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朝宇突然仙逝,众人非痛欲绝。
全村人陆续围拢过来。雾似乎更浓重了,继此见不到脸儿,搭拉的脑袋,像旱死的稻穗——的有人都无声地哭泣、流泪。
陈铎记起昨晚他念那首诗的情景——他摸着白胡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敢血为诗?妙!诗乃血所写也,血作代价之兆也,血染江山之状也……”
这是朝宇公最后的话。他敢肯定。
人们吱吱喳喳地讲能否再迁徙的时候,朝宇公却一言不发。完全没有征兆安去呀!陈铎不解此迷。他在朝宇紧捏的右手心里拿出一块瓦片儿,瓦片上有血写着一个字“梦”。他的打过补钉的唐装口袋里有一片撕去了刺儿的簕古叶,叶里有一行字——铁色的字:“记住,家族总得流血”像是血迹,凝结后风干了的血迹,隐隐约约,歪歪扭扭,细看却又清清楚楚,堂堂正正。
冯仙把晓云、晓霞抱回里屋去。她从木箱里出嫁时哥哥送的一匹黑色丝绸,披在朝宇公的身上。然后对陈铎说:“那簕古叶写的字和那瓦片上的字是朝宇留的血宝,我把它和九色鸟图放在一起,永远保存下去。
有人飞报石虎。石虎即刻到芳流村去。
陈铎和石虎两人让大家默默地坐朝宇公周围,哀悼这位德高望重的全村劳苦一生的老人。
石虎在朝宇公的面前跪下,三叩首,然后用白布为朝宇公抹身,洗脸。
这些日子,风风雨雨,朝宇公的双脚还沾着红土。布满厚茧的脚底已成铁质,粗砺的脚皮呈松树皮状。看他这双脚,可以想像红土的泥泞,荒漠的干裂,道路的崎岖。
石虎和陈铎为老人加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
老人是从容的。他像欣然入睡一样,安详而平静。他告别这个繁嚣、荒凉的世界。惟一挂心的是芳流村已经夷为平地,不复为村了。以后搬往何处,谁也不知道,老人走了,芳流村失去了主心骨,陈铎的担子重了。
石虎想了许久,不知如何安慰陈铎,自己却忍不住,泪夺腔而出。
黎明的雾渐渐散去。太阳慢慢地升上来,出奇地戴一圈光环,光环和太阳似乎浸在迷蒙的水汽里。有几阵太阳雨飘落,像是天公的泪。
全村老少围着朝宇,默默地等,等他复活。
“九天后醒来,那是前几天的事……”
“清决走了,跟冯照忠走了,老人却走了。”
“如果老人真的去了,得赶紧派人通知他的儿子洪清决回来。”
陈铎摇头,良久才说:“你们不知老人的心,他并不一定要儿子在身旁。他说把儿子交给照忠哥,他就放下心了,我可以作证的。他说过这样的话。”
在老人的破烂的泥墙家里,人们发现一只来自久远的陶罐,罐子里留着一张发黄的粗糙的纸张,上面写着一行字:“我死后,请葬在那死去的簕古林——地裂过的地方——让我听听北部湾的海响。”
簕古林的的确确全死了——是地裂后涌来的海水在地合后溢出来把百亩勒古林腌死的。看来,这片久远的带刺的林海,只剩下高昂的簕古林头了——不久它们也会消失。老人还守它干什么?
没有谁能解开这个谜?
遗言!守望和向往并存。
老人守望于即将逝去的簕古林。那是多么刚烈强悍的阵营!老人向往海响。北部湾的海响是什么声音,什么旋律呢?
“记住,家族总得流血”
这格言,像旷野里清晰的雷鸣。
流血家族和流汗族有何区别呢?我们家族,源头在哪?后代能追寻得到吗?死去的永远地死去,谁出来作证。后人的后人能作证吗?显赫的、平淡无奇的、平庸落后的家族是永恒的么?是为了某一个家族而活着吗?不断离散,不断堙没,不断组合,不断繁衍的家族记录在哪里?谁去探测它的精确度和价值呢?啊,流血……
谁能解此谜?
老人想这个问题干什么?他在生命的终点竟留下一个难解的谜语,让活着的人百思而不得其解。
九天过去了,洪朝宇再也没有醒来。
簕古丛里,那夜狂饮时放酒杯的平展展的青石块还在,残留的花生壳和甜薯皮已经霉黑,洒出的酒烧死的草和树叶已经焦化。一条磨合的巨大的裂痕向远处延伸,像一条潜地而去的龙。
龙脉何在?
陈铎和村里的几名汉子来到那晚狂饮地方,陈铎把罗盘放在青石板上,选定了朝宇公坐的那个位置。那块青石板平而光滑,竖起则可作为墓碑。石虎双手捧起青石,直抱回村口请人把自己亲笔写的字刻上去,字是这样写的:
平太天国天将洪朝宇公之墓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铎吩咐村里的年轻人分头去做几件事:
一是派人到麻章绿柳村通知洪清决速速赶回,朝宇公虽然没有要求儿子在身边,但古老的风俗不能变,儿子要守在老人的身旁。
二是把朝宇公被地震震坏的房子修理好,把房到屋正厅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朝宇公移到正厅的左边,头向祖宗牌位,脚朝大门。二是油灯分别置于朝宇公的头前脚后,这叫“头尾灯”,在朝宇的胸部压上一个生铁梨头,再用麻绳缚住的他的身体。在他的脚后放一碗饭,三支点燃的香插在饭上。几个钱放在朝宇的手中,意在让他进入地狱时,有钱通行。
去通知清决的人还未回来。众人跪在朝宇公的遗体旁抱头痛哭,代表清决守孝。有人给坚守原风流村的村民送去“讣音”去者报告朝宇公死亡的时间和出殡日期后,收了红包利事回来。
次日下午清决骑一匹枣红马飞回来了。冯照忠也骑他那匹白马一同来到芳流村。两人跪在朝宇的遗体前放声痛哭,声音凄惨至极。
石虎把邻村的“土公佬”也叫“大力佬”请来了。他们先给朝宇公“整容”,淋浴、更衣、穿新衣服,戴帽、穿鞋。这叫“装身”。没有寿衣寿被、更没有官服,只穿两套衣服;没有陪葬品,没有金银珠宝。衣服穿上后纽扣不扣上。“土公佬”把遗体移入棺材加了盖,钉了钉。全村人的哭声震天。
洪清决身穿麻衣,脚穿草鞋,头戴的布,身戴重孝。他跪下致哀,村人了跪下至哀,叩头、奠酒。“土公佬”用麻绳缚紧棺材,将称枋移出大门口,用两条长凳垫着棺材,道士念悼词打鼓,开始出殡。这是第三日上午,阳光珠璨明丽。洪清决身穿黄麻衣,头戴黄麻帽左手执灵幡,右手执孝杖,走在前面,距棺材有几十步远。跟着是陈铎、冯照忠、石虎等,他们担着锄头、箩子、距棺材十多步,一路走一路撒纸钱,放星零鞭炮。抬棺材的“土公佬”共有4人。村里的兄弟、媳妇们分别在两边扶棺材前进。随后抬着的四台上装着猪肉、鸡鸭,设有灵牌香柱。村里的人都出来了,有人担着铭旌寿幛旗幡,一路哭,一路走,进入亘古勒古林。
簕古林全枯萎了,只剩下高高的灰白色的簕古头,远远望去,好像无数兵马形成进攻的阵营。送葬的队伍距墓地一百米左右,葬礼开始了。道土喊礼,陈铎及村里的年轻人排立举哀,号哭三声,三跪三叩首,所有送葬人却下跪三叩首,起立。道士当点主官进行“点主”。“点主”即在出殡前的神主牌上把“神主”二字写成“神王”二字,神主牌书写:耄化显考谥姓朝宇公之神主。点主官拿起来笔,口中念道:“神王进堂,王上加红,一点成主,昭载考妣,日吉时辰,开光点相,为神正直,保佑子孙,荣华官贵,兴隆万世,燕翼话谋,万寿无比”。随即抛笔丈余,陈铎奉神子牌入灵座,向香鸾烧香,点主官向神主牌六拜,升、平身。洪清决向点主官跪拜四拜,点主官归班。清决俯伏灵前,焚化纸宝。点主礼成,即送给点主官红包利事,点主官解红包后,也给清决送还少许钱。
埋葬的时辰到了,棺材放下墓穴,清决先投泥。坟暮造成后,暮顶插上了红的旗子。
古老的簕古林里,朝宇安息了。他长眠于这亘古荒野,守着芳流以西这块没有人烟的土地。
安葬回来,洪清决请道士在厅堂安灵。每天早晚,清决按习俗都要到灵前哀饭(连叫三声回来吃饭)共寿七七四十九天。
冯照忠待葬礼完毕才策马回去。石虎也回铜鼓湾去,陈铎叮嘱洪清决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去绿柳找他。
陈铎整整沉默三天,人们看到三天里他都走向簕古林。
秋风呼吹地吹着。
雷州半岛的天空,候鸟远飞了,留下声声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