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太最近为女儿的事情头痛得很。
这头痛，中医看来没有什么办法治疗；西医大概也没有什么办法。唐太太自己也晓得，这头痛有的药治还不如人治，女儿要是听话就好了。但是这个宝贝女儿偏偏就是不听话。
唐小姐到博习医院配了阿司匹林回来，给母亲吃，也不安慰母亲几句就往楼上去。这天上午唐小姐出去的时候，周妈正好从乡下回来。周妈烧好午饭，叫太太小姐吃饭。
唐小姐从楼上下来，说道：“周妈，早知道你今天上午回来，我就在外头跟人家一道吃中饭了。”唐太太一听，问道：“你在外头要跟谁一道吃饭？”唐小姐坐下来回了一句：“跟吴小姐他们。”
“他们？”唐太太抬头盯着女儿看，“除了吴小姐，还有谁啊？”
“还有吴小姐的哥哥。”唐小姐夹了一块清蒸鱼放到碗里，一边挑鱼刺一边说道，“我本来想今天中午不回来吃的；后来一想，还是回来吃。我现在不想在外头吃饭，连吴天玉请我，我都不想，不要说其他人了。”唐太太一听这话，头又开始痛了，嘴巴一张想说女儿几句；一想，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要说，等吃过饭以后再说。
这天上午楚怀咏离开唐家的时候，心里对唐小姐今晚是否肯出来吃饭不抱希望，因为从杭州回来以后，他对唐小姐就不抱希望了。但是他家里人，他父亲他哥哥嫂嫂似乎还想努力一把促成此事，他也就勉强而为之。为此，前几天他跑到唐楼去请唐六梓唐太太唐小姐到得鲜楼吃饭，结果唐小姐没来。
其实楚家那次请客，不是特地请唐家三人，而是楚二的父亲楚通里宴请钱专员、马局长；宴请作陪名单里有唐六梓、乔冠东乔老爷、沈明达携夫人。楚通里派人把请帖送出去，留下唐六梓的请帖给楚二，叫他跑一趟送到唐家门上。楚通里跟儿子说唐家小姐楚家是要娶的，虽说这门亲事唐家到现在还没有正式给楚家一个回音，但是要想做毛脚女婿，儿子就要巴结一点，要主动上门。在所有发出的请帖里，只有给唐六梓的那张请帖上写明了携夫人、小姐。“这次请客，格子算是高的。”楚通里对儿子说，“钱专员的秘书已经回话了，说钱专员带夫人到场。那是给我们面子。估计唐小姐不会不赏脸。”楚怀咏听了也觉得这是很体面的宴请。不过他当时嘴巴上答应去唐小姐家，人到了外头却改了主意，直接去唐楼，把请帖送到唐六梓手上。唐六梓当时对楚二说：“二少爷，我跟太太一道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女儿，不好说。我回去跟她说说看。她要是肯来当然是最好；要是她不肯，恐怕也是勉强不来的。”
那次宴请，唐小姐推掉了，理由是她不欢喜那种场合，觉着不合适。唐六梓跟太太琢磨了半天，觉着女儿说的也是。至于说到这会不会有点不给钱专员、马局长他们面子，唐六梓对太太说：“这倒不会。女儿不去，最多是有点不给楚家面子，其他人是说不上的，也谈不上是得罪人。”此事便作罢。这一回唐小姐觉着父母还是通情达理的，不强求自己到外头去吃那个不三不四的饭。唐六梓礼数做在路子上，提前打电话给楚家，说女儿不来，自己和太太肯定来。
唐小姐不来，楚怀咏也不肯陪他父亲出席宴请了。楚通里问：“为啥？”楚怀咏回道：“头痛。”楚通里听了，一怔，说道：“这次请的几位都是官场商界有头有脸的人。我现在帮你在外头铺点路子，这个对你今后是有好处的。”楚二瞥了父亲一眼，板着脸不说话，憋了一会儿，还是说：“这顿饭我就不吃了。我头痛得很。”这么一说，楚通里也就不勉强儿子了。
请客那天，楚通里见了唐六梓，借一步说话问唐小姐怎么不来？唐六梓顺口回道：“我女儿说头痛……”楚通里一听，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一手搭住唐六梓背心，轻声说道：“唐先生，看来我家老二跟你家大小姐都叫我们头痛哦。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弄，真的教人头痛！”唐六梓微笑道：“也不见得。楚先生，依我看，现在的年轻人好弄起来也是蛮好弄的，就看我们做大人的是不是也把他们当作大人看。要是给他们点民主、自由，让他们自己做点主，有些个事情恐怕也就不难弄了，你说是吧？”楚通里听了，抬手拍了拍自己脑门，好像突然间豁然明白似的，“呵呵”笑起来，一面翘大拇指说：“还是唐先生有道理，这个话说得好比一杯龙井茶——没话讲。”
第二次想请唐小姐吃饭，楚怀咏总算听了父亲的话，直接去唐家。
这次上门请，楚怀咏见到唐太太，开门见山说：“我父亲叫我今天来，请唐先生唐太太今天晚上吃饭，在得鲜楼——正好我大哥大嫂到苏州来了，碰碰头叙叙。”完了，补一句：“我嫂子牵记唐小姐，她叫我一定要请唐小姐来。”唐太太一听，心里想这次机会蛮好；请楚少爷坐，叫周妈上茶，客气说道：“二少爷先坐一会儿吃口茶。宓宓出去配药了，时间不会长，一会儿就要回来的。二少爷自己跟她说，不是蛮好么？”楚怀咏想了一会儿，回道：“我想，还是阿姨跟她说比较好。我怕当面跟小姐说，被她一口回绝没商量余地，到时候尴尬得很。”说罢，便起身告辞。
唐太太觉着楚家二少爷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一口答应道：“这回我一定叫宓宓一道来！”楚怀咏眼睛闪闪，一个欠身道谢。唐太太送他到大门外。楚家包车在外头等着，楚怀咏说了“晚上见！”上车走了。
这天吃过午饭，唐太太跟女儿说了这个事儿。唐小姐一听母亲要她今天晚上非去不可，眼波一闪立马回道：“要去你们去，我不去！”唐太太一怔，刚想开口劝说，只听女儿接着说道：“上午我出去的时候楚家二少爷来过了是吧，他要请客吃饭，关我什么事儿？我是肯定不会去的。……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欢喜到外头去吃不三不四的饭，见不三不四的人——你们起劲，跟我没关系，不要拉我一道去——我是没有胃口跟你们出去应酬的。再说了，那个楚家二少爷，我看也真是的，除了请吃饭，好像没别的事情做了。他们家开饭店的，就晓得吃！那得鲜楼再有名，再好吃，也不见得每次都要到那里去吃吧？也不怕人家吃腻的。”
“宓宓，”唐太太瞟了周妈一眼，说道，“什么叫出去见不三不四的人，吃不三不四的饭？——这一回不是的；楚怀咏来的时候说了，他大哥楚怀顺、大嫂萧沁园他们来了——他们是不三不四的人吗？人家也有身份，也受过教育，又不是社会上的鸡头鸡脚，茶叶末子。再说了，他们楚家上上下下都把你当回事儿，你也应该觉着你面子够大的了。要是换了我年轻的时候，有这样体面的人家把我当上上客，我心里头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像你这个样子！还说人家真是的，我看你才是真是的。我就弄不懂你为什么就看不上楚怀咏？哦，我想起来了，你大概是看中别人了，是不是？怪不得这几天老在我耳朵边上说起那个吴什么公子——他，人长得比楚怀咏好，是吧？他家里比楚家好，是不是？”
“哎，”唐小姐含笑说道，“就是比他好，就是比他们家好——”周妈忍不住插嘴道：“小姐比比看，哪个好就跟哪个好——”
“周妈，”唐太太瞪了她一眼，脸一拉，说道，“你又跟着瞎起劲，说什么比比看——比什么比？看什么看？”周妈一吓，退一边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唐太太一转脸，看女儿立起来要走，手一招说道：“你坐下来，我还有话要讲——”唐小姐显得有点不耐烦：“妈，你有话要说，不要跟我说，我现在不想听。我还有事情——我现在要到楼上去写毛笔字。”说罢，往楼上去。
“你刚吃过午饭，写什么字哦。”唐太太立起来跟上去，一边说道，“现在我跟你说正经事儿，你就避开我……”唐太太走进女儿房间，接着说道：“我跟你说宓宓，你不要太任性。这个事情我已经跟你爸爸商量过了，我们做父母的也讲道理，不为难你。我现在也想通了，跟女儿彆气没意思。女儿要嫁人，你也是可以挑选的。……周妈刚才说的也是，比比看，哪个好跟哪个。不过，这个事儿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这顿饭你还是要跟我们一道出去吃的。我先头已经答应人家了，说你一定去。你现在不好叫妈妈难做人的！”
“我不去！”唐小姐一边写字，一边说道，“我今天晚上要出去看电影，票已经买好了。”
“你这个丫头真是的，”唐太太叹一口气，说道，“早不看电影，晚不看电影，偏偏人家要请你吃个饭，人家大哥大嫂来了，你就名堂多！我下去给你爸爸打电话，叫他回来跟你说。”
唐太太到楼下，刚要拨打电话，唐六梓回来了。
唐六梓一进门就说：“我今天没有什么事情，早点回来。楚通里中午打电话给我，说晚上请我们去吃饭……”
唐太太接过先生的皮包，叫周妈泡茶，接着说道：“上午楚怀咏来请过我们了。我已经答应他我们要去的，但是宓宓不肯去，怎么办？”
“宓宓她怎么说？”唐六梓一转脸，摆手对周妈说，“不用泡茶。我在外头吃了不少茶，回到家里不吃。——你先到楼上去把小姐喊下来，就说我有话跟她说——”周妈答应了一声便往楼上去。唐太太说：“哎，这一回你无论如何要说服女儿去。要不，忒不像话了。你想啊，我们一家到杭州去玩的时候，人家大哥大嫂对我们客气得很。这次他们来，又是他们主动请我们吃饭，弄得很不好意思了。楚怀咏说了，他大嫂特别想跟宓宓碰碰头。说好了，不好不去的。”
说话间，唐小姐从楼上下来了，唐六梓招手道：“宓宓过来坐，我有事儿要跟你商量。”唐六梓一转眼给太太使了个眼神。唐太太脸一沉，咕噜道：“你跟女儿讲，我不开口。”见女儿坐下来，唐六梓微笑道：“宓宓，我说话向来是不欢喜转弯抹角的。你现在跟爸爸妈妈说心里话，——吴先生的儿子吴天泽，他人怎么样？你中意吗？”唐小姐听了一怔，脸上泛起红晕，看了母亲一眼，说道：“爸爸，今天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事儿？”
“关心女儿嘛。”唐六梓坐在沙发上一个欠身，说道，“宓宓，我觉着这是个好事儿，不要瞒着我，——哎，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呢，现在当着你妈妈的面，跟你表个态，我对吴家还是比较了解的；吴天泽人呢，也是蛮好的，不错的。有一点明显得很，吴天泽人样子比楚怀咏好。这么说吧，要是我女儿真的看中吴天泽，他也看中你，我们跟吴家攀亲，我看好得很！”
“我是觉着楚家蛮好，”唐太太上身一晃，抚摸着沙发扶手，说道，“我们现在要讲点实惠对吧。那个吴家，我在外头也听说了，也是大人家。但是他们吴家总没有城里头做生意的有钱吧？”
“这个你不懂。”唐六梓淡淡一笑，会了一下太太眼睛，翘大拇指说道，“吴家有底子，有名气，有文化，知道啵？名气就是钱，文化也是钱——”
“人家楚家没有文化吗？”唐太太瞟了女儿一眼，“他们楚家得鲜楼是吃的文化，到什么时候都吃得开！”“这话不错。”唐六梓点头道，“但是，我现在晓得我女儿偏向于吴家的文化和名气，而不是楚家的吃……哎，我晓得，宓宓现在一有空就写毛笔字，我就晓得了。其实啊，只有我晓得女儿心思——”
“你晓得女儿心思，有什么用？她又不听你的话。”
“嗳，”唐六梓瞟了太太一眼，接着说道，“宓宓，我今天要跟你商量的事儿就是这个事儿。要么这样吧，你看好不好？你先两头交往；看谁合适，你自己拿个主意，跟爸爸妈妈说一声，不就行了么？怎么样？”
唐小姐本来坐下来打定主意不开口，不说话，她心里想父母这会儿无非是想说楚家请客吃饭的事儿，反正自己认定不去吃，随便怎么说怎么商量，她就是不去。这会儿听下来，觉着父亲说话还是蛮好商量的，便点头“嗯”了一声，眼睛一闪回道：“好啊，那我就自己看，我自己来决定，不要爸爸妈妈来左右我，把我弄得心神不定，没劲。”
“就这么说定了。”唐六梓手一摆，说道，“这样蛮好。说到吴天泽，我是见过他好几次了。但是宓宓，你妈妈还没见过他，是吧？改日约一下他，请他到我们家里来吃个饭，给你妈妈看看，让你妈妈作个比较。哎，我保证你妈妈见了他就欢喜，不会错的，你信不信？”
“好啊，让我看看他人样子。别说得好，一看，不过如此。”
“唏——”唐小姐头一歪，朝母亲做个鬼脸，说道，“到时候你看吧。我现在不说他好。好，是不用我来说的。今天我去博习医院配药碰见他，他就是给我印象好，比那个楚家二少爷体贴人，——我说什么，他就顺着我说的做了。我欢喜他。我不欢喜楚家二少爷那个样子。再说了，吴天泽的妹妹好得很，我欢喜他妹妹，她向着我——”
“人家楚二的大嫂不也向着你？”唐太太似笑似嗔，“你啊，就要人家一个一个向着你，你怎么不向着点人家？不为人家想想？就说今晚，——哦，人家请你吃饭，你呢，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有你这么做人的吗？”
“哦，对了。”唐六梓好像突然想起来，说道，“我看这样吧，宓宓，今天晚上楚怀咏的大哥大嫂请我们吃饭，我们还是去，你也一道去……又没关系的。我们跟人家吃个饭，也是做人的礼节，不要给人家说闲话，说唐六梓的女儿受教会学校洋人的教育，却不懂中国人的规矩，多难听，是不是？这样一说，弄得大家在外头没面子……人家要面子，你爸爸在外头也是要面子的，你说是吧？”
大概是因为先前的一通话说得比较顺了，唐小姐这会儿静下来想想，也觉着父亲这一说还是在道理上，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今天晚上出去吃饭；接下来才说电影票其实还没买，是跟妈妈说了玩的。唐太太一听，故作生气，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会在家里气我，拿我寻开心！”说着，母女俩开心起来。
说笑了一通之后，唐小姐到楼上去写毛笔字；到了傍晚时分，换了衣服打扮好，跟父母一道出去……
第二天上午，邮差来到吴家送信。
阿仲在门口接了信件，转身回进去，走到客厅里碰见明香。明香眼睛一瞟阿仲手上有一封信，问道：“是谁的信？”阿仲回道：“少爷的。”明香一把拉住阿仲，一看信封上的毛笔字，眼睛一闪说道：“这封信给我，我来交给太太。你先不要跟少爷说，让太太跟少爷说——”
“这……”阿仲吃惊道，“这是少爷的信，你拿去给太太做什么？你这不是没事找事么！回头要是让少爷晓得了骂死我不说，还要连带你，犯不着的。再说了，你暗地里管我还差不多，这少爷的信你也要管？我弄不懂了，你这么做有意思吗？”“去你的！”明香瞪了阿仲一眼，一手拍过去，说道，“你别在这里大声嚷嚷好不好？这个事情你不晓得，你不要管，也不要问，没你的事儿。你呢只当什么也不晓得就是了。”说罢，径直往吴太太房间去。
“这叫什么事儿！”阿仲看着明香背影，叹了一口气，“多事儿，吃饱了没事做。”回头往园子里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吴太太一看那封信，脸色阴沉下来，冷笑道：“好啊，那个婊子又把信写到我们家里来了，看我撕掉它——”明香手快阻止道：“太太，这封信撕不得。要不，先拆开来看看再说？”
“这种信我要看什么，”吴太太眉头一皱，恨恨说道，“我不看就晓得这里头是什么名堂！……好，我不撕，我也不拆。明香，你去把少爷喊过来，我要叫他当着我的面把这封信拆开来，今天我倒要看他怎么跟我说，气死我了！家里出了这种事情，传出去丢脸！明香你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这时候吴天玉进来，一看气氛不对，问道：“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情你先别问，”吴太太气恼恼地说道，“跟我到客厅去；你到楼上去把你爹叫下来，就说我要他问你哥哥话！”说罢往客厅走，一边对明香说道：“把少爷喊到客厅里，我在那儿等他！”
“是，太太。”明香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吴天泽书房；到了门口不进去，往里头张了张，说：“少爷，太太叫你过去，到客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