祝贺班长旗开得胜！"
"庆贺我们临时工脱离苦海！"
"喝，干杯！"
弟兄们脖子一仰，一杯落肚。
"四眼严，你数学好顶个屁用！你爹是个官儿就不用吃这份临工饭了。"
"他妈的，读了十年书才知道有个好爹爹的重要！"
不知怎的，弟兄们高兴起来反而牢骚多了。也许憋在肚子里不自在，痛痛快快吐了出来好走上新的生活。
徐见池两杯下肚，浑身热了。他觉得弟兄们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愤懑、悲哀似乎多了点儿，怀恨过去也稍为重了些儿。这又何必呢？生活毕竟是靠自己去创造。《国际歌》上说得多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玉皇大帝、上帝都见鬼去！他们从没有帮过临时工们的忙。今天入货柜厂，凭的是考试，真才实学的考试，还得到粱总、郁玲和小戈的真诚帮助。一点也用不着去感谢上帝！当然也无须去咒骂过去，抑或责怪现在。还是用我们的手去开创自己的路吧！
"明天弟兄们去上班，到中美合资货柜厂安装部工作。七条汉子都去。"小徐郑重地宣布。
"哗！说去就去吗？"众人哗然。
"兵贵神速！"
弟兄们一下子竟给吓得有点头晕了。就象穷汉子一眼见了满床的银钱，顿然瞪大了眼睛一样。
"我同里昂先生签了合同，明天上班，小戈够朋友，一切手续按劳功服务公司规定的办妥了。"
"工程队的离队手续办了？"
"早几天已讲清楚，没什么尾巴了！"小严从口袋里拿出个信封袋，扬了扬，"这份揭发程处长的材料可以变上去了。"他负责办离队手续。大伙儿是怕程处长留难，既然同里昂先生按手续签了合同，那当然是放心了。小辣椒还自告奋勇地提出要陪班长去交揭发材料。
小徐又说："这次面试结果，美国人封了我个官，安装部主任，也就是我们说的车间主任。"
"哗，人家为之奋斗十几年才挣得到的官，你一个晚上捞了去！"众人哗然。犹如一树的麻雀在乱飞乱叫。
"美国人要我自己组阁，我说弟兄七条枪全拉过来，支支都是好枪。"小徐说话很象个样子，时时不忘记哥儿们，"我看四眼严数学、电工学基础好，英文呱呱叫，脑袋瓜灵活，让他当安装部副主任管电脑自控部分，大伙看看合适不合适？"
"徐见池万岁，四眼严万岁！"
众人全都手舞足蹈了起来。
"我……我象个副主任吗？"小严倒心怯了，口里讷讷地说。
"像，像得很呢！比杜一丘象，比程处长更象。"小辣椒拍手道。
"还有大头陈。"小徐朝着大个陈说："你机械工艺有一套，机械原理、切削原理、金相学和夹具设计都有基础，你就当个机械组长好了。看看大家的意见。"
"大头陈千岁！"不知谁在欢喊。
"千岁也好。要我当我就上任，不称职便自动滚下来，决不占着茅坑不拉屎。"大头陈倒是干脆。
小辣椒想了想，好象发现了新大陆似地瞪着大头陈，"当组长有添工资吗？"
"你他妈的发钱寒了，净想着把银钱往身上扒！"大头陈剋了他一句。
徐见池这才想起差点儿忘记说工资这个重大问题，"有职务工资，大头陈当组长算个职务。按合资厂条例规定，技工的工资每月一百八十元，奖金另计。我当部主任加职务工资九十元，四眼严加副主任工资六十元，大头陈加组长工资四十元。当然，今后经过考核，比我好的就上去。这官儿是民办的，随时可上可下。大伙有意见可提出来。"
"哗，几十张大团结，我没意见！"
"老兄，住商品住宅呀！"
"你大可以住工棚嘛！吝啬鬼！"
小辣椒心里乐了，他虽说不是主任组长，但什么时候他口袋里放过十八张大团结？他盘算过，每月给父亲寄去十张，自己也满富裕的。瘫痪的父亲这回可以放心了，安心吃点好东西，过个舒心的晚年。可是，他心里不免犯疑，真的有这样丰厚吗？还是到了手才能算数。
"不是说你要到丹麦吗？"小辣椒问。他认为这件事能落实的话，其他的事就千真万确了。
"听说已报上去了，什么时候批下来，天晓得。"小徐不存幻想。不要说是出国护照，就算是到公证处写个证明，证明儿子从加拿大汇钱回省城赡养双亲，也得等三几个月哩！
小徐想了想又说："丹麦是要去的，我们要自己动手安装机器设备。里昂先生对中国很有感情，他是扎扎实实干活的。大家有空得多看图纸，梁总愿意帮助我们。小辣椒，你给我少看点香港电视，不认真学好制图，看我不敲掉你的门牙！大头陈给你辅导。做人要有点志气。你看铝厂那个日本安装工，胡须田，多神气横蛮。他妈的，他就这么神，还吹自己是工程师，领工程师的安装费，每天两百美元。我调查过了，他在日本也是凑这么几条枪，投标承包安装的。挂羊头卖狗肉，打个工程师的牌子领钱。自己吞得太多，他手下几个安装工骂街，翻他的底。不过，这家伙技术是有一手的。"
"这家伙够坏，样样都要藏一手。二十个日本人就他妈的胡须田坏。"大头陈居然气忿起来。他咯的一响把蟹钳壳咬碎了，用手一掰，露出一大块丰腴白嫩的蟹肉。
说起胡须田，小徐浑身火辣，就象要把全身的劲都要使出来似的。这个日本人也太不象样了。
事情经过也并不复杂。轧铝厂整套设备是日本来的。我们从成都铝厂借调来好几位师傅，招收了好些工人。按合同规定，成套设备由日商厂方安装。胡须田算个小头目。那两台滚轧机是连续操作的，少说也有三十米长，地下管道也复杂。那天安装地下管道，胡须田咋咋呼呼，动不动就开口骂人。几个日本工人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谁也不敢哼一声。日本人的武士道服从精神真使人吃惊。成都来的师傅听不懂他的话，又未接触过这新式机器，手脚慢了些。胡须田竟敢跑上前来，掴了个巴掌。顿时双方就动了手脚。在场的人急忙劝开。说实在的，日本人千活是卖命的，八小时从未停过手，效率又高。可是，胡须田还不停口地骂。他妈的动手打了人还逞凶狠！
当时，八班正好路道。小徐便上前用英语劝解。日本人都听得懂英语。还说胡须田打人是犯法的，不允许这样横蛮。
这日本人不知是自恃膂力过人，还是什么祖传癖好，竟然要同小徐比武，要一个对一个，好象非要煞你中国人的威风不可。话未落地，他竟然一个饿虎擒羊地扑过来。大头陈正要上前，小徐一手推开他，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闪身让日本人扑了个空。他深知日本柔道的利害，给对方箍住就只等着被掼在地上。胡须田转过身，一声嗥叫，向他撞过去，就像一头西班牙公牛。好家伙，小徐用的是五华高马功夫，看个正着，闪侧身，膝盖对准他胸口一顶，右掌往背梁一掌打下去，胡须田顿时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就像一条被掼晕在地上的生鱼，只有尾巴在微微颤抖。
小徐依旧站着，环视着对面站着的好些日术朋发。他们自知胡须田不对，也没有什么不友好的表示。急忙把胡须田扶了起来。
大头陈这时才开口道：
"胡须田，你听着。徐班长是五华高马功夫，属武当派。右拳有一百二十斤力，今日倘若用重拳，你就工钱领到头了。徐班长是用掌，手下留情。告诉你，按比武规则，三日内上门请罪，给你治好伤。三日之外，后果自负，两不瓜葛，"大头陈这样一说，越显得小徐功夫的利害，且气度不凡。至于五华功夫渊源是武当还是少林，可未有去考究。不过，小徐这一侧身，一顶，一掌的高马桥功夫，手脚之快，出掌之猛，身手确是不凡。
从此，胡须田老实多了。什么友谊笫一，他妈的，没有几下功夫早给他胡须田踩在地上。你回敬他点颜色，让他吞了几粒大头陈祖传的跌打丸。那时讲友谊也才听得舒舒服服。正如国际足球比赛，你斯斯文文讲友谊，他给你来个"合理"碰撞，踢得你脚骨裂开缝，你使功夫给他顶回去，他就老实保命了。
"做人是要有点精神的，来，干一杯"小徐正色说道。
"十八张大团结，个个都当上八级师傅了，就要拿出八级工的活来。"
"班长，你放心，不会丢脸的！"
小徐一饮而尽。他今日高兴喝了二两，要是平时，只沾沾口唇。他吃完了最后的一个蟹钳，抹净了嘴说：
"弟兄们可要睁着眼睛走路，现时我们是在改革，做的是合同制工人，不盼望什么国营的铁饭碗，也不干他临时的磨洋工。活出得多，质量好，水涨船商。厂方信任我，由我组阁，是方便组合最佳人选。这次面试，除了基础理论之外，要是没郁玲讲的电脑知识，咱们可都得吹了。学电脑，最基本的就得懂电工学，一通万通。世界发展的方向就是技术越来越复杂，产品越来越丰富，操怍却越来越简便。一块集成电路就比电子管简单轻便不知多少。"说得兴起，他不由自主地作起理论分析来了。
"我看，简单劳动同复杂劳动，体力劳动同脑力劳动，这些概念的内涵都要发展。我们安装维修这些技术复杂的先进机器，你能说是简单劳动吗？能说不是脑力劳动吗？不懂得电子学，你去安装电脑试试看。这些差别是逐步缩小了，在我们身上就要消灭。要知道，这不是靠锄头扁担去消灭的，也不是靠他妈的灵魂革命去消灭的。完全靠生产的发展，科学技术的发展，靠我们掌握电子、电脑技术去消灭。不认清这条路就会走入死胡同里去。
"也不要妄自菲薄，别看胡须田技术有一手，可他计算就比不上四眼严，连滚轧机的齿轮组合的计算公式也不懂，后来还是四眼严给他算了。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他想了想，象是还未把话讲透，便又着重地说了一句。
"社会发展的动力是人类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
徐见池的长篇理论阐述对还是不对，是似是而非，还是似非而是，八班弟兄们说不出个定论。但有一点是明摆着的，美国工程学博士对他的考试是通过了，就是说达到了"国际"级的考试水平。这就不能不令人深思了。
这是中国临时工走过的路，年轻的临时工走过的路啊！
究竟他们走的路对不对，不要忙于下结论。路还长着呢！
小徐他们七条汉子正满怀信心，迎着阳光迈开阔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