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志第二次走进柴大晴窑里，雪停下了。两天前他一字不漏，把那天儿子讲给他的话，转述给了柴大晴。她笑的咯咯响，说这才有了眉目。成掌柜，你回铺子忙去，过两天你来窑里听回话。
其实，这不是成立志第二次走进柴大晴的窑里，他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因为从上次之后，他跟柴大晴一样，她手里牵的那根红线，突然清晰了，有了眉目了。坐到炕上，他期望柴大晴，告诉他更好的消息。
他每次来差不多都不空手，也算是热情，且又试图促成这桩姻缘的柴大晴，或多或少的表示。而柴大晴最在意的，也就是这些东西。她手里有牵不了的红线，东家走了西家逛，图啥？不仅是一种职业，从中也能收益。坐在窗台前的柴大晴，很远就看见了，趟着二尺厚的积雪，雪窝里挪步的成掌柜。她吩咐男人下炕开门，门上没一丝的笑。骂道这成掌柜赛推磨鬼儿，咋不松手了？
成立志进窑，放下那包狍子肉，看着柴大晴的笑脸说，那猎户是我的朋友，五鹿山里顶呱呱的猎手。卖了皮货，还送一包狍子肉。这东西香着呢，用文火细细的煮，放几棵辣椒，出味儿。不能放，炕头的娃小呵。
上炕。冻坏了吧。柴大晴拍着炕头说，当这老天爷，这场雪没完没了的下呢，有停下的时候呵。差点儿，没把天下塌了。
这雪呵，是麦芽的棉被子，好雪！成立志说，有了这场雪呵，妹子，麦场里你就乐吧，年景差不了。
柴大晴笑了，说，好兆头。
妹子，去了史家没有？成立志问。
去了。柴大晴说，这铺天盖地的雪呵，我差不多爬去的。那深的地儿呵，比人都高了。这场雪，邪性！
见史老大了？成立志又问。
见了。柴大晴笑说，不光见了史老大，还见了那史家的妹子，一说三笑，趁心的不得了。我这心里还没谱儿。
那史老大咋说？成立志着急了。
笑哈哈的答应了。柴大晴说，一句孬话没说。揣着皮袄袖子，笑弥佛似的，不痛不痒拿了你一把。贼着呢。
咋拿我一把了？成立志说。
他伸四个手指儿，一晃，我都晕掉了。柴大晴说，开口四百块大洋，乖乖，这塬上哪有这个价呵？兴他要，也兴咱跑呀。这根红线我算是牵错了，过年的光景还远不是，我为大少爷再掂量一家。
成立志怔住了。
不生气。成掌柜，咱不生气。柴大晴笑说，那史家过了这一村，赶不上这一店了，有后悔的一天。不是我夸大少爷，那也算是塬上，数一数二的后生，眉眼儿，学问前程，要啥有啥。不愁媳妇。
半天，成立志说，那史家妹子，跟我那娃，不是啥都说妥了嘛？那史老大咋还拿我一把呢，不应该。
这我说不清，那史家妹子当不了家吧？柴大晴说，昨儿，我记得清呵，那史老大先是伸出四个手指儿，又笑着说出了，四百块大洋的彩礼。还说那皮货客答应了，两家是亲戚，不答应他往皮货铺子里，啐一口唾沫。
他不啐我脸上，算给我面子了。成立志嘿笑，那史老大，瞧不起我这个皮货客，也认死了，我拿不出四百块大洋。
他瞧不起咱，咱还瞧不起他呢。柴大晴撇嘴儿，一面敞了怀，拿了奶子喂娃，一面又说，打住了也好，我再掂量一家。
那史老大不是要四百块大洋嘛？成立志说。
是呵。他也不敢要四千块大洋。柴大晴说。
给他。成立志猛拍大腿说，他拿不住我。反过来我拿他一把，亲家我给他做定了，看他还咋拿我。
你真给他呵？柴大晴异样的问。
给。成立志说，那史家妹子，养了二十年，花四百块大洋，值！妹子，你只管去给他说，请他择一个定亲的日子。那四百块大洋的彩礼，我一块不少的带了去。就一个条件，腊月里迎亲。新窑新炕新铺盖。
我说那史老大，拿不住你成掌柜。柴大晴笑的很灿烂，说大少爷趁心了，比那大花脸趁心了，一家人眉开眼笑。论事儿，还得说是你成掌柜，史家妹子那眉眼儿，算是百里挑一了。那史老大人也厚道，往后呵，两家还是好亲戚。你回铺子忙去，该咋准备咋准备，我回那史老大的话去。
那史老大反悔呢？成立志问。
不能够。柴大晴笑说，那史老大吐了唾沫，不能住回咽。他在这镇上，也算是头面人物了，那人还不丢大了呵。
妹子，你受累。成立志一面下炕，一面说。
成掌柜，不多歇会了？柴大晴说，你这话说的客气了。他爹，送送成掌柜，这铺天盖地的雪呵，化了水，能成一条大河去。
不送。成立志说。
柴大晴的男人开了门，盯着外面耀眼的雪说，成掌柜，走好。
背着沉甸甸的褡裢儿，跟了柴大晴去史家的时候，那场积雪刚开始融化。他从来没有背负过这么沉重的褡裢儿，似是那弯下的腰，不堪那份沉重。为一个面子，一口气，他认定了一个字，值！
柴大晴的脚下，轻飘的似盈月内的春风。她揣着棉袖口，沐浴在春风里一样，没有一丝冰雪融化的寒冷。这看似断线去的姻缘，突然又柳暗花明，那酬谢又自然来了。当她把成立志的话，复述给史老大，看到了一张拉长的脸，含着旱烟嘴儿，半天不说话。她问史家大爷，那成家应下了，你咋说？
那皮货客应下了？史老大问，你没听错吧？
那一字一句，听的真切着呢，错不了。柴大晴笑说，不光给你回话儿，那成家也等回话呢。你择一好日子，叫成掌柜背了褡裢儿，两亲家见面定亲。
史老大吹着旱烟不响。
成立志问，妹子，史老大在窑里嘛？
他候着咱呢。柴大晴说，撂下这一褡裢大洋，你就准备下花轿吧。接下来那史老大说了不算数，你说了算数。腊月哪天呵？
还没算卦先生呢。成立志说。
不管哪一天，我都去窑里喝喜酒。柴大晴叹息一声说，我知道，你争这脸面不容易。这四百块大洋呵，差不多是家底儿了。话又说回来了，为了大少爷，值！这儿孙呵，都是讨债的小鬼！
不心疼。成立志说，攒钱，就为花在刀刃上。
史老大正在窑门口铲雪呢，看见他们丢了锨，扭头往窑里走。
史家大爷，你莫走。柴大晴扬手儿叫道，你亲家来了，成掌柜那褡裢儿沉重，你接进窑里去。
史老大一闪进窑去。
柴大晴回头看着成立志说，那史家大爷，咋了？
他心里窝火，不高兴。成立志得意的说，他那一把没拿住我，我拿住了他。他高兴不高兴，都得嫁闺女。
他回窑了。柴大晴说。
叫门。成立志说。
往前挪几步，柴大晴叫道，史家大爷，那皮货客来了，你开了门，两亲家说话呵。这往后呵，那可是割舍不了的亲戚。
门没闩。史老大的话儿，粗声硬气。
那我跟成掌柜进窑了？柴大晴小心翼翼问。
窑里不响。
柴大晴轻轻推门去，闪缝儿看见史老大，背着他们吹旱烟。炕头儿，站着史家妹子，史家大娘冲她笑说，妹子，进来。
成立志一步进窑，哐当一声，褡裢撂炕上。
亲家，整四百块大洋。炕上宽敞，你细数一遍。
史老大眯了双眼，看着成立志，半天笑说，皮货客，叫你拿住了我。这彩礼我收了，定下亲，你说了算。
成立志笑了，又说，打今儿，不过门，那咱也是亲家。啥亲戚？谁也不拿谁，你养闺女，该花钱。
都是亲家了，不说那两家话。柴大晴说，儿女们趁心了呵，花多少大洋买来了呵？这门当户对的，儿女又趁心，不容易。定亲是喜日子呵，多喝酒少说话，那些陈谷子烂豆子的事儿，都忘了吧。
娥子，给你大爷烧碗茶去。史家大娘说。
不麻烦了。成立志笑说，有句话就高兴了。说到天边去，我让老哥心里高兴了。妹子说的对，一块儿往前看。都差不多活一把岁数了，为了甚？还不是为了儿女们，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嘛。
说实话，我不是冲着褡裢里的大洋，才嫁闺女的。史老大不瞒地说，那女婿我也趁心，我要的是体面，不是钱，你懂嘛？彩礼你都撂炕上了，我还说甚。啥话都不说了，我候你的喜日子，高高兴兴送闺女上花轿。
我还请妹子来告诉你。成立志笑说，回头呵，我请一个好算卦先生，这娃们的事儿呵，一点马唬不得。不罗唆了，走哩。
史家大娘一个人往外送，只敷衍的说了一句客套话儿。呆下去，窑里尴尬了。因了那四百块大洋，他们缺少了沟通的平台。
走在沟里的成立志，猛然吼了一句戏文，他是这场婚姻较量中的胜利者。
坐在骡背上迎亲的成怀珠，眺望无边无际的塬上，不见了那一场雪的痕迹。那浮扬在古乐中的思绪，和辽远的北塬一样的迷茫。那颠在身后的花轿，带给他抵暮后，洞房里无限温謦的遐想。但他不会永远迷惘在那浪漫中去，一如伴随婚姻的那场雪，总有结束的那一天。或许他会回到信誉诚银号，或许他会离开那儿，回到塬上守望爱情和幸福。但这一切都不是他渴望的生活，因为那骨子里的浮躁和不安分，以及对这个现实世界的种种不瞒，注定了他不断改变，不断完善的生命过程。
成立志在塬上，很是风光了一把。这桩其实不是什么门当户对的婚姻，带给了他荣耀和自信。窑前大摆流水席，请了名扬蒲县，屯屯的戏班子，唱了三天大戏，喝了三天喜酒。不管是仁义村的本家，或是外姓人，都请来了。成立志半醉半醒，掏出大把的钱，撒了三天，仁义村又归一宁静了。
民国二十五年三月，东征红军十五军团七十五师二四十团，在公峪，克城一带活动，建立克城苏维埃政府。宣传抗日，号召青年参军。同月下旬，二四十团北上抗日。
民国二十五年四月，东征红军三十军二三六，在克城，乔家湾一带活动。红一军团某部在山口，城关等地活动。
五月初，国民革命军了八十九师，四十一师、二十五师进驻蒲县，围剿东征红军，解散临时苏维埃政府。
民国二十五年五月五号，中国共产党通电国民党南京政府，要求南京当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民国二十五年六月，阎锡山为保存势力范围，选择联共抗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派薄一波等同志，率领青年抗敌决死队进入山西，联阎抗日。成立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会长阎锡山，常务副会长梁化之，薄一波。
牺盟会中的领导人，很多是共产党员。牺盟会的实际领导者薄一波，十月主持工作，积极发展牺盟会在山西的工作。中国共产党在山西的基层组织，在山西得到了迅速发展，会员达六十七万人。
牺盟会派柴成文等三人，赴蒲县开展抗日宣传，成立蒲县牺盟分会，发展牺盟会员，建立武装自卫队。
成为抗战最前沿的山西，风雨欲来了。
在抗日的硝烟气息里，信誉诚银号，日暮穷途了。县长申佑一面响应阎锡山的联共抗日，一面派人摘下了，官商合办的牌子。
摘下牌子的铺子空了，没了灵魂。
在抗日气氛、民族大局的影响下，烟局关张了。
狗剩很失落，来向成怀珠辞行。
民国二十六年最初的春风里，牺盟会还没有在蒲县出现。刚成立的临汾分会，正筹备往各县，选派特派员。
看不到抗战希望的成怀珠，极其消沉了。山西国民军官教导团，张贴公示招收第一批学员，去太原接受培训。他正准备报名。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抗战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