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银色的月光浸泡着渐渐熟透的雷州原野，也浸泡着我这颗正在成熟的心。
菠萝山啊，像金灿灿的馥郁芬芳的沉淀，沉淀着一个香甜香甜的世界。月亮，被熏熟了，甜透了。我这颗心啊……
我的心长了飞翔的翅膀，飞向菠萝山那高高的陈望棚。
久违了，姑娘。你是瞭望棚里吉祥的凤凰。
我能飞进你成熟的馨香的领地吗？
我的心在棚的影下，高高的瞭望棚啊……
二
我巡视的雷州东洋的稻海还未成熟，而你的菠萝山却早已喷香。姑娘，你是瞭望棚里的吉祥的凤凰。
你的辽阔无垠的菠萝山把南国熏醉了。沁人肺腑的芬芳，逗引着没山遍野的萤火；蟋蟀在你的身边唧唧而鸣。
透过轻纱似的金色的帷幕，我仿佛望见颜色殊丽的倩影一一成熟的金黄，微笑的灿烂，沿珠的闪烁，面颊的嫣红。
是的，月熟透了，甜透了。那光亮是流下的蜜泉。
我的心碇泊在你金色的港湾了。
我能飞进你成熟的馨香的领地吗？
三
姑娘，你到哪里去了？这里只有沉寂的瞭望棚；只有轻轻的甜甜的风和甜滋滋的虫鸣。
微小的露珠闪闪的，凉凉的。如水的月光里，你穿行在哪一角菠萝丛？
星辰遥远而迷蒙，仿佛在回忆那苍茫的洪荒年代，那往昔赤烟弥漫的瘴疠地的荒漠悲凉。
在高棚的影下，我谛听你的足音。
你突然出现，带着你悠长的雷州歌调和旋风似的身影。
姑娘，我不是异乡的异客。我们曾经携手徘徊在贫瘠干裂的雷州荒原。赤地千里……我们的心也在烈日下干裂，在弥漫的尘烟里，我们曾相对无言。
四
“听说你在看守东洋稻海？”
“是的。稻还未成熟，而你的菠萝山已经喷香……在稻丛里，我闻到了。”
“嘴馋啦？”
“不……只是南风把你菠萝山的香甜全吹到我的稻海，我的心痒痒的，通宵无眠。”
你随手摘下两个菠萝，亮出腰间锋利的小钢刀。
流蜜的菠萝由你的手放到我的手上，它像皓月一样金黄。
我久久端详，月光和菠萝的蜜在我的手心上消溶。
夜雾的轻纱掩饰了我绯红的脸颊和晶莹的泪光。
“吃吧，和着月色吃，最甜最甜……”
我的干渴的心似有清泉流过……流过……
你倚在棚梯上望着我，笑声的炽热烧灼我的心房。
……我们曾经手拉手徘徊在贫瘠干裂的雷州荒原。那时，你用枯干的芭蕉叶当伞，我俩在“伞”下，蓝天是破碎的，那么遥远深邃。
西风扬起的赤沙，像揉碎的花瓣，轻拂即逝。夏秋的收成像遥远的灰蒙蒙的梦。
分手时，我们各自凝视南去的雁阵。
五
让我在菠萝丛里躺一会儿好吗？
我想谛昕蜜泉的潺潺流动，我祈求它流进我的心田。
你沉默了，理理鬓发。你蹲下玩着菠萝叶上那微弱的露珠的闪光，仿佛要从那里捧出一颗星星，掬一片月光。
“这菠萝山方圆——”
“方圆十五里，十五里流蜜山岗。”
“是你自己承包的么？”
“不。还不是我们三姐妹？记得吗？她俩是我的邻舍。”
“就是‘短裤贵’和‘大眼’的对……朋友么？”
“你认识他俩？”
“他俩和她俩的事我知一星点儿，只有我们俩的事……”
“你不是巡守东洋稻海吗？稻熟了吗？有脱粒机吗？”
我不想回答，甜风呛着我的喉管。
如果你用爱恋的眼睛瞧我的脸，哪怕只有一瞬，也会使我的冰凉多时的心燃烧。
“那时，你怎么老想当‘飞鸽’，飞向水乡，在赤地里在雷火的烈光下，怎么不敢变鸣火凤凰？”
“你听桉林有长鸣的夜蝉；你听蟋蚌整夜唱歌；你看那微弱的流萤……”
我不想听，也不想看。甜雾封着我的耳朵和眼睛。
如果你的话语有爱恋的颤音，我的心就发出单竹箫的笑声。啊，姑娘，不要打岔，好吗？
“那一夜分手之后，我在青石岗上哭泣……”
“哦，我们开的引水渠道怕就是你的眼泪流成的。是吗？”
你咯咯的笑声像流泉，第一次猛然撞入我的心田。我的干渴已久的心田啊。
不必回避了，岁月已经流逝。我们曾经有早来，实际是迟来的爱恋。
你突然低头无语，望着高高的瞭望棚。
月夜，为什么这般寂静呢？
六
……我们曾携手徘徊在贫瘠干裂的雷州荒原。分手时，你也是这样默默无言。
“那一夜分手，我未离开青石岗和赤沙岭，我的心碎了啊！”
“……你以为我离开了么？五年里我一直未离开啊！你以为我的心就那样安乐么？”
“那时，你为什么说来不及爱我了？为什么啊？”
“干裂的田地，冒火的山岗，贫穷的小村……爱也是干裂的、烘焦的、贫弱的，能甜吗？”
“你为什么丢开我呢？”
“不丢开，你能回东洋改土吗？我能在赤泥岭挖渠、植树、开荒吗？你以为我真的嫁到水乡吗？我们这里就不能变水乡，变甜乡么？”
我的心啊！我的微醉的发热的心啊！
流蜜的菠萝由你的手送到我的嘴旁。月光和着菠萝的蜜在我的心里消溶。
我的心啊，我的发热微醉的心啊。
我仰望皓月，月光叮叮当当地流进我的心房，星的浪花虽然淡而微弱，却撩拨着我的心弦。
我深深地吸一口夜风，桉林和香茅草的气息，还有无名花的芬香，悄然渗进菠萝蜜的甜蜜，啊，我沐浴在馨香的世界里了。
我不能醉倒。不能。
七
我们又相聚了，在皓月当空之夜，在飞香流蜜之夜……在以往分手的地方。
我们的爱情在夏熟时归来……
月朗。风清。露凉。
透过欲泣犹止的泪珠，怀着甜蜜的羞怯和思念之苦，我们倾诉心里的秘密吧。
彷徨的流萤凝聚在菠萝的剑叶上，在偷听我们的秘密么？
失眠的百灵鸟掠过高高的瞭望棚。
在菠萝和稻海之间的丛林，蟋蚌和夜蝉还在长鸣。
六月的月夜是银白的、夏季的风是温热的，满野的虫鸣叫我心神不定。
那逝去了的火烧火燎的记忆，竟萦绕在我的眉宇之间。
我们的喉管被蜜呛了么？怎么都默然垂泪？
爱情已不是蓓蕾方绽，而在冷热中成熟了。
我们彼此悄声微语着一个即将实现的希望。
八
未成熟的信念是可以成熟的。
梦，原来是清晰的画面。我们终于在画中了。
我们赤地千里的雷州，变成千里绿浪的绿洲。我想，雷声也应当是绿色，象征着永恒的风调雨顺……
我们各自承包的果山稻海，到底盼到了从苍白到碧绿，从碧绿到金黄。
“雷州熟，天下足。”姑娘，你能对这对子么？
“菠萝黄，世界香。”哦，清泉般的笑声带着浪漫的威严顶涨了我的心潮。
我突然想起我的农友“短裤贵”和“大眼”。他俩和她俩也应当相聚，在皓月当空之夜，在菠萝芬芳之夜。
“她俩呢？”
“到西坳的菠萝园去了，说那儿靠近稻海的西面……”
“稻海的西面？那是‘短裤贵’和‘大眼’看守稻海的地方啊！”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东洋稻海么？傻瓜啊，木头啊……”
姑娘，甜蜜世界里的精灵！你真的有永不断的思念之弦？她俩和他俩定然也在相聚。月夜是属于大家的。我们都是烈日烘焦了的雷州人，能不爱清凉之夜么？
姑娘，我的航船碇泊在你金色的港湾。
山和海本是相连的。我们靠拢吧！
我的稻海成熟的时候，你到那里去好吗？
金黄金黄的世界由我们创造。
在月下，我们把雷州命名为香州吧。
我们彼此悄声微语着这个金色的芬芳的设想。我们的欢笑接触那粲然的晨曦的边缘。
银色的月光浸泡着渐渐熟透的雷州原野，也浸泡着我们即将热透的心。
菠萝山已成为金色的沉淀，姑娘，你的金色理想和爱情也该在我的心海沉淀。
“把你的心交给我吧，她香甜了吗？”
我等待你的回音，微风老在游荡……
你望一望我的稻海，那走向金黄的淡绿色的沉淀。
“我的菠萝既然已经成熟，我的心能不香甜吗？你的稻海什么时候成熟呢？”
“我的心早已变甜，稻海快熟透了。”
馨香的菠萝山月夜啊，我的心真的醉了。
我们相偎依在菠萝丛里，凝望东方。
芬芳的月夜后，便是芬芳的金灿灿的黎明。
1982年6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