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泽心里嘀咕这女人画画,画写意的东西有时候还过得去,一旦要她们画个人物什么的,恐怕就不行了。再说了,这画上还没落款题字。他想有些女的可以画,但是要她们写一笔好字,就虚了去,没那个功夫。他想潘道延的字写得好,自己的字也好哦,小时候就开始练童子功,过了父亲这一道关口;这些年在家里虽然有点懒了,但毕竟没有荒废笔墨功夫,底子搁在那里,连阿延也不敢小看自己的书法。记得父亲去年对阿延说过:“其实啊天泽的书法不在你之下,特别是天泽的行书、草书,有的时候写得比你好。”那个意思明摆着,教阿延卖力,跟着上去,互相逼着进步。
董碧韵画好了,搁下笔,抬头看吴天泽一眼;这一眼看得吴天泽销魂!心里突突跳!随即避开董碧韵眼睛,将视线移到桌上的画面;看得仔细了,轻轻地说了一句:“天头还空着呢,要题个字才好。”
董碧韵本来画好了要请客人坐,这会儿听客人说题字,顺着说道:“听说这位客人是先生吧,请教了,标题取什么好?”吴天泽一听,手一摆说道:“开玩笑。我算是哪门子先生。你是老师。这不,我在边上看你画,跟着要学呢!”
“我画得不好,见笑了。”董碧韵微笑道,“刚才说起标题,我还在想,这幅画标题倒是不急,慢慢想着再说;有好的,斟酌了写上去。”吴天泽“哈”一声说道:“我倒是有个现成的标题,不知道是不是对小姐的意思——”董碧韵欠身道:“说出来听听看——”
“不用说出来听了,我写下来给你看;你觉着好用,就给你用了。要是不合你的意思,撕了也罢。”说话间,吴天泽随手拿了张宣纸,挥笔行书写下“吴中山水好天下”——董碧韵一看,这一笔行书少见得好!看不出来这青头小伙子笔墨如此老到,随手写来,气势不同凡响。这七个大字,惟有“天下”二字最难写好。但见眼前的好“天下”看起来实在是难得“天下”二字。这么想着,情不自禁地“噢”了一声,说:“漂亮!”她随即拿起来,晾书架上,退后几步看,颔首微笑道:“好,漂亮!”吴天泽一听,挪开画桌边上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二郎腿说:“哈,献丑了。还行吧?”
“写得好!——字好,题目也好。”董碧韵回过身来,沉吟说道,“先生要是同意的话,我想用了。”“行,”吴天泽手一抬,说,“你用吧。”
“那就谢谢先生了。”董碧韵略一欠身道。
“哎,”吴天泽眼睛一闪,回道,“刚才就跟你说了,我算是哪门子先生,做学生还差不多!”
说罢,吴天泽意识到自己坐相不大好,把二郎腿放下来,接着说道:“跟你说老实话,这个题目本来不是我的;现在我说给你听,有个故事——”
接下来,吴天泽跟董碧韵讲了小时候跟父亲到太湖东洞庭山写生的事儿,说到自个儿嘴馋,偷枇杷吃,后来便有了“吴中山水好天下,不可到来偷枇杷”一说。起先董碧韵在他说的时候还插话问“真的假的”,后来听得入神了,仿佛过去在眼前。
完了,吴天泽要水喝,董碧韵这才想起来自己有点失礼了,便赶紧泡茶,一边说道:“不好意思,只顾听你说话,忘了茶水。”
董碧韵,苏州同春楼头牌才女,诗书琴画皆通,尤其醉心于写意山水。她开始不想见一个所谓的吴公子;后来听徐娘说,是读书人,这回勉强同意见了。没想到眼前这位吴公子出身于吴门书画世家,从小受到传统文化熏陶。他长相吸引人,谈吐蛮好,有趣味。眼瞅着吴公子口渴喝了一杯茶,完了还要续茶再喝,董碧韵微笑道:“哪里见过像你这么吃茶的?一个‘品’字,三个口,你是恨不得一口气连续吃三杯。”吴天泽放下杯子,说道:“本来我嘴巴不干,也不会这么吃茶的。今儿话说多了,嗓子冒烟,我从来没说过那么多话。要说一个‘品’字怕是三个嘴巴也来不及说了,只等着一口气喝了水再说,就顾不得假兮兮地品茶了。”说着,拿杯子再喝,完了继续说道:“我不懂品茶,只晓得解渴。记得小时候在家里读书写字画画,一个半天下来,我嘴巴干了就拿父亲的茶杯喝。我家里的阿仲见了,便会喝道:‘小孩子吃什么茶叶茶,嘴巴干了喝水去!’所以,我一直把茶当作茶水。茶,是品的;水呢,是喝的。喝水没那个讲究,嘴巴干了我就一口气喝,喝到解了渴完了。”董碧韵听了抿嘴儿一笑,说道:“我想看你画几笔行吗?”
“可以,”吴天泽立起来说道,“那就把茶杯端一边去,笔墨伺候!”董碧韵应声做了。吴天泽随手取了张四尺开三宣纸,很快画了一幅写意山水,题:“明月千里山一角”,落款:天泽写于吴门,一边说道:“哎,我的字不及我说的那个潘道延,他写得比我好。”
“吴先生的墨宝留下来,行吗?”董碧韵颔首微笑问道。
“哎,你怎么又来了。”吴天泽这时候说话比先前放松了,“我是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两遍了?我算是哪门子先生,到这儿来做学生还差不多。吴先生,这个称呼我不敢当。我爹才是吴先生。你这么叫我,折煞我也。改口,还是叫我吴天泽比较好。去掉‘吴’字,叫‘天泽’也行。潘道延就是这么叫我的;我叫他‘阿延’,他叫我‘天泽’。家里只有我妹妹,有时候她生气了,叫我‘吴天泽,你给我听好了!’你叫,也行。”
“好的,叫你吴天泽。”董碧韵瞟了一眼画上的落款,接着说道,“以后见了你,叫你天泽。”“就这么说了。”吴天泽“哈”一声道。说话间,吴天泽一看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告辞要走。董碧韵想留客,便说:“还早呢,不急吧?”
其实,吴天泽心里想着再坐一会儿。
两人接着闲聊;董碧韵说着,话题又回到自己画的那幅山水,因此说道:“吴天泽,刚才你进来的时候,说这幅画的天头还空着呢,要题个字才好。我想着题个对子你说好吗?我先出个上联,你来对个下联如何?”吴天泽听了一笑,随即说道:“老师这会儿想考考学生了是啵?你出上联,我来对下联,这个不行。董小姐,你先别说怎么不行?容我先说,说完了你再说。这对子,不是好对的,好比猜谜语,要有个范围。要是没个范围,不着边际,上下几千年,天南海北的出个上联,谁敢接着对下联啊?我是个小布拉子,我可不是乾隆皇帝身边的大学士纪晓岚,三步五步出口成章。这么说吧,你董小姐实在要对,也行,我硬着头皮跟你上。不过我现在跟你说好了,你出上联要限个范围,让我先听听这个范围行不行?要不,对不起,我就跟你说我走了,我立马走,不对了。”
“好,”董碧韵含笑点头道,“说得有道理,我听。限个范围,也是要的。那我现在就说我画的这幅山水,可以吗?”“这个,”吴天泽略一沉吟,说道,“试一下看看——”
“那我就说了。”董碧韵似乎已经想好了,随即出上联念道:
东山西山日出日落映红吴中山水
吴天泽一听傻了,一时对不上来;他急中生智扯开来说话,眼睛瞟一下画桌,用手指着那画面上的小船,说道:“董小姐,我看这小船上,是不是要画个人物什么的。这是我刚才就想说的。依我看,没人钓鱼也没人捕鱼,不生动。”
“无人,便是无言。”董碧韵眼睛烁然回道,“你说这画上没有人物,我看也不见得。说不定,人躺在船舱里看天呢!”
“看天?”吴天泽挠挠头皮,“哈”一声说道,“躺在船舱里发呆啊?我说你起来钓鱼还差不多——有了。”吴天泽眼睛一闪,朗声说道:
太湖石湖鱼跃鱼潜调戏船上人家
董碧韵听了,差一点“扑哧”一声笑出来,忍住不笑;将上下两句连起来念一遍,点头说道:“好。不过这下联里‘调戏’二字,直白了不去说他,但见忒俗,上不了台面。”吴天泽吐了一口气,似乎不动脑筋嬉脸笑道:“上不了台面俗到桌子底下,就是心里话。”这会儿吴天泽心里想,今天晚上到同春楼就是来“调戏”女人的,“俗”有何妨?要是“雅”得一塌糊涂,过了头,待会儿出去找不着北,那才是浑得忒俗了。这么想着,忽然听董碧韵说道:“这一联么,就算过得去。我再出一个上联:十八岁姑娘想嫁人人人出众——”吴天泽一听,脑门一拍,立马有了:“而立年进士要成家家家肯嫁!”
说罢,吴天泽“哈”笑起来,接着说道:“这个对子好,我觉着好;我这就写下来,回头别忘了。”说着,便铺开宣纸。这时候董碧韵上来研墨,一边思量着说道:“十八岁姑娘想嫁人人人出众——人人出众,这四个字怎么解?”
“哦,”吴天泽写到“嫁”字,随口回道:“这个好解——”
“怎么解?”董碧韵探身问道。
“这个还用说?”吴天泽一边写字,说道:“不就是两个人吗?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两个人合在一道生出个小宝宝,把一个小宝宝顶在两个大人的头上!”
“呵,”董碧韵开心得笑起来,“你这人,俗得可以哦,如此解说,说起来倒是贴切得很。”
“只是不雅。”吴天泽写好最后一个“嫁”字,搁下毛笔,抬头看了董碧韵一眼,顺手推开窗子,说,“不雅也不好。那就来点雅的也行……”说着,回头重新取了张宣纸,拿起笔来写道:“窗开见池水,画中有情人。”
董碧韵轻声念道,看窗外,沉吟道:“窗开见池水,画中有情人——这后一句不如改为‘月下闻琴声’——你说呢?”吴天泽转身回道:“先前窗外是有琴声。不过现在时辰太晚了,那琴声没了。我该走了。”
董碧韵送吴天泽到楼梯口。吴天泽客气回头道:“董小姐请留步。”董碧韵悄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哈,怕是来不了了。”
“为什么啊?”
“没那么多——钱。”
“没有,也可以来哦。”
“哦?茶水可免了?”
“可以啊。”
“人呢?人也可以免了?”吴天泽说罢,和董碧韵对了一下眼神,随即转身走下楼梯。阿奔在楼下候着,将手一让,跟着送吴天泽到门口,小声说道:“吴公子,红哥走之前关照过,说是明天上午请吴公子到唐楼吃茶。”“哦。”吴天泽点头应了一声。
阿奔到门外叫了黄包车,看吴公子离去。
寻访笔记19
吴有箴先生无意中透露出来,说他藏有一本吴天泽用小楷写的日记,约三万多字。“这是一个人的隐私,不宜对外公开的。”吴有箴先生说。但是面对我的诚恳、执著,吴有箴先生终于有所保留地披露了一些内容和细节。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收获了。我们的进一步对话从这里开始:
“吴天泽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的?”
“具体从哪一天开始,说不清楚了。因为日记的开头部分有十几页纸被撕了,不晓得是谁撕的。接下来看,大约是他过了二十岁生日有一天开始写的;起先是断断续续,后来不中断了。”
“您那天跟我说过,这本日记是吴天泽的小楷精品,几万字的东西一律是用钟王小楷写的吗?”
“不完全是。有不少页,是用行书写的,也有一部分是行草。但大部分是小楷。你见过鲁迅先生用毛笔写的手稿吗?”
“见过。”
“吴天泽是写在册页上的,从来没有公开过,因为那不是写的文章,是私人日记,有些东西是见不了阳光的。”
“见不了阳光?是不是有情色内容?哦,跟您开个玩笑。我想日记的隐秘性是应该得到尊重的。如果您介意的话,我们就回避这个话题。”
“回避也谈不上。人嘛,总是有这个和那个什么故事,特别是男女交往的故事。你说谁没有啊?多一点少一点罢了。所谓要回避的事儿,主要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事情,他也不愿意说出来——”
“这么说,就不是装模作样写日记了。”
“比较真实。举一个例子:他写青楼纪事,没有回避他人生的第一次性接触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哦?是么,我可以看一下他的日记吗?很想欣赏他的书法,哪怕当着您的面翻几页也好。说说而已,不敢想啊。”
“有什么不敢想?改天有时间过来翻嘛。”
“真的假的?”
“哎,我也跟你开个玩笑。你现在听我说,不就行了吗?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