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第二场雪时候，成怀珠正在去清算本息的路上。他穿着那双崭前的长脸棉鞋，感受着尚瑞秀的温情。那飞扬着梅花雪的思绪里，滋生出奇思妙想，朦胧的憧憬。一如轻舞飞扬的雪花，一样的迷惘。
同去的有银号的两个伙计，警察局的两个扛长枪的警员。他厌恶抱着的账薄，似厌恶那两个扛长枪，穿黑警服的警员。他们都是曹文选的狗腿子，小鬼一样逼责抓人，不管妻离子散，生离死别。
宋先生递给他账薄的那一刻，满脸释然的表情，似有若无的吁出一口气，絮语道今生的孽缘，总算划一句号！他不明白宋先生的感慨，却能深刻感受，宋先生那无尽的悲伤。那惶恐中丢落的账薄，宋先生注视他的目光里，又充满了悲哀。或许他从这个小账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老去的缩影。但那未知的生命过程，因了与算盘紧密联系，沾染了洗不去的沧桑和愤怒。
他试图了解宋先生的表像，但宋先生冷漠的踱去了。那离去的背影，似是因了那棉袍的沉重，异样的缓慢。
他期望弄明白的问题，老账房缄默了。
两个伙计，站在小东关的一孔窑洞前。
老曹，曹老二。
听到叫声，主人开门了。倚着门框不响。
你咋不说话？一个伙计问。
曹老二眼泪巴巴。
你孙子哑巴了？那伙计又问。
曹老二卟嗵跪下，磕头说，几位爷，欠债还钱，我明白哩。娃生病，窑里连一瓢面都没有。给掌柜的说说，再宽限宽限，来年连本带息，一文不少送到银号去。一家老小，都感几位爷的恩情。
成先生，看账。伙计说。
成怀珠翻开账薄说，曹老二，小满那天借货，期限六月，超期罚息，本金二十块，利息十六块，本息合计三十六块。
废话别说，拿钱。伙计说。
大爷，我是真没钱。曹老二哭诉说，不是娃生了病，借我一个胆儿，我也不敢进银号。打一年的长工，连嘴巴也顾不上，没法生钱。几位爷，可怜穷人吧。我不赖账，变牛做马也还了这债。
你说这没用，不给钱，只好请两位老总，送你进局子，拿钱赎人。伙计说，曹老二，不想局子里过年吧。
我不是赖账，真没钱。你就可怜吧，又是大雪天，哪儿去抓挠钱去。曹老二一把鼻涕一把泪，爬在地上磕头。等那娃病好了，我卖了他还债，过年十岁了，卖上两张大红袍了吧。除了卖儿子，我没办法呵。
成怀珠说，多可怜，宽限他一阵儿。
你不懂。伙计说，我们宽限他了，掌柜的宽限我们嘛？端着人家的饭碗，那就得听使唤，这讨账呵，好比讨命鬼。人抓局子里了，那也是一交待。十家账八家烂，这差使不好当。我不可怜他呵。
另一个伙计说，带人吧，押局子里再说。
两个老总上去拖，曹老二赖在地上不起来。
几位爷，饶了我吧。女人撒手走了，那炕上还有娃哩。这人不亲，水还亲呢，给一条活路吧。掌柜的，还是本家呢。
曹老二，不想进局子，拿钱。伙计说，这银号说是官商合办，掌柜的是一幌子，行署衙门里说了算。瞧见这两杆枪没有？姓官，银号也姓官，不是姓官，谁使动这两杆枪了？谁又敢卖烟土，开那纸烟坊呵？话我可是给你说尽了，那行署衙门里，不管你是卖儿子卖女人，只管要钱。
再宽限三五天。曹老二说。
你这话，我都听了多少遍了。伙计说。
押走。另一个伙计说。
曹老二赖在那儿不动，一个老总一枪托砸下去，曹老二杀猪一样嚎叫起来。两个老总一人驾了一只胳膊，拖在雪地上，似拽死猪。
我的娃，我的娃在窑里呵……
这一天，成怀珠翻了六家账，抓了四个人。
信誉诚静静的落着雪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那些事儿，像风中飘扬的雪花一样，是一轮回的季节习惯，一样是自然中的必然。在这种特殊的习惯中，所有的参预着，都变得冷漠，缺乏同情心。
听了回复的曹文选，淡淡的说，没办法哩！县长不管这些过程，只看盈利。虽是官商合办，投资那是官方投资，人家不要本息，干啥银号呵？又拿什么，养这县太爷的位子。谁拿钱赎，放谁回家。
掌柜的，明儿……伙计说。
接着要账。都不清本息，银号就得关张呵。曹文选说，关了银号，我们都干啥去？那怕是关了银号，各家欠债，县太爷也不会免了，还是我们要。这小鬼呵，我们就当到底，做不了善人了。
有几家，关局子里了，也拿不出钱。伙计说。
关到年底再说，实在没办法，也得让人家过年。曹文选说，账烂在年里，不能烂到年外，正月十五后，收他们的田地抵冲。
成怀珠跟了伙计，退出了办事房。
晚饭后，成怀珠照例去烟局睡觉。那烟局里不但有伴儿，前半夜还烧着炕。热气一直到天亮，还不全散去。雪没停，街上有稀疏的脚印儿。远处和近处，铺子里渗出的几缕光辉，昏迷的映出行迹匆匆的背影。他缩着脖子，迎了风往烟局走，听不见脚下的雪声。这一天的心境，比天气还阴冷。
狗剩看着他走近了，问他吃饭了没有？成怀珠跺脚，掸落着身上的雪花，一声不响的进屋。一头倒在炕上。
狗剩问，你咋了。
别理我。烦着呢。成怀珠说。
你不是也吹了一泡吧？狗剩一边说，悻悻的走开。
他期望雪落大了，大雪封门明儿猫在屋里实不管多大的雪，总有停的时候，那本账薄在风雪里，却不能随了雪融也化去。银号的放货，跟烟局的卖买，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样的害人不吐骨头。
成怀珠只朦胧的听到，狗剩一二次的应酬声，阖目猝然睡去了。
柴大晴的男人，那个闷葫芦出现在皮货铺门口，是落二场雪的第二天。他掌了一把土黄色的油纸伞，站在皮货铺门口儿，叫了一声成掌柜。
成立志正翻看几张皮子，他抬头看一眼，说你进屋，暖和会儿，等我收了这几张皮子。男人不动也不说话，任由风雪吹打油纸伞。
掌柜的，好皮毛。那猎户说。
捏搁吧。成立志放下皮子说，都是老主顾，我不多给，也不少给，老价钱。年头里没好天了，熟皮子，不容易。
掌柜的，不争了，老价钱。那猎户说。
成立志从抽屉里，数出大花脸，递给猎户。
掌柜的，走了。
张老三，不歇会儿呵？成立志看着那猎户的背影说。
柴大晴的男人，嘿笑着又叫一声成掌柜。
成立志回头说，老哥，你说话。
娃她娘，叫你去窑里说话。柴大晴的男人说。
这么个冷天儿，还叫你受累，我这心里呵，不落忍哩。成立志伸手关门，落了锁又说，走哩。妹子说是哪家呵。
男人不响。
成立志不说话了，跟了他深一脚浅一脚。柴大晴请他窑里说话，亲事就有一个八九不离十了。没有影子的事儿，人家不请他。
柴大晴隔了窗户纸，便看见了风雪里的人影儿。欠身儿被窝里坐起来，成立志推门进来了。涌进窑里一股风雪，门又哐啷关合了。
成掌柜，上炕来。柴大晴笑说，你说这雪下的多邪乎，没停的样子儿。冷吧？不是这事儿，不能请你来。
妹子，你操心了。成立志脱鞋上炕说，老哥铺子门口儿一站，我这心里热乎劲儿，又嗵嗵的跳，哪还知道冷呵。
成掌柜，为儿女呵，都一样。柴大晴说，不是这娃丢不下手，我去铺子了。他见了你，也说不了一句圄囵话儿。
哎，我都感激了。成立志笑说，这么一个风雪天，谁不知道窑里暖和呵。妹子，你不会真去了史家吧？
咋，成掌柜，你还不信。柴大晴说，那史家就是金銮殿，我也不怕。天子的公主，也要出阁不是。
妹子，我信了。成立志说。
那一天是头场小雪，我见了那史老大，窑外头瞧景致呢。柴大晴说，见了我扭头往窑里走，我叫住了他。史老大是一明白人呵，知道我来做甚。外头又飘着雪花，只好请我进窑去。嗨！这老东西的心思，还真你猜对了。
咋了，史老大回绝了？成立志问。
你听我说话呵。柴大晴说，炕上坐着他女人，还有那闺女，叫，叫啥名儿……想起来了，叫史迟娥。我这话说了半句，被那闺女抢去，堵了路子。那史老大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给了一个说话的台阶儿。他问是哪家的少爷，我说是皮货铺子成家的少爷，去太原读书回来了。史老大一听，板了脸，叫停了。这想不到的事儿又来了，头一个堵路子的史家姑娘，着急了趁心了。
史老大咋说？成立志问。
柴大晴笑说，成掌柜，你听我说话呵。他咋说，不如他闺女说。那史老大一口就给回绝了，我心里呵，一下子凉了。不知道那柳暗花明呵。闺女催促他答应，史老大吱唔着不吐不咽，说是不愿给生意人结亲家。史老大的女人，也心疼闺女，瞧出了闺女的心思。我猜呵，八成那闺女见过大少爷。
接下来呢？成立志说。
不着急。柴大晴说，这弯子拐陡了，也得给那史老大一个说话的台阶不是，我说成家大少爷，去了信誉诚银号做事儿，人家田地没你多，学问比你多。这塬上的后生呵，打了灯笼也找不出二家来。说得那史家闺女，一声接一声的爹，叫的呵，史老大脸红。我这心里呵，就有了谱儿了。
你别绕弯子呵。成立志说。
末了，史老大说，三五天回话儿。柴大晴说。
回了嘛？成立志说。
又着急。柴大晴说，不是都过去三五天了嘛，今早上史老大来窑里回的话呵，他还说那天下雪，这一天又落雪，瑞雪丰年，好兆头。瞧见了吧，炕那头的那块腊肉，史老大掂来的，说不要，他不答应哩。
他答应了？成立志笑了。
不答应，会请你来。柴大晴笑说，你成掌柜又不是闲人，这风雪天呵，也是你成掌柜发财的日子。
妹子，叫我咋谢你哩？成立志说，我这心思一块石头落地了。给娃一个家，往后的日子，不由爷娘了。我那皮货铺子呵，也发不了财，连供养娃读书都不够。可没那皮货铺子，娃咋读书嘛？
史老大那是勉强点头，成不成的两说。柴大晴说，我给你出一法儿，史家姑娘趁心大少爷，她见过大少爷，大少爷没准儿也见过她。你去一趟县城，问大少爷趁心不趁心，要是趁心呵，让大少爷回来一趟，设法跟史家姑娘见一面，这事儿，成了。那史老大，拗不过她们母女俩。
我晓得那史家大爷，瞧不起我这个皮货铺子的掌柜。成立志嘿笑说，除了他史家田地骡马，我家娃哪点儿也不弱。妹子，我听你，明儿一早，我就去一趟县城，叫娃回来一趟。该做的咱做了，他史家不答应，你另问一家。俗话说的好，一棵果子树上，吊不死人呵。说实话，我还真不愿低头。
那史老大是点头了，接下来的彩礼。柴大晴撇嘴儿说，怕不是掂量的事儿，给你一个高门坎儿，答应了，叫你迈不过门坎儿。
我输不给他。成立志说。
临走时候，史老大撂下一句话。柴大晴说。
啥话？成立志问。
十天内议事儿，两亲家见面，定亲。柴大晴说。
应下了。成立志说。
那史家要你几百块大洋的彩礼钱，你就难过下了。柴大晴说，叫大少爷回来一趟吧，我还真怕这鱼刺儿，卡了喉咙。两个人你有情我有意，跟那城里的自由恋爱，也差不多了。史老大想拦，都拦不住。
去了太原读书后，娃没回来过呵，他们咋会认识呢？成立志困惑的絮语，不能够呵？从哪儿开始呵……
成掌柜，不多想了。柴大晴说，大少爷跟了你回来，啥事都不问。不肯跟你回来呵，那就是史家姑娘，认识大少爷，大少爷没见过史家姑娘。那就不是生米做成熟饭的事儿了，婚事儿，玄了。
妹子，你是个能人，有办法。成立志说着，站起来说，就这么着吧，明一早去县城，见了娃问详细了，一块回来。眼瞅着不行，那硬拉不是夫妻呵，妹子，你另外捏搁一家。三家五家呵，总有合适的一家。
成，我留心再掂量。柴大晴笑说，成掌柜，不多歇会了？
铺子里没人。成立志说，妹子，走了。
他爹，送送成掌柜。柴大晴说。
男人站在门坎儿说，成掌柜，你走好。雪下大了，你拿一把伞，遮挡风雪哩？
成立志似是没听见，一头钻进风雪里去。
霏霏扬扬的大雪，落个不停。成立志站在信誉诚银号门口儿，差不多淋成了一个大雪人儿。他掀下褡裢的雪，先是拍打褡裢儿，又拿了褡裢儿，扑打身上的雪。前后扑打半天，那雪似掉进豆腐里的灰粒，不干净了。他用手拍打棉袍的前襟，扬起碎冰的响声。回头去那漫天风扬的雪花，扑面打过来。
他跺脚进了银号，趴在柜台上，仰脸笑问，先生，你忙呢？
存钱？
不存钱。成立志说，找成怀珠。
你是谁呵？
他父亲。成立志说，先生，麻烦你叫他一声。
等着。
谢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