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红土塘相连的是搬来不久的芳流村。是洪朝宇带着风流村的灾民南下重建的村子。想不到这条所村场竟遭到这场台风的毁灭。
和北湖村、绿柳、朗月一样,狂风在扯地皮,摔打扭撕芳流村子已面目全非了。暴雨随南风抽打过来。回南风是要命风。坚韧的狗仔榕、山竹犁、樟木全部扭断、劈开。青蒿竹、甲竹、猪母嚼竹已全部断裂倒毙。村后那一马平坡,白沙地光光秃秃,被飞旋猛扑的水汽笼罩着。村前的黑泥塘,干旱时裂底,像黑色的鱼鳞,现在竟是白水茫茫。躲花树头、洞穴里的胀脖子大蛙正在浮动着垃圾的浊水洼中“唔呀,唔呀”地粗声叫鸣动天地而泣鬼神,让人感到世界末日就要到来。
所有茅草屋、禾草寮都像卷一片纸一样卷上了天空,飘得无影无踪。所有随着人流南下的鸡、鸭、鹅、猪崽、狗仔、山羊都被刮过光溜溜的平坡,直卷到北部湾大海里去了。雨声、风声尖厉至极,撕天刨地。天地全溶化在乳白色风雨中了。
台风正回南。回南风才真正崩屋死人。芳流村已无屋可崩,无墙可塌,无顶可飞了了。这十多家人全趴在倒塌了茅屋边缘。洪朝宇被众人紧紧地围着,全身湿淋淋的,白发白胡子被雨胡乱地打着,他死死地抱着一蓑衣,蓑衣密密实实的卷着一个包裹,包裹外是一张自织自染并反复浆过的篮黑色土布。谁也不知他抱的是什么宝贝。他那几只牙齿总在不停地打着颤颤。雷州婶见状,从自己身扯下蓑衣,披在他的身上。“给孩子……给孩子们披着,我老骨头还怕什么?”朝宇公咬了咬牙,又说,“叫全村人都保,保护孩子们……顶住,顶住回南风,回南风一阵阵,太大了,千万别让它把孩子刮走……”“雷州婶在风雨里大呼:“朝宇公讲了,所有大人都要保护着孩子,回南风太大……别让孩子子被刮飞了。”狂风撕裂了她那件又陈旧又烂脆的自织自逢的傍襟衫,露出那对白晰晰的乳房。她顾不上害羞,继续走向趴在地下的人群,大声喊着:“朝宇公讲了,所有大人都要护着孩子,回南风太大……别让孩子被刮飞了。”有人呼叫。有三个孩予被倒下的房砸破了头、肩和肚,血正涌出,又被雨水洗去了。
这时,又一棵老狗仔榕树被连根拔起,留下一个巨大的抗,粗大的树指天而立挡住了回南风的狂瀑雨,大坑竟成了个避风窑。只见朝宇公把那蓑衣裹着的包袱交给一个后生,说:“记住,不要弄丢这个包袱。”他说完便扯起蓑衣叫道:“把受伤的孩子抱过求,抱到大坑这里来。”三个妇人忙把受伤的孩子抱到榕树根下的大坑里。人们把蓑衣全拿过来硬是在树根旁围出一个所在,挡住了猛烈帕风雨。让三个受伤的孩子得以喘息。风雨在鬼似的吼嚎。主流村的人全趴在地上的时候,陈铎、冯仙和冯晓云、冯晓霞正在城月通往芳流村的路上被打翻在地。无情的回南风已把他们劈打了一夜,他们已晕头转向,先是把他们刮向积满水的荒野,风回南后的巨大旋流又把他们卷上了城月以西的赤色的荒地。顺着猛烈的气流,他们竟出人意料地被刮到芳流村的松树林里。松树虽然断得七零八落,但凭它们的根深茎粗和木质的坚韧,死死地形成坚毅的群体。它们和毁灭了的芳流村形成强烈的对比。陈铎和冯仙把冯晓云、冯晓霞姐妹俩拥入湿漉漉的怀里,四人紧紧地躲在断松树叠垒而形成的窝窝里,避免了被穷凶极恶的风卷向西海的危险。
灾难追赶着雷州半岛的平民百姓,何止洪朝宇带全村迁徙他乡?李、陈、林、黄、等数十个姓氏都几经搬迁,弄不清他们的老祖宗是何方神圣。有的说其老祖在雷州已有五六千年,是古百越先民的一支,可谓真正的“南蛮”、“土著”,即雷州人;有的说,秦始皇派五十人南下那阵,他们的老祖宗是将相公卿;有的说他们是唐代迁徙雷州半岛的道地闽人;有的说他们的祖宗虽然来自元、明、清三个朝代但同出福建莆田,他们分别是状元、进士、将领、知县的后代。有“闽陆恩波流粤土,雷州德译接莆田”的对联作证。总之,家族源头远在长江、黄河,历代高祖本在福建,皆因战乱天灾,眨谪流放,南下逃难。虽互不相识,却为本族源流争得面红耳赤,飞沙走石,没完没了。
更确切地说,眼下这批流向南方的人流,多从安铺、石城、吴川等鼠疫灾区,风卷残云似的被卷在遂溪、城月、客路、海康、徐闻、草潭、北坡、杨柑、纪家、企水等穷乡僻里,像枯黄的绿叶飞散在长着芒萁、芦苇、牛毛草、扫帚仔的红土地上。
一个家族或占据一个洼地,或一条溪流,或一座石岭,抑或一块旱坡,一口黑塘,借刀耕火种,繁衍生息。他们并不会占卜自己的命运,以为远踏崎岖漫长的路而迁徙下来,就会避过战乱和天灾。但发觉,瘟疫照样蔓延,飓风照样劈杀,旱炎照样燃烧,雷公照样暴跳,人照样死亡,蛇蝎照样霸道。
安铺的人瘟魔还张着血盆大口吐满村满坡死尸的时候,茫茫百里荒野之夜,鬼在接连唱悲歌的时候,即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八月南海的飓风,俗称台风已经撕烂并嘴嚼着整个雷州半岛了。
这和“发人瘟”又有什么不同呢?
台风还在作恶。芳流村彻底地瘫下去了。
台风停息了,但绿柳村死人的风波一直未停。已是次日傍晚,台风中死的二十五人全埋葬了,被李福野兵丁打死的四人却被抬在吴家祠堂门口。人们围着哭泣。
吴大轩的左腿包扎着,一拐一拐地来到祠堂门口,他环视四周,败瓦秃墙之下站着全村老幼,为死者默哀。吴足艾从村口匆匆地赶回来,对吴大轩说:“炳泰哥和楚远哥不知到那里去了,天已黑了,叫大家先回去吧!”
吴大轩知道,把死者抬在祠堂门口,是吴炳泰和吴楚远安排的,天快刹黑了,怎么还不见他俩?
香已点着。蜡烛正在淌着血泪。吴炳泰说,要告诉吴家高祖、诸神,台风夺去了吴家族二十五人,李福野和北湖人又夺去吴家族四条人命。与天难斗,祈求诸神和高祖在天之灵出力;与人必斗,血海深仇一定要报。整条绿柳都瘫痪了,唯见这些香烛醒着。吴炳泰和吴楚远到底去哪里了?吴楚远不是伤了右肩吗?
正在这时,村口传来消息?吴炳泰和吴楚远等十多名后生,押着一个人赶来了。这人是谁?
待被押的人向着死尸跪定在祠堂门前时,吴炳泰进了祠堂举出流着血泪的蜡烛一照,大家才见到被捆绑的是北湖村头人彭英杰。彭英杰神情沮丧,缄口不言。他在战乱时被吴翠娴令人捆绑了,后来又放了,以为没事了,万万没想到吴炳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到他家去捉拿他。当吴炳泰等悄悄入村,在断裂的龙服树头询问一个孩子彭英杰的屋在哪里的时候,他从门缝申隐约见到吴炳泰带着气势汹汹的一群,知道大事不好,连忙开了后门,吩咐儿子彭程和女儿彭曼带着妈妈,那马来西亚女人从后门逃走,远离北湖村。自己缩在门角旁细看动静。
还回不过神来,吴炳泰、吴楚远等就推门而入,喊了声“彭英杰”便一拥而上,给他上了五五花大绑。他一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知道事情到此已无洪抗拒,只得一声不哼地地被押到绿柳村来。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本人是十分清楚的。趁这场死人台风攻打绿柳村是他跟李福野密谋的,他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他当然心知肚明。他不明白,吴炳泰怎么会知道这些内情?他定了定神:面前四条死尸,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头顶流着血泪的忽闪忽闪的蜡烛,这一切说明今日可能就是自己的末日。仍转念一想:且慢,你吴炳泰这后生仔才几日人?我英杰见的世事你数得清吗?跑了好几个国家,水里泡过,火里烧过,生了死,死了生,还怕你五花大绑不成?他暗里给自己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