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会呢。”吴太太“唏”了一声,神情似乎变得有点沮丧,借题发挥道,“我说好好的一个人,死不开口就是哑巴。老爷门下,不是也收了个哑巴弟子么?”“那是两回事儿。”吴元厚拿起笔,干咳一声,“我看阿延好好的安静得很。他比较内向,不爱说话有什么不好?只要他毛笔字写得好,画得好。”
“儿子画得不好吗?”吴太太走到画桌跟前,瞟了一眼画桌角上儿子的毛笔字作业,拿起来说道:“儿子写得不好吗?我说老爷,你呀,就看那个乡下孩子顺眼。他在你眼睛里什么都好,连三拳打不出闷屁,闷声不说话也是好。这道理通不通?不通。”
“好了,别说了。”吴元厚手一摆,随即埋头画图。阿仲退了出去。吴太太叫住阿仲,说:“不要忘了给鸟儿加水。”
“是,太太。”阿仲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吴太太回过来还想跟吴元厚说话;一想,改口说道:“我到楼下去了,不来打扰你。你画吧。画一个时辰歇一会儿,别累着。我现在不跟你说了。跟你边画边说也说不起来。跟你说道理就是不通。”说着,人已经走到画室外面。
阿仲在画室外面楼道栏杆处给鸟儿加水;那鹩哥立在跳杆上左右顾盼,见太太来了,头一歪,学人说话:“不通,不通。”吴太太“扑哧”一声笑出来,上前几步说道:“老爷不通。”那鹩哥立马学道:“老爷不通,老爷不通。”
这时候吴元厚挥笔作画;一会儿画到兴头上,阿仲走进来,小声说道:“有位姓盛的先生要见老爷。”吴元厚接过阿仲递上来的名片,瞟了一眼,说:“盛宾如——哦——想起来了,他就是唐先生说的那个朋友。他来有什么事?”阿仲回道:“他说今天来请教老爷,看一幅画。”吴元厚一听,眉头一皱把名片往桌上一扔,手一摆说道:“不看!”
“是,老爷。”阿仲随即走出画室。
“阿仲等一下,”吴元厚搁下笔,说道,“要么这样吧,你出去跟他说,就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
“是,老爷。”
盛宾如离开惟亭的时候,心态还是比较平和的。头一回登门拜访吴元厚,吴先生不见,还是说得过去的。如果见了,便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先前他有思想准备,没什么后悔的。只是有一点,他觉着吴元厚说不见的理由恐怕不是真的。不去多想,不去计较。人家有理由说一个让你可信可不信的理由。这是大家说平常话,不是当真鉴定历代名家字画,不必认真。
一想到“认真”二字,盛宾如心里倒是有那么一点认真的后悔。他回想自个儿为什么来拜访吴元厚的那个理由,真的过于认真了。“我跟吴家用人是怎么说来着?我是来请教吴先生,请吴先生看一幅前朝名家字画。这么说,看来今天行不通。要是换一个说法……”这么一想,盛宾如真的有点后悔了,伸手拍打自己脑门,心里想自个儿是忒老实了,把话说真了。先前不妨这么说“吴元厚先生是我崇拜的国画大师我慕名而来。苏州唐楼唐六梓先生介绍我来买一幅吴先生的字画。哎,对了,自己名片不要拿出来。”想到这里,盛宾如轻松愉快,很不认真地对车夫说:“去上海!”车夫吃了一惊:“先生这个时候去上海?”
“哦,”盛宾如改口说道,“送我回到城里去。”
车夫点头应了一声,马车便直奔苏州城。盛宾如心里想,下一趟来拜访吴元厚,要想好一个理由,要换一个说法……
盛宾如回到城里,去大光明旅馆。他在那里有个长包房,没人知道。他放好东西,出去吃了点东西,然后去清泉浴室。
盛宾如在洗澡的时候心里有点骚动,想女人了。他想先在这里歇一会儿,扦个脚,待会儿到同春楼去。他想到苏州来,只有到同春楼才能找到一个他心里想的绝色佳丽。他不想花钱随便找个女人。来苏州这些日子,听说同春楼有个叫董碧韵的姑娘,年方十七,会丹青,写一手好字。刚来的时候他去过那里,点名要看她。同春楼徐娘说董姑娘身体有点不舒服。没见到。他想那个姑娘想了个把月了,现在又想了。
盛宾如洗好澡,来到包间里。跑堂的给他上茶,上水果;盛宾如吩咐那个跑堂的把扦脚的王师傅请过来。那个王师傅是有名的扬州扦脚师傅“王一刀”。王一刀干活通常分三道:一是扦脚,二是刮脚,三是捏脚。这第一“扦”,是扬州传统一把刀的功夫,是这一行的看家本领,把你的脚修得舒服,好看。一个扦脚师傅光有这个本事还不够扦脚经典。那个王一刀的经典做法是在后面的两道。盛宾如的两只脚,脚气比较重;他只觉得他的脚丫里经王一刀的手,用小锉刀一锉一刮,再用手一捏,便舒服得他哼哼哈哈。这一刮一捏,就把你脚上的感觉好比推向两次“性高潮”——这时候王一刀习惯问一句:“舒服吧?”如果你说“舒服”,王一刀接下来一笑,说道:“男人有一个半快活:一个是跟女人睡觉,还有半个就是扦脚!”
盛宾如坐黄包车到同春楼的时候,同春楼花灯初上。
徐娘不卑不亢款款走过来跟盛宾如打招呼,一回生两回熟。徐娘听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的盛先生点名要见董碧韵,面上有点为难,轻轻地说了一句:“董姑娘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盛宾如一听,嘴巴上应道:“哦。”这一说真的假的?上回来徐娘也是这个说法,这回来又是这个说法。盛宾如心里不信,那眼神流露出来。徐娘看在眼里,也不作解释,将手一让请他里边坐,一边唤请一位人见人爱的姑娘过来陪他。盛宾如瞟了那个姑娘一眼,淡然一笑,对徐娘说道:“我今天来,是来看董姑娘的。不好意思,别的姑娘就不看了。”徐娘颔首微笑道:“盛先生今天既然来了,不妨我来为你安排,看看别的姑娘,——盛先生看,她们同样出色。”“不。”盛宾如脸上带点歉意,略一欠身道:“不过,今天既然来了,我想听徐娘说真的,董姑娘她身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
“是。”徐娘坐下来回道,示意旁边的姑娘坐下来。
“怎么个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这么跟盛先生说吧,”徐娘看盛宾如顶真了,便如实道来,“不是哪里不舒服,是董姑娘的大姨妈来了。”
盛宾如一听,不禁失声一笑,说道:“这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要紧,我在这里等一会儿;等她大姨妈走了,我上去看她。如果她大姨妈不走,我就请她们一道吃个饭。”徐娘瞅了盛宾如一眼,差一点笑出来,随即一哂,说道:“盛先生这会儿是在跟我说笑话寻开心,还是真的不懂啊?”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盛宾如脸一冷回道。
“那我就告诉你,那个大姨妈就是女人每个月来的潮,懂了吧?”徐娘这一说,盛宾如听明白了,心里想“活见鬼!女人的月经就是月经,怎么说成‘大姨妈’呢?今天闹出笑话!”这么一想,盛宾如心里念念想女人的“一涨”潮水退了八尺。但是,这会儿他还是很想见董碧韵。今天既然来了,有点非见不可的意思!“……没别的意思;只想跟董姑娘见个面碰个头说说话。说说中国画,说说书法;上去,一杯茶工夫,立马走。这,总是可以的吧?”盛宾如把这个想法对徐娘说清楚了。没想到徐娘一口答应。盛宾如连忙说“谢谢”——心里想“这个女人还是比较通性情的。”盛宾如出手很大。徐娘说:“一杯茶工夫说说话,这个钱多了,请盛先生收回去。”盛宾如一听,眼睛里有点不高兴了,以为徐娘跟他来虚的,说客气话。同春楼是做生意的,这个钱既然出手了,她还有个不收的道理?说到最后,徐娘还是不收整数,收了个零头。
徐娘陪盛宾如上楼,把他领到董碧韵房间。等到徐娘出来,管楼面的阿奔迎上去说道:“那个客人付一点小钱,上楼吃杯茶,大姑奶奶还要亲自出面,吩咐我来就是了。”徐娘瞟了阿奔一眼,语气淡淡地说道:“董姑娘那里,还是要我来说的。你暂时还不行……”
徐娘说着,坐下来,叫阿奔也坐下来,接着说道:“阿奔,我叫你从老家过来做事情,你要用心。你来的时间不长,没有经历,有些个事情你还不懂。你给我听着,这小生意要当大生意做,大生意要当小生意做。”
眼瞅着阿奔有点不明白,徐娘微微一笑:“时间长了,你自个儿琢磨。”阿奔点头道:“我记下了。”阿奔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会儿我要问大姑奶奶,那位客人到董姑娘房间里头吃杯茶,要是过了钟点不走,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