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们设在香港一间远洋航运公司的董事长。公司规模很大，下面设有二十六个子公司，经营着轮船、码头、机械设备，和房地产等项业务。龙口工业区是他们公司投资开发的。这个工业特区，在我们看来无疑是一种新的试验。在国际经济实业界已引起了注意。
张弓经常回龙口来。每次，都带回来一项新的东西，有时竟是使人感到出乎意外的一种革新。他这个人就似一股旋风，走到哪里就卷到那里，飞沙走石，能令人从麻木昏沉里清醒过来，振作起来。谁人背后无人说。因此，有人称赞他是个实干家，也有人说他是个冒险家，当然也有人骂他是疯子。他呢？毫不介意，反而爽朗大笑：“我甘愿把身身性命放在龙口工业区上！”他决心取胜，也准备失败。他既是个实干家，又是个“冒险家”。其实，尝试能不带点儿冒险吗？
生活常常是这样，改革者总是会招来人们的赞赏、非议和眼红。工业区最振奋人心而又最招来非议的，莫过于实行浮动工资制和公开招聘人才。这种因才录用、人尽其才、按劳取酬的做法，无疑是卓有成效的。然而，偏偏有人借此骂张弓是疯子。来工业医工作的人，易者很易，难者很难。这当然会惹出是非来的。张弓却视若无事，也可说是一意孤行。只要是有真才实学，愿意献身工业区的，经过考核面试，按才录用。对有的人，他礼贤下士，三顾草庐，令你感动不已。倘使不学无术，滥竽充数、夸夸其谈之辈，即使是天王老子的介绍信，他也置之一旁，全无后门可言。即使偶尔溜了进来，一经民主选举和考核，难免原形毕露，没有了那份职务工资，减少了大半叠花花的银纸，那些冒险家自然失去了兴趣。张弓常爱逗趣地说：“工业特区只开一道大门——考试。此大门人人可以进出，真才实学者，请；滥竽充数者，禁。”此话当然得罪了一些人。
不过，对士为知己者死的有志于事业之士，尤其是怀才不遇的落魄者，却又是非常之令人振奋。他在京招聘人才时，得悉曹白是学起重机制造专业的，且对集装箱也有研究，清早便蹬着自行车来到设计室，亲自我曹面谈，既介绍了工业区的情况，又了解了对方的见解。然后，他又去找设计院的领导，几经洽商，同意让曹白工程师来报到。在曹白的一生中还未见过如此爱惜人才的领导，他的面试也是别具一格；在我们这里办好一个海运集装箱厂最重要的是什么？如果让你当厂长，你提出哪些措施？在安装成套设备工程里你采取什么样的施工方案？技术引进的要害在哪里……如此等等。曹白的回答非常出色，好像他早已谋划建办这样一个先进的工厂，做了通盘的考虑。
“一言为定！”临行时张弓握住他的手说。顿然一股热流从他有力的大手里传了过来，使曹白浑身热呼呼的，眼睛也湿润了。
有的人只是寄来一封自荐书，附上个简历、著作目录，或创造发明。经过考试或面谈，不几天便给你办好了调动手续。难怪人们说张老板招贤纳士，人才盈门。他却笑眯眯地答道：“看不见一股人才的旋流向着龙口冲来，在智力投资来说，我这一着是最花得来的。”好个张弓，他懂得重视人才，发掘人才，充分使用人才，这是领导者最高、最重要的领导艺术。他很赏识曹白，认为他是集装箱厂厂长最佳人选。
张弓上了岸，知道曹白工程师来报到，很是高兴。他很重视这个集装箱厂，也很重视厂长人选。这个厂是同丹麦商人合资办的，不仅设备先进，而且产品在国内也是新的。更重要的是他想在这个厂里摸索出一套管理现代化工厂的经验。他明白，经营管理好一间大工厂是一门综合性的耕学。不仅要懂得技术，而且还需要了解经济学、心理学、行为科学、价值工程，还要进行工资、职称、晋级等项的改革。因此，在挑选厂长时，他花费了心机。下决心招聘五个有经验的中年工程师，先在工业区培训中心的厂长班学习，然后经过考核再决定任命。只是当他看过了曹白那篇应聘论文，直至同曹白谈话之后，他才确定下来。那晚，他高兴地喝了杯茅台。
当然，他们间的谈话是满有趣味的。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小窗口外，四周的灯光都熄灭了。昏黄的路灯在夜雨里显得异常冷漠，没有一点儿神采。
他亮着灯，躺在床上凝视着小窗口上的绿窗幔儿。
咯、咯！响起几声敲门声。
他迟疑了一下，会不会是那位天真冒失的姑娘。没等他坐起来，敲门声又响了。
“曹工，你来了，欢迎！”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笑着走过来：“我是张弓，还认得吗？”
“张总指挥！”曹白吃惊地呆望着。他真的给弄糊涂了，张弓竟在雨夜里上门来。他惶恐地端详着眼前这位工业区的最高领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魁梧而又颀长的身材，米色软帽风衣，脚踏一双运动鞋，身上雨珠儿滴滴，看不出一点儿洋味道。
“大伙都管我喊张老板。”他笑道，“欠两岁就六十！够得上老了。”说完，他环视着小房，瞧了瞧还没打开来的行李袋，眼睛停搁在那幅淡绿色的窗幔上，沉吟了一会儿说：“竹批斗室，屈尊了！”
曹白苦笑了笑。他这才相信姑娘说的眼前的安排确实是张弓的主意，心底里的犯疑便又搅动了起来。
他依旧盯着夜风中飘动着的纱窗幔，眯缝着眼睛说：“她把我们这儿看得很美，充满着明媚的阳光！”
“这儿本来就美嘛！”
“真是这样美吗？”张弓望住他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什么来，“我看这漂亮的窗幔，挂在小小的窗眼上就很不相称哩！”
他又吃了一惊，好厉害的眼光，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而且表达得异常准确，便说：“我是从不相称的图案里生活过来的。”
“那是过去了的。可现在呢？你想过了！”他迫紧一步问道，好像在探索着什么似的。
“现在？”
他点点头，“我认为这个不相称只是为了相称才存在的。这一点，我相信你会了解的。”他诚恳地说。
曹白在思索着。他显然被对方饶有趣味的话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像在问自己：“那么我该怎样去探求这个相称呢？”
“你得帮帮我的忙，坦率点说就是救救我！”
曹白大吃一惊。
“有人说我卖国，多么严重哩！”
他呆呆地盯着张弓那瘦削的、神采飞扬而又平静的脸。
张弓接着说：“眼下重要的是技术引进，引进我们自己急需的技术。老曹，这里土地平整好了，设备进来了，工厂也陆陆续续盖起来。可工厂怎样管理经营好，技术又怎样使之成为我们自己掌握的技术，这是件大事。你得给我出个点子，明白吗？”
“卖国……”曹白依然惶惑不解，便随口答道：“你不是办了个培训中心吗？”他早听说，工业区在全国各地招聘了四十名工程师，经过严格考核，才挑选出五个来培训中心学习当厂长。之后，还要分别到国外考察。对张弓如此重视培训人才，如此具有战略性的眼光，他是佩服的。这才是一个真正事业家的素质。哦，难道这个培训中心也犯了某些人的忌讳吗？
张弓点点头，“我给培训中心请来几位外国专家讲演，还让一些厂聘请外国技术顾问。现在看来这样做还不够，缺少实践，东西不易学到手，可这样做已经有人在非议了。”说着，他竟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这些人该去学会核算。他们先做了经济核算、技术核算，再来发议论多好呢！”曹白这才恍悟出这个“卖国”的由来，禁不住也笑了。
“倘使只是发个议论就好了！”
他望了望张弓，心里又是一阵诧异。难道特区也有这么多的束缚吗？在他看来，既然是特区就该放开手脚去干，搞试验嘛！
“老曹，我想过了，来一个彻底的学人家的东西。”张弓说，“我给集装箱厂请来个外来厂长，从建厂、投产、管理经营都可以实实在在地向人家学。这样做，可以给自己配备出一套从厂长到工人的技术队伍。”
“请来了吗？”曹白想起姑娘说的美国人。
“已上任了，住在西山宾馆。”西山是工业区办的一间高级洒店。
“那要花多少钱？”
“厂长是美国人，年薪六万美元。我看还是值得花这个钱的。你不妨给核算一下，经济核算和技术核算。”
曹白默默不言。他还来不及去思索，也无从一下子度量出这个利弊来。但这无疑是个比较大胆的、“彻底”的办法。
看见他不作声，张弓便又笑道：“我是要彻底‘卖国’了！”他坐在钢板桌面上，用手揉了揉那幅绿窗幔。“我来不及事前同你商量，请原谅。你暂先当个厂长助理好吗？一年为期。你的任务是跟着美国人学，带着大伙儿把技术学到手，经过消化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我想集装箱厂只要打好了基础，就像母鸡一样会孵出小鸡来的，你看怎样？”
“你已经决定了！”曹白冷静地说。他这个人不会草率表态，随声附和。不过，他却相信那姑娘今晚说的话是真的，自己错怪了人家。此刻，他心里惦挂的是这个厉害的美国人，到底厉害到什么样子？
“你考虑一下，当然也可以选择。”张弓微微一笑，“不管怎样，我都要听听你的意见呢！”他明白对方不是随便附和的人，更何况，这是一个并不轻松的任务。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用手指不停地敲着钢丝床沿。当他抬眼望见张弓高高地、随便地坐在桌子上，双脚悬空地垂着，时而摇荡了几下，心里禁不住涌起了一股亲切而又带着淡淡悲哀的感觉，好像自己肩胛上一下子压得沉沉的。眼前的最高领导亲切随和，风尘仆仆、风帽上还沾着晶亮的雨水珠儿……
小窗外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
曹白总算是弄清楚让自己住在这间竹批小房的意图了，便故意选择了一个曾经是风靡一时的刺耳的豪言壮语，说：“你是要我在工地上安营扎寨！”然而他的声音却充满着感情。
“我就是这个意思。”张弓一点也不介意，显得异常高兴地说，“我得说明白，同这个美国厂长打交道，是要安营扎寨的！”说完，眯着眼睛望着他。
“我看看再说。行吗？”曹白笑问。
张弓拍了拍他的肩胛，用力捏了一下，便转身走了。
雨夜里，他那魁悟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慢慢地隐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