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奇遇之五
一座城的毁灭想来是很悲壮的。它残存的败瓦秃墙、关隘驿道,常逗引后人去追忆和思索。特别是在寂寥的戈壁大漠中偶见古城遗迹,更使人感到惆怅悲凉。历史毕竟是无情的。
当车子出安西飞驰于疏勒河流域的戈壁滩时,我见到一座废弃多年的古城。城墙绝大部分倒塌。尚屹立着的似陡峭峰峦,因受风雨剥蚀而遍体鳞伤。相偎依的屋宇只剩根基,近万平方米的地方黄土裸露,有如火山爆发后残存的焦石黄土。我真不敢信这样的地方往昔还有过蓬勃的生命。历史如何把人筛落此地,然后又风卷残云似地扫掉,还其荒凉死寂的原状?其实,这样变戏法似的生死明灭,很多是人类使然。
当地人说:这座城倏然兴衰全由清康熙皇帝按梦幻导演的。一天夜里,康熙发了一梦,梦见戈壁和沙漠交界处有一座美丽堂皇之城,金光闪烁,异常夺目。次日沿戈壁驰马追寻,在眼前地形与梦中地形吻合处,赤日炎炎,飞沙走石。他伫立多时,投鞭黄土之上,吼道:“我要让梦变成现实,就地建城!”
富丽堂皇的城屹立戈壁滩头,有如一朵开在大漠的昙花,很快谢落。此地没有水源,没有草木,没有人畜生存的条件。新城浙渐冷落,人走城空,空城经风吹雪打,不久就全毁掉了。
且不追究这一野史的可靠程度。单看遗址的景象,就教你心寒。横七竖八的墙垣,七零八落的土墩,倦伏在西北的太阳之下,像被拳击而毙命者似的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康熙的梦早已消失,梦中变成的现实又化作梦幻溶入历史的长河。康熙一类随心所欲、指鹿为马、盲目指挥者并没有沉没于历史长河的底部,他们在历史上一代代地活下去,常常建起自己梦中的城郭。这便是人类历史悲剧的插曲。这一插曲,难道我们没听见过吗?
汽车在疾驰。康熙遗落的城堡消失在地平线上,却久久地留在我的脑中。我闭目沉思。大西北古城遗址影影绰绰,缭绕在我的思绪之中。位于额济纳旗东南的平陆旷野上的,是蒙上神秘色彩的黑城造址。黑城不是某帝王臆想的产物,是实实在在的西夏故都和丝路重镇。从西夏至元代的二百多年中,它经历过黄金时代。它的毁灭是由于元末明初的战乱,屡遭断水和火焚。还有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东沿,孔雀河注入罗布泊的三角洲上的沙漠古国楼兰遗址,也不是某帝王心血来潮、主观臆想的产物。它在公元前七十多年,已经存在,以后的毁灭,是由于气候突变,水源断绝之故。它同黑城一样让人看到历史悲壮的场景。
黑城也好,楼兰也好,虽然都不复存在了,但它们毕竟繁华过,是历史骄傲的见证。近几十年来,人类可以在古黑城发掘出浩繁的经卷和文书;楼兰古城可以找到古钱、钢器和漆器,找到汉代丝织品和工艺品。这一切,在康熙遗落的古城废墟上恐怕是无法找到的。人类在皇帝臆想的城里是无法生活的。当人类把海市蜃楼的大漠幻景也当真的去追寻去居住时,世界就不知道要倒退多少万年了。
古城遗址散落在大戈壁上,使大西北增添了不少谜和神秘色彩。汽车沿着古长城跑,越过城、障、塞、亭、燧、烽、堠等处,突然在一堵高达七八米的古城墙旁停下。臧司机很想看看这是哪个年代的遗址。当我们下车走一圈时,便感到迷惘,我们怎能弄清此城的本来面目呢?只知道它也是古城遗址。但愿它不是康熙皇帝导演的那一幕里的主要角色。
我无心去考察它的历史,去作多余的慨叹。我只是祈求,人类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做事,一切都从实际出发好。倘若不杜绝这种愚蠢的行为,那么在人类历史上,就会留下更多更令人心痛的废墟。
1985年9月6日记于酒泉
11月25日改于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