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的状态比身后的那条小黄狗好不到哪去,他同样很焦灼,脚步轻浮而混乱,帽翅忽悠跳动着。身为地下的官员,在地面上看到生死一线的凡人,钟馗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出手相助,那就是坏了规矩,乱了秩序,他虽然很想跟悟空一样叛逆,但真的事到临头时,他又慌乱了,话说到底,他还是想保住自己的饭碗。老头的呼吸愈加急促,喉咙里的痰声像从一口枯井底里传上来的,越来越遥远,钟馗的身子不由的痉挛一下,有一阵阴风吹过,因为职业的关系,钟馗判断是他的同僚过来索老头的魂了,但他想错了,来者不是别人,而是悟空。
就算是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钟馗对悟空还是有气,他正想伸指数落一番,也好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和无助,但未料他还没出口,悟空倒是抢占了道德的制高点。
悟空作悲愤状:小馗啊,敢情见死不救是你的职业病啊!你是不是在下面分到了什么硬性指标,每个月必须死满多少人啊?!太残忍,太无情了!
钟馗被这顶尖帽子戴得措手不及:大圣你……阴阳有别,各司其职,如果他注定今天得死,我出手救了他,那往后我还怎么在下面继续混?
钟馗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感情饱满,悟空不免也被他感染到,不过他只是咧嘴一笑,诡辩道:说到底你还是担心自己的饭碗啊!小馗啊,为什么你不能这么想呢……倘若这老头命中注定今天必死无疑,那即使你出手相救,他也还是会死,可要是他本来可以不死,却因为你见死不救而死了,那小馗,你还有人性,不,还有鬼性吗?
茅屋的后面,传来鸡叫猪叫声,把悟空刚才那番豪言的正义性消解了不少。
老头本来气息已弱,听到悟空这番分析,死灰复燃,痰喘声又鼓动了起来。钟馗粗听悟空这番话有点道理,但咀嚼几下又不是滋味,但问题出在哪,以他的死脑筋又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搞明白的,他脸涨得通红,低头看胸脯剧烈起伏的老头,事不宜迟,他撅起了因为阴寒而时常干裂的双唇,准备向老头的嘴进发,但自我暗示再坚定,他的身子还是坚挺着,弯不下去。没时间了,腰再弯不下去,老头就会死的,悟空在边上催促提醒着。钟馗此时竟急中生智,想出了个不弯也能救人的办法,就是把脖颈伸长,腰不弯,也能像长颈鹿一般把头垂下去。他的头慢慢接近老头张开的嘴,呼吸声倒是越来越清晰,不难猜想那口浓痰正卡在嗓子眼里,正等着外力来助其像死火山般突然喷薄而出。值此临嘴一亲之际,钟馗不是没有犹豫,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嘴路了。
钟馗闭上了浓眉下的壮眼,只要脖颈继续伸长一点,非自然呼吸就可以开始。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那老头却偏偏把眼张开,看到钟馗那张鬼脸,惊吓过度,扭脖子死了。钟馗没亲到嘴,亲到了一侧的脸,讶异着睁眼,发现不但亲偏,还亲晚了,老头已经死不瞑目了。钟馗悲愤的捏了下自己的脸,好似要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回转头,悟空没有迎接他的眼神,而是假装在逗弄那条还在打喷嚏的小黄狗。
钟馗略带哭腔说道:大圣,都是你,叫我去给输送真气,没想到老头反倒死得更快!
悟空不再逗狗,很一本正经的说:小馗,我确实叫你救他,输真气也是对的,但我没叫你嘴对嘴啊,你从他身后不一样能给他输真气吗?
钟馗:身后,双掌拍他背?
悟空做了个双掌前推的动作:当然啊。
钟馗叹了口气:大圣,你不会是仙侠小说看多了吧?后背推送真气!
悟空:小馗,不管怎么样,你没把人救活,反倒先把他给吓死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钟馗的脸由红转白,一时间倒真说不出什么话来。
悟空上前,查看平躺着的老头,把手抓起来,又松开,老头的手直愣愣的掉了下来,看来是死透了。接着悟空竟然搭着老头的脉,煞有介事的听着。
钟馗都看呆了,想上前数落悟空几句,但这时他身后不远处风乍起,是从墙的拐角那边吹过来的,小黄狗被吹赶过来。这风来得很奇怪,因为别的地方都还很平静。钟馗转头看着那风,庄重的像在等待故人。
不是来哭丧的,而是来索魂的。
并不是通常的黑白配,而是透明到没有,因为地上几只蚂蚁的意外捐躯,才让肉眼凡胎有可能意识到那两位透明的存在,死去的两堆蚂蚁分隔挺远,之所以肯定是透明的两位,而不是一位下胯很大的怪物,是因为怪风吹起的枯叶粘上了那两个透明,露出了点端倪。钟馗当然不需要借助枯叶,就知道是他的同僚来了,目的是来勾走这位老头的魂,顺便还有那堆蚂蚁的。这两堆蚂蚁是注定今天要被这一对鬼差踩死吗?鬼差身兼双职,既踩死,又勾魂。这么一琢磨,钟馗内心的负罪感少了许多。
那对透明鬼差踱了过来,虽然一般人看不到,但踱方步还是会让他俩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和地下的自信心与优越感。二位经过时,钟馗只是出右脚踮着画了个半圆,权当招呼,没点头,也没作手势。鬼差的效率还挺高,很快就拉着老头的手一同离开,手续简化到几乎没有,让人不由赞叹透明办公的可贵。钟馗拉住一个鬼差,咬耳朵轻声询问老头的死因,如同对着一团空气说话,马上他得到了回答,神情有些诧异。
悟空还在老头尸首旁蹲着,托在手里,好似在掂量着前后体重的不同,以测算灵魂的分量。钟馗上前说道:适才鬼差说,这个老者是死于……
悟空抢了他的话说:是死于一种疫症。
钟馗:你早知道啦,那你刚才还怪我……
悟空:大圣我是神仙,可不是神医。你也说过,神仙都不生病,天庭里一般的医术,反倒没凡间来得齐备和高明。他死于一种新的疫症,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一时也没个头绪。他的死,确实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钟馗摸了下胡子,一摸到底,顺便还摸了摸胸口,顺了下气:幸好你也这么说,还以为是鬼差为我着想,改了死因。
悟空笑了笑,伸出满是猴毛的手,把老头的眼皮给合上:我刚才也是大意了,没注意到他其实……是个瞎子!
钟馗:哎,虚惊一场,有眼无珠啊!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悟空看了看死尸,又站起来进茅屋里一看,陈设极简,贫寒抑或是低调,但收拾得整整齐齐。
悟空转头看着钟馗:这症应该有个潜伏的过程,老头今早突然病发猝死。看屋里的情形,他不是一个人住。这病容易传染,最好的办法是就地把尸身给烧了。
钟馗:但如果他的家人回来,会不会认为咱们是在毁尸灭迹啊?!
悟空:你说呢?
钟馗:那该如何是好?
悟空:哎,如果死的是个妖怪,或者神仙,就不会有这么多鸡婆的事!
钟馗:那凡人的案子,咱们是不是别管?
悟空:已经死在咱俩面前了,还置之不理,万一疫症就此散播开来呢。你啊,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鬼性啊?!
钟馗的脸又一次由红转白,想再说句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不远处传来声狗叫,还有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听嗓音是一老一少,可能是母女俩。
悟空:快变身吧!不然把这两个女人吓死了,可不好!
钟馗:这倒是,一家人都是瞎子,可能性不大。
悟空感觉对小馗很无语,拔了两根脸上的毫毛。
钟馗煞有介事的继续琢磨:三口之家,一个女儿,先是老头出事,然后……大圣,你不觉得可疑吗?
悟空快要不耐烦了:何处可疑?
钟馗:感觉跟坊间流传的关于您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很相似!
悟空很崩溃,侧过头去,不跟钟馗罗嗦。再想拨弄脸上的毫毛时,脸上已经没毛了,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夫,道士打扮,金箍棒变成根竹杖,顶端还栓着个葫芦,把系着的扣解开,一面布幡垂下来,写有悬壶济世四字。悟空的变化很快,在不经意之间,甚至连自己都没在意,没觉察到。而钟馗恰恰相反,他变个身,动静很大,传统的造型很夸张,也很费事,那条大腰带圆滚滚的,耷拉在丹田部位,钟馗也嫌它碍事,解了下来,但这还没完,他继续解袍子,解内衣,都往空中抛上去,眼看他连裤衩都要脱下来,对着悟空赤条条相见。
此时两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
已经变成大夫模样的悟空说:小馗,不管你是穿衣服,还是不穿衣服,我看都会把人给吓死!
被抛到半空中的衣物正慢慢掉下来,钟馗有点应接不暇:马上就好,马上!
这回他所言非虚,待那些衣物重回到钟馗身上时,一切发生了变化,他成了一个干净素雅的小白脸,原来胡子拉碴的脸上,如今除了眉毛外,其它毛很难发现,会让人怀疑是个宦官,身上的衣服由大红色转成了淡蓝色,整洁到让人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