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十里坡果真宽阔十里,是无人烟之地,长簕古林处是风流村东侧古牛车路峡谷西下道过的地方,深不可测,直连北部湾。簕古林古得出奇,方圆三里世代盘结,高数丈,其刺尖利坚韧。芳流村遭台风动难,全村屋舍被扫平了,树木折断,但这勒古林依然昂然屹立,针刺叶完好无损。有人考证过,宋朝苏轼、苏辙兄弟流放海南经过城月时,东坡就想去看看这勒古林奇景,是否看成,没有典籍记载,也没有写勒古的诗存世,只知道这勒古林另有名叫东坡林。洪朝宇西逃创建芳流村时,曾进勒古林察看了三天,发现此勒古林阴森茂密,是尖刺屏障,加上有古牛车路峡谷紧连北部湾海岸的特殊地理环境,前有平坡可驰车马,后有河海可行船艇,从农事看,可耕,可牧,可渔;从战事看,可攻,可防,可退。芳流村的选择是偶然的却是最佳的选择。洪清决年青气盛,他逃回村后,即时进入簕勒古林。他见此林奇特,大叫一声:“晚矣!”然后对父亲说:“刘吉六若带一万人进驻这勒古林,也不会遭断头之祸呀!”朝宇公说:“你既然看中这里,就在此搭个茅寮住下。清兵追杀你风声太紧,切勿露面,有急时顺古牛车路峡谷潜到北部湾,再搭船往越南方向行驶。世乱至极,暂避为上,我老矣,乱刀枪死不了,你大可放心。清决我儿,你与清决绝,乃我洪家宗旨,切切紧记。”就这样,洪清决暂在簕勒古林隐藏起来。这事无人知晓。
子时,陈铎领着冯照忠出了村往西走。
远处,有一束光在忽闪忽闪。这束光略红且有光芒,与野外那点点惨蓝的鬼火决然不同,鬼火蓝得阴冷恐饰,飘飘忽忽,时隐时现,忽远忽近,而那束红光是固定的明火。陈铎确认那火是朝宇公在十里坡点的松明火,便正朝着火走去。
进入簕古林时,已没有路,带刺的簕古叶横七竖八挡住了去路。陈铎用棍儿小心地拨开一条小路。冯照忠跟着,时而侧身,时而跨过簕古头,来到松明火旁。松明火是高擎在簕古心上的。五步外是簕古丛中的空旷地段。一堆篝火正在熊熊地燃烧。朝宇劈了三条簕古头横架成凳儿,中间是一块平展展的青石,青石上摆着几只海碗,一大壶洒,还有半簸箕炒熟的花生,一筐甜薯。冯照忠和陈铎出现在火光里的肘候,洪朝宇从暗中走出来,笑呵呵地迎上前来。他不用陈铎介绍,便上前向冯照忠作揖道:“壮士屈蹲到簕古荒林来,有失远迎了。”冯照忠作连忙还礼说:“朝宇公,久仰了,今日有缘相见,照忠不枉此生矣!”彼此寒暄了一阵子。从清官的各种追缉文告中,冯照忠知道洪朝宇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三十多年前后一段时间,天王洪秀全封了一百多个王时,他被封为天将;他在杨秀京部下。咸丰六年,洪秀金和扬秀京发生矛盾,韦昌辉乘机带三千兵赶回天京,攻进东王府,把扬秀清杀了,还杀了其部下和群众二万多人,洪朝宇有幸逃出,天京陷落时他又免于杀身之祸,快马回到风流村。今日冯照忠见到的朝宇公,感到惊奇的是,他身骨硬朗,说话声若洪钟,一派仙风道骨。那白胡如霜如雪超世脱俗。朝宇公虽潜藏于风流村,但对乱世之事颇为敏感。冯照忠跟冯子材打法国兵的伟绩,他所知甚详。冯照忠单骑提人头贺婚礼那天,他真想上前结识这位骁勇奇将,但不知他与清官兵关系的深浅,也不知他的为人如何,便把这冲动压了下去。后听陈铎偶尔透露,他并非清官奸党,亦非庸俗之辈,于是便有一种求见的愿望。此时真是一见如故。陈铎见他们好像早已相识,也就放下心来,笑了笑说:“你俩果然相知已久,我牵线搭桥岂不多余了。”两人都乐呵呵地笑了。
朝宇在太平军失败从外地悄然回乡后,就再也不外出了。在风流村到芳流村,他一心隐居,只想为家族的安居乐业着想,和父老兄弟厮守在一起。尽管他足不出门户,耳不闻窗外事,但外头风声很紧,追捕令一个接一个;天灾也连绵不断,家不成家,村不成村。他是无法安宁的。冯照忠求见,不知触动他哪根神经,让他高兴了好一陈子。他是破天荒第一次应允并作安排会见外人的。他说。彼此初次见面,只尽情喝酒,只谈天说地,千万别谈国事。他备的酒是地地道道的雷州半岛的糖波酒。雷州半岛盛产糖蔗,乡村里有专产黑片糖的糖寮。煮糖滤出的糖波用来酿造糖波酒。糖波酒很贱,酒性却猛烈焦辣如火,入口刮心撩肺攻脑门,据说会把人“炸”成烂泥。不胜酒力者,闻之则醉。贫穷乡村,大凡红白喜事,多备这种酒招待父老乡亲,一醉方休,有时全村人一齐倒下,说着阴界的话,三日难闻鸡犬之声,雷州汉子专挑它往喉里灌,直喝得火烧火燎,面红耳赤,出语像炸雷,都说喝了这酒添胆量,添气力、也添几分傻气。雷州人很少没喝这糖波酒的。喝了糖波酒大醉殴斗出人命也是有的。
洪朝宇在这密匝匝的簕占林里备大海碗招待冯照忠,当然他也只能用糖波酒。这里远离尘世,野得很,醉生梦死也与世无关。洪朝宇经过出生入死,凡事都显得小心谨慎,总觉得应当防着点。但每每喝酒,也就防线崩溃,任由灵魂出窍,死三日三夜,也不在乎。
一大海碗落肚,冯照忠觉得火攻心肺,力量陡增。开始,他讲越南见闻,森林狼虎,人生百态。两大碗以后,便大骂海盗李福野是杀人如麻的魔鬼;说遂溪知县熊全萼是十足狗熊,贪生怕死,视民众为草齐,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他一概不闻不问。他越讲越恼火,说清政府被外国人用左手扯鼻子,右手执大刀嘶啦啦地割肉。那老佛爷和李鸿章,跪外国人,膝间骨都跪碎了,是十足的卖国奴才。如今又向法国求和,中国不败而败了,外国越发疯狂了。
洪朝宇捋着白胡子静静地听着,不说恬。他端起海碗对冯照忠说:“壮士,你跟随冯子材打法鬼有功,我敬你一碗。”说完,先饮了。几滴洒跳在白胡子上,被火光照得晶莹透亮。
冯照忠连忙站起,举着海碗道:“前辈才是好样的,还是我敬前辈。”说着又饮了一大碗。他接着又说:“朝宇公,功名身外物,我不在乎。我觉得人命关天的,是老佛爷对外贼总是怕得要死,闭着眼讲和讲和,英、俄、美、日、法等国家都手持快刀扑过来了,他们争着割中国这块肥肉,老佛斧还挟着尾巴求饶。终有一天刀子会割下她的屁股肉,水煎油炸。”
洪朝宇不哼声。陈铎边斟酒边问:“听说法佬正对着广州湾流口水,可真有此事?”
“一点也不假,法军早就想在这里建军港了,占我们的大陆和海洋。这事千真万确,我在县里看到一些奏章。”冯照忠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洪朝宇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苗直窜夜空。他神色自若,只听冯照忠讲,不插一句话,但他感到有一块大石压着胸口,开始有点喘不过气来。多年以前,他也这样骂过清政府,从咬牙切齿到使真刀真枪,到血流成河,到旗升南京城,可是,到底还是人头落地,旗落城头。几十年过去,今天又重复昨天……唉,这世道,如黑夜沉沉,似永无亮日了,年复一年,洪秀全阴魂安在?我独活于荒野,散为流云,左脚人间,右脚地狱,想来不禁伤感。眼下,内是贼,外是贼,怎么得了?他的心憋得慌。他依旧没有哼声,端起海碗说:“壮士,喝吧!”他仰了仰头,白胡子飘飘之际,酒已咕咕入了喉咙。冯照忠愕然:朝宇公真是海量?只得跟着喝了。
“朝宇公,你上了年纪,这酒就别多喝了。”陈铎劝道,“我代你陪忠哥喝吧!”
洪朝宇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满上,喝!”
冯照忠抱起酒埕筛满三碗,自己先饮了。几碗酒功力不凡。火攻脑门,使他暴跳起来,对洪朝宇、陈铎说:“那熊全萼要我提朝宇、清决首级去皇太后皇上处领赏,我冯照忠能听他的?该提谁的首级我心中有数。朝宇公你放心……今生有幸能在此见朝宇公前辈,倘能见清决贤弟,当同拜天地。陈铎,你作证。”陈铎点点头。
朝宇默默地喝了一碗酒,静坐着,白胡子在火光中轻轻地飘着。他闭目片刻,忽对着黑森森的簕古林喊道:“清决,清决,出来,出来……”
轩暗和火光交融的地方,突然嚓一声跳出一个彪形大汉,他手提关刀,站成一座黑塔。“父亲,儿在。”此人正是洪清决,说着即跪下对冯照忠说,“照忠兄,久仰了,请受小弟清决一拜。”冯照忠倒满两大碗,捧一碗给满清决,自己一碗,两人跪对天地说:“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死,有心同跳,天崩地裂不分离。”
“清决交给你了,冯照忠壮士……我可放心矣……”洪朝宇微微睁眼,淡淡地说,继而又闭目静坐,一尊仙风道骨的姿态。
此时正是丑时,簕古林像沉进了墨黑的深海里。天空的星星也隐没了,惟有这里的火堆形成一个星团。四人你一碗我一碗,喝得天旋地转,斗转星移。
干柴烈火,劈劈啪啪,火焰窜得老高,血红的光穿不透密密匝匝的簕古林,只聚集在四人的脸上,高挺的瘦骨嶙峋的躯干七扭八曲的越发显得狰狞了。夜风抖起带刺的刀剑一样的叶发出沙沙的怪叫声。接着是“诗沙诗沙”、“咕咕咕-咕-咕”、“杀杀”、“瓜瓜瓜”,似狐狸哀呜,野豹怒吼,又像猫头鹰、乌鸦在狂叫。莫非又来了九色鸟?陈铎的心在朦胧中忽地一颤。这时朝宇公的白胡子被一股由地心窜出的风扯起,飘成了浓烟,在天际漫游。他慢慢地伸手捕捉自己的胡子,竟够不着,他依然闭着眼睛,淡然一笑,捧起酒碗道:“饮吧!”冯照忠饮罢把碗一晃道:“酒够么?”陈铎拍拍暗处三只又黑又大的酒埕说:“酒足够,开怀痛饮便是。”说着捧埕倒酒。酒贱出碗口,落在青石上,只听嗤嗤嗤起了酒泡,青石顿时穿了几只洞。火堆飞出的火星猛地窜上夜空,无数银星如倾盆大雨般朝簕古林飞来,顿时发出天崩地裂的轰隆声。
“流星雨!”冯照忠喊道。
陈铎不哼声,只望着朝宇公。朝宇公捋着白胡子微微睁眼,远望星空。流星雨忽地星散,竟旋来一条巨大无比的银河在头顶盘旋。整个簕古林在摇晃、颤抖,继而卷起狂涛,直扑浩浩荡荡的银河。银河倏忽化作蔚蓝的大海。这时,又响起杂乱无章的奇离古怪的声音。
莫非九色鸟真的又来了?陈铎又一次想。
朝宇捧起海碗说:“喝吧!”说完又一次喝了那碗酒。
冯照忠也一次而尽,把大海碗往簕古林深处一抛,吼道:“李福野,我操你祖宗十代……你这海上杀人鲸……我剥你的皮……”说完趴在青石上。一会儿,他陡地被一阵风扯起,跃过火堆,飞身扑落到高高的长满利剌的簕古头上。
火腾空而起,无边无际的簕古林,仿佛变成火海,顷刻又通红通红的幻成千里赤地。大地猛烈地抖动,天旋地转,闷雷轰顶。陈铎正要去护朝宇公,脚一滑,只见到历史倒转,赤泥卷成巨浪。滚滚而去,他被赤泥浪向后抛着,抛上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