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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满载青年学子的大巴停在世纪会议中心大楼前广场上,颁奖大会会场顿时被填塞得座无虚席,除了贵宾席还空着,获奖人已一一入座,在会场一侧悄悄察看的卜晓得,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光是这个热气腾腾的会场,就表明了大师赛的空前成功。老朋友劳陆也扛着摄像机过来了,他扬手向卜晓得致意,卜晓得连忙迎上前去,他奔向大师之途每一段里程上的最佳亮相,劳陆都记录了,还洗印了照片寄给他,今晚上台领奖的光辉瞬间,又得依仗劳陆的镜头给他留下珍贵资料。“劳陆啊,今晚角度选选好,下周安排个时间,请你吃法国蜗牛。”劳陆把手一举:OK!张门生从一边走过来接受指令,他给了门生一个满意的眼神:“干得好,今晚会后为你们办公室庆功!”
离拉开颁奖大幕还有一刻钟,卜晓得赶到贵宾入口处门口,引颈翘望,范开渠来了,他拉住范开渠,一起等在门口,约摸过了十分钟,一辆黑色A1号车门前缓缓停下,郑书记到,保卫人员早已进入各自位置。卜晓得、范开渠陪引着郑书记进入贵宾室,已经入座的贵宾一齐起立,郑书记轻轻摆手,让大家落座,随便问了几句,大赛有多少人投票,群众反映如何?宣传部胡部长、文化局裘局长、文联裔主席、大赛组委会名誉主任范开渠争相应答,赞扬大师赛是空前创举,是含金量最高的文化品牌建设,是文化中心城市的标志性盛事,郑书记是最有力的倡导者推动者,一场强劲的大师风将吹遍祖国的山河大地。郑书微笑着摆手说:“我们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不要以文化中心老大自居,还有北京、上海呢!”他把目光转向坐在一侧的卜晓得:“卜教授,你这个大师冠军,还不能称为全国第一大师吧?”
卜晓得连连点头:“郑书记说得是,还有人未参赛呢,我的老师过昆仑,才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冠军。”
郑书记语气一转:“不高估自己是对的,也不必过分谦虚,你是名师的高徒,后来居上,如今成了我们城市一张亮丽名片啦。把我们城市的影响辐射出去,我们需要打造一批这样的名片。”众人纷纷附和,郑书记站得高,给我们指出城市文化建设的大方向。
颁奖大会拉开大幕的时间到了。郑书记被引入贵宾席中间入座,电视台明星主持人亮开甜美清脆的嗓门,逐一报告着以郑书记为首的到会贵宾名单,齐智人上台简要汇报大师赛评选经过,重点强调:“大师赛参赛面广,投票者来自全国各个省市区,港澳台地区也有人参加投票,可谓空前踊跃。这是一场透明的公开公正的货真价实的高含金量的赛事,非常成功,今晚就要画上圆满的句号。”范开渠上台宣读获奖人名单,一干获奖人按先低后高次序,分批上台由相应的头头脑脑颁发奖金奖状,每批颁奖中间,插演歌舞节目,几位当下红透半边天的影视明星出场,会场掀起阵阵欢乐的波涛。最后主持人宣布郑书记给大师冠军卜晓得颁奖,卜晓得从座席站起前,不改幼儿园养成的老习惯,袋里摸出小圆镜,偷偷觑了一眼,然后不急不忙,神情庄重,步履沉稳地朝郑书记走去。
从郑书记手里接过奖金奖状,主持人把话筒伸到他面前:“卜教授,请说说你此刻的心情。”卜晓得早有准备,这个时刻不能婆婆妈妈啰里啰嗦,他发现台下劳陆摄像机的镜头正对着他,今晚是电视实况直播,展示大师形象的极佳时刻,他挺直身躯,面向全场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此刻心里波涛翻滚,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化成一句话,我感激这个时代给了我灵感和机会,感谢领导、广大读者、参赛者给我的厚爱!亲爱的领导和方方面面的朋友们,我再一次谢谢你们,我不会辜负你们的期待,我会不懈努力,在攀登学术高峰的道路上,一刻也不停止自己前进的脚步。”全场掀起的哗哗掌声把他的话语淹没。
齐智人代表大赛组委会宣布颁奖大会圆满成功。接下来的庆功大会移至世纪饭店。办公室全体人员连同志愿者围满五张大圆桌,齐智人致简短祝酒词后,请大师冠军卜晓得教授讲话,卜晓得端着酒杯走到主桌前方:“亲爱的朋友们,我此刻难以抑制激动心情,只说三句。第一,我由衷地感谢各位在大赛过程中付出的辛劳。第二,我会永远记住大家在这次大赛中作出的奉献。第三,祝愿我们之间友谊常青。请大家干了这杯。”
大家齐刷刷站起,张门生情不自禁:“卜大师,我们这次付出一点辛劳,实在微不足道,我只说一个字:值!以后有需要我们效劳的地方,我们随时听候大师吩咐。”他转了转身,“大家说,同意不同意啊?”
“同意!”四张桌子涛声一片。
卜晓得的感谢之情没有到此结束,他斟满酒杯,逐桌向每人一一敬酒,干了一杯又一杯,回到仙苑住所,微微有些醉意。
他思潮澎湃,全无睡意。他把所有房间内的吊灯、壁灯、台灯全打开,明亮辉煌中,单身一人,益显房间的寂寞空旷。一阵孤独感突然袭来,此时此刻,他多么需要亲爱的一起分享他的成功喜悦,水杉啊,你在哪里?打去多少次电话,发去多少条短信,概无回音。也许,你今晚收看电视直播了吧!他摸出手机,迟迟没有点击,这条短信该怎么写,水杉是孝女,最牵动她感情的是她父亲的病,就从这里写起:
杉杉,令尊大人近况如何?病情稳定了吧,我那位生产新药的老同学还问起呢。还需要我做点什么,你吩咐吧,我尽力去办。今晚颁奖大会我给你留了请柬,你没赏光,电视实况直播看了吗?多了一顶桂冠,我想今后为你办点什么事,可能多了一点方便。盼回音。
写好短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才按键发送。接下去是长长的难耐的等待。他要把自己放松一下,泡进浴缸,一旁的矮凳上放着手机,刚刚躺下,手机响了,不是水杉。“晓得兄,临时赴京开会赶不回来,已从电视实况直播尽览颁奖大会盛况,老兄誉满当今,为旭大争光,为学界争光,小弟望尘莫及,衷心祝贺你。洪仁达。”
卜晓得摇头,早不开会,晚不开会,偏偏这个时候开会,幸好你不是颁奖嘉宾,也罢,随手回信:谢谢,你是我的长官,身不由己啊,我完全理解。今后你要多关照,有什么重要信息,别忘了小弟。他这是提醒洪仁达,旭大领导班子又一次更迭的酝酿,别把他卜晓得名字忘了。
手机又响,还不是水杉。“晓得啊,我向你请罪,今晚临时处理一桩突发事件,没能出席你的获奖大会,待电视录像片出来,我一定补看,瞻仰大师丰采。张扬帆。”
卜晓得重重地放下手机,这家伙说好了来又临时借故不来,心里怎么想的,也想做大师,就凭那一本书?那本书能卖得不错,还不是得力于自己写的那篇序。你不知道感恩,我就提醒提醒你,便拿起手机写道:“听说你那篇大作卖得很火,我那篇序也有贡献吧?”
卜晓得这一招起了作用,回信即来:“晓得兄,你的贡献大大的,是锦上添花,我和我老婆计划好了,要宴请你们两口子。”
卜晓得嘴角漾出一丝带有嘲弄意味的笑意,闭着眼又躺了一会儿,出浴揩身,手机又响,对水杉回音已经不抱希望,他不再着急接听,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拿起手机,短信显示:卜老师,谢谢你的关心,家父病情基本稳定,我们全家感谢你和你的那位老同学。电视实况直播我看了,很成功,祝贺你!
短信没有留名字,他却一眼就看出是谁,一张俏丽的脸蛋,不是一个,是一串俏丽脸蛋在他眼前闪动、定格、重叠,课堂提问时的大胆,校园路遇时的狡黠,登门求教时的聪明,陪同签售时的风光,投怀送抱时的多情,这张脸蛋表情的每一细微变化,细嫩肌肤下清晰的蓝色小血管,都在他记忆视屏上显影重现,水杉啊水杉,你不会消失的,你终于出现了!
他系好裤带,站着回短信:水杉,我此刻孤单一人独居仙苑,你能过来一叙吗?
回信即刻过来,斩钉截铁三个字:我不能!
卜晓得久久盯着这三个字,完全出乎意料,他不能接受这三个字,不能,决不能!他要找出这三个字出现的因由,这是为什么。水杉啊水杉,你是另有所爱另有所投了吗?这个想头一冒出,就像野地里的毒菌,不可抑制地疯长,他恨恨地咬着牙,投的谁、爱的谁?文人堆里的吗?不可能!还有哪个文人堪与大师比肩,比他更有魅力!最有可能的是商界大亨,既拥有豪宅名车、巨额股资、海外账户,又能和权贵称兄道弟,广涉社会事业,支持各种赛事出手阔绰,范开渠就具备这两条,给水杉时装店提供资金的是范开渠。有可能是这个范老板吗?如果是,开渠就太不地道了,怎么能抢走老同学的所爱?不,他可以接受范开渠资金支持,却不能在情场上输给范开渠。大师战胜大亨,有这个可能吗?他又信心不足了。希望只能寄托在范开渠发生意外上。范开渠是靠与权贵勾结,暗箱操作,低价拿到大量土地,才大发起来的,说不定哪天他依仗的腐败官员被双规,把他牵扯进来,那就好日子到头、班房等着了。水杉年轻、不懂事,爱慕虚荣,家境又艰难,经不起诱惑,他要给水杉一点警示,在手机上点击回复:“水杉,听我一句话,范老板身上不确定因素多,说不定哪天出事,你要离他远一点。”
水杉立即回复:“范老板跟我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神经病。”
卜晓得不罢休,再回复:“我是爱你为你好,不听知己言,吃苦在眼前。”
回复来了:“你脑子进水,该去看心理医生。”
卜晓得不甘败阵,再发短信。
手机不再响铃,水杉再无回复。
卜晓得怅然若失,大师冠军,竟连一个女人的心也不能拴住?是不是自己上了年纪,变成年轻女人眼中的老男人,像一只歌唱的,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卜晓得更无睡意了。他步入阳台,双手扶栏,眺望市区。耀眼的灯火,如夏夜璀璨的星群,连成线,汇成片,层层叠叠,疏疏密密,高高低低,把灰蒙蒙的夜捅了个明亮的大窟窿。灯火使一幢幢摩天大楼有了生命,灯火使这座都市炫耀着花花公子般的奢侈,灯火使这座都市暴发,在产出大批富豪同时也产出大师,灯火像个魔术师,在显示都市繁荣富足同时,把那些黑暗的角落也变得灿烂辉煌。卜晓得忽然间却感到了自己的孤独,坐拥一座辉煌的空屋。
不,他还有妻儿。宋昭并没有跟他办理离婚手续,宋昭还是他老婆。不是没有和解的可能,分居这段日子的冷处理,不会没有效果。由冷转热,火候差不多了,今晚正是合适时机。他坐到沙发上,伸手拿起右侧小圆桌上的话筒,缓缓拨号。
他屏息等着。
静静的几秒钟。
那边接听了。
这是好兆头。
“宋昭,你原谅我了吗?”
那边不响。
卜晓得继续求饶的口气:“宋昭,你说话啊,哪怕只说一句。”
那边还是不响。
卜晓得急中生智:“大师赛胜利结束,电视直播想必你也看了,近期我可以抽出时间,打算去美探望儿子,我们一起去吧。”
那边说话了:“我自己去。”
卜晓得有了信心:“宋昭你听我说,我请求你,不要因为我们的不和给儿子造成伤害。”
那边回话:“你还有脸说,是谁的过错!”
老婆没有说罪责,卜晓得感到,这是对自己从轻发落了,连忙承认:“是我的过错,我一时感情失控。”
“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
卜晓得抬高声调:“宋昭,我是人不是鬼,我说的是真话,你要给我一个机会。”
“我给过你机会,机会被你践踏了。”那边啪一声挂掉电话。
卜晓得琢磨电话里的语气,女人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码事儿,宋昭没提离异,不是断然回绝,儿子这根联结他夫妻俩的纽带,是割断不了的。事情还有转机,卜晓得又寻回自信,振作起来,孤独感顿消。
他怎么能孤独、怎么会孤独呢?他有千千万万的拥戴者,今晚的颁奖大会,把他的形象展示得还不够淋漓尽致吗?他起身打开电视,大会实况没有重播,看样子是一次性,颁奖大会开了也就完了,大师的赞歌也就随风飘去。有一部纪录片就好了,可以把赞歌永远留住。单靠记忆是不行的。他最近看了一部半个世纪前的故事片,吃惊地发现,一位早已淡出观众视野的老演员,当年表演之精湛,竟那么无与伦比、不可思议,把他震撼得目瞪口呆,他都怀疑起这和今天那个无人知晓的老演员是不是同一个人。感慨之余,他不寒而栗。他来日也要老的,也要淡出读者、观众的视野,让他们看看纪录片,才能唤起他们的记忆。让人们忆起什么呢?故事片是出色的艺术创造,老演员凭片子就能证明自己,纪录片只是记录一个颁奖仪式,凭一个仪式一个文史大师头衔就能证明自己,就能让观众大吃一惊、震撼得目瞪口呆、对他肃然起敬吗?
卜晓得如此自问,不禁惶惑,他缓缓走回书房,站立桌前,目光扫向书橱,久久停留在以《先秦漫游》领衔的几本著作上,他毕竟不是演员,他能留下痕迹、让人追忆的地方是在这里,就这样薄薄的几本能让人大吃一惊吗?不,这不能算薄,老子的全部著作不是只有五千言,历数千岁而不衰?他几本著作的篇幅不薄了,他担忧的是思想的厚度。也许这个担心是完全多余的。时下对先秦诸子风起云涌的热炒,有多少是新鲜创造,“天人合一”、“内圣外王”,“天不变,地不变,道亦不变”,文字散发的冬烘气味令人不堪卒读,华夏文化的“千年秘方”一变而为全球化时代的灵丹妙药!这不是在啃老、在嚼多少代人嚼过的馍?看来看去,唯一有点创意的,还就是自己的这本《先秦漫游》,学术以外,还有文学,内容以外,还有形式。卜晓得从书橱抽出这本书,举着这本书,找回了感觉,寒意全消,完全释然了。
卜晓得振作起来,又回到阳台,双手扶栏,近观远眺,灿如星群的灯火照亮夜空,他自己也淹没其中,是最耀眼的一束,他情不自禁,奋起双臂:这个城市不能没有我,这个时代因我而精彩!卜晓得脑际陡地灵光一闪,“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他轻声吟诵,稼轩翁这句绝妙好词,正是他此时此刻心境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