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约在天津逗留了五天,买了六件乐器和几十套戏装。有些乐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萨克斯管,过去连听都没听过。戏装是准备排《李闯王》用的,有龙袍,有武士装,都是些古代服饰。
南去的客车班次很少,票也难买。我们跟天津站的军代表联系,同意我们搭乘一列给铁道兵运送枕木、道钉的货车。我们在道钉上铺了几条草袋子,还搞来两块防雨的“水龙布”,晴天遮阳,雨天当伞。马队长心细,还从药店买了防中暑的仁丹、治拉肚子的“斯拉发宽宁”、“斯拉发代剂”,这两种药现在都属于“磺胺”一类的药物,当时使用的是拉丁文。
傍晚时分,军用货车开出天津站。五月初的天气,温度渐渐升高,车刚走起来时还觉着挺凉爽,车速加快以后,冷风刺脸,穿透了刚刚换上的单军装,浑身哆嗦,直起鸡皮疙瘩。刘春像早有准备似的,解开背包,取出一条棉毯,我们三个人披在背上,暖和多了。
没到沧州,我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马队长以为我闹肚子,让我吃了两片药,还问我:“是不是想解手?”我说不想,就是疼得厉害。车进沧州后,马队长说:“要不你同小刘下车吧,到医院看看。”我不肯下车,就假意说见轻了,不那么疼了。马队长相信了我的话,没再坚持。
火车开出沧州时,天色大黑了。我们在沧州车站买了锅盔,还有几个茶叶蛋,准备当晚饭。这时我肚子疼得愈发厉害,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子。本来我还想隐瞒,可实在忍不住了,就躺在铺了草袋的道钉上直打滚,嘴里还爹呀妈呀喊个不停。马队长摸摸我的头,又摸摸腋窝,说:
“滚烫的,发高烧了。刘春,你准备准备,到德州下车吧。”
“下车?”刘春一愣。
“四师接替我们驻德州,下车,赶紧把小高送到四师卫生处去。”
“你呢?”
马队长犹豫了一会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几张票子递给刘春:
“车上有这么多东西,我不能下车,你把小高护送到卫生处,安排好,坐客车能追上我。”
刘春把我送到四师卫生处时,已是深更半夜,值班军医问了问情况,还不能确诊,就让护士去请一个叫吉田的大夫。吉田是日本人,给我做过详细检查,又问了刘春一些情况,然后把值班军医叫到里间屋,两人交换了意见,出来时吉田对刘春说:“是急性阑尾炎,必须手术。”
刘春还不大懂什么叫阑尾炎,值班军医给他解释道:
“阑尾炎就是俗话说的‘盲肠炎’,急性的,除了做手术,没有别的办法。”
刘春配合护士把我安排在病房后,嘱咐我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疗,然后又告诉护士长,说我是回族,不吃猪肉,吃饭时操点心。一切都安顿好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
“四师跟二师是一家人,你在这安心治病,早治好早归队。”
他临走时我嘱咐他:“先别告诉我爸。”一来我怕我爸惦记,二来我也怕他再动员我转业。
说是病房,实际就是腾空了的民房,一铺土炕,炕梢有个不大的窗户,没有玻璃,窗框上糊着麻嘟嘟的窗户纸,被褥倒都是新的,屋里刚喷过来苏水,一股“医院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护士让我服了几片止痛镇静药,又在耳朵上采了血,说是化验什么,叫我安静地躺好,等待手术。
天已经放亮。我好像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一睁开眼就感到肚子仍然剧烈地疼痛。我咬紧牙齿,尽量不哼出声来。我知道这是在兄弟部队,不能让人家笑话俺二师的人是孬种,再小也是军人了,军人自然是坚强的。
后来我被一架医疗车子推到手术室去,手术室也是民房,只是顶棚下面又罩了一层白布。吉田一面洗手,一面叮咛助手做各种手术的准备工作。听吉田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我心里暗自嘀咕:四师怎么还有日本大夫?日本人做手术,能安好心吗?肚子一阵剧痛,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后来我才知道,吉田是日军中一位反对侵略战争的军医,1943年在华北作战时被我军俘虏,很快就加入了“反战同盟”,抗战结束后,他自愿留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服役。他医术高明,在解放战争中,抢救过不少解放军伤员,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我躺在手术床上。手术开始时,只给我用了局部麻醉,切口时没有感到痛,等到寻找和割除盲肠时,像掏心抓肺似的疼痛,再也忍耐不住了,我大喊大叫,怀疑吉田没安好心,骂了一些日后想起来都脸红的话。像什么“日本鬼子没安好良心”呀,“要害死中国人”呀等等。
这时,护士在我嘴上扣了一个纱罩,罩上垫着一块纱布,然后吉田对我说:“跟着我数数,一——”
我跟数“一——”
“二——”
“二——”
数着数着我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仿佛我刚才逃离了手术室,去了哪里呢?为什么又跑了回来?我想,既然可以离开,何不找个理由再逃开?于是我又喊:“我要上茅房,我要撒尿!”谁也不理我这个茬儿,过一会儿吉田说:“别喊了,手术就做完了。”
这时我隐约听见站在窗外的人七嘴八舌:
“数到十一个数就不数了。”
“要不,还得骂吉田。”
“小孩子,不抽烟,不喝酒,麻醉得快。”
听了这些话,我渐渐记起来了,刚才是叫我数数来着,我并没有逃到哪里去,只是麻醉过去了。
手术还算成功。对外科大夫来说,如今做阑尾手术,只是小菜一碟,往往由实习医生主刀,可那时的条件差,医务人员缺乏,临床经验少,加之又处在战争环境,切除阑尾也算“大手术”了。
医疗条件简陋,术后很容易感染。不打点滴,手术后只给我服些消炎药。可以进食后,先是喝炼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喝这洋玩意儿,据说那些炼乳还是战场上缴获的美国货。
拆线后吃流食,头一顿是面条。开饭前我再三嘱咐护士:我是回族,不吃猪肉猪油。护士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不大一会儿,护士端来一碗热面。不知是心存疑虑,还是对味道的敏感,喝一口面汤就觉得味儿不对,便用筷子把面条翻了个底朝上,果然挑出一块肉片。这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让我又怒又恼,血一下子涌上来,冲着护士质问道: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是回族,不吃猪肉。”
站在门框边上的护士,后退了一步说:
“那不是猪肉,是驴肉。”
“你还骗人。”我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受了污辱,连碗带面一齐撇过去。幸好护士急忙闪进门框后,躲过饭碗,只是身上溅了一些面汤。
这件事情惊动了四师卫生处,先是护士长带着小护士给我赔礼道歉。午饭前,何处长在司务长、护士长的陪同下,也到病房看望我。何处长是老资格,抗日战争时在白求恩大夫手下当过护士,还认识我们师的模范护士向明。他说那个小护士刚参军不久,长期生活在汉族地区,不了解回族的生活习惯,就在有肉的大锅里挑了一碗面,以为没有肉就行了,不是有意的。何处长拉着我的手说:
“不知者不怪嘛,小高同志就原谅她这一次,我已经跟炊事班说了,专门刷一个干净的锅,以后给你单做。”
我本来一肚子意见,经过处长、护士长三番两次道歉,反倒让我有点下不来台。当时我咋那么冲动?要不是小护士躲得快,那碗要是砸到脸上,后果很难设想。我又羞又愧,又有些后怕,挣扎着坐起来:“我太浑,护士同志别记恨我,我给她赔礼,向她检讨也行,千万别再提起这件事了。”
我真怕传到二师去,要是让宣传队知道我拿饭碗砸一个女护士,肯定要给我处分。还好,四师知道二师的前身是回民支队,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不但不计较,护士长事后还特意嘱咐我,“别跟二师的同志说这件不愉快的事情。”
又过了几天,我搬进了大病房,六七个病员在一起,整天里有说有笑,再不那么寂寞了。尤其是那个锯掉了两个脚趾头的李老头,为人乐观诙谐,装着一肚子笑话,讲“三国”,说“水浒”,往往把其他病房的病友招一屋子来,听他津津有味地神聊,有时笑声传到院子里,半个医院的人都跟着我们一起乐。
说是李老头,其实他四十刚出头,只是面相老些。同他相处一个多月,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当时并不自觉,后来回忆起这位老兵,他的坦荡胸怀,真的影响了我的一生。
李老头叫李志成,抗日战争时投身革命,最高的职务当到副连长,“百团大战”被俘,后经地方游击队营救归队,却有半年时间被误认当了“叛徒”,划入另册。解放战争时,他降职当排长,在攻打四平战役中,他带领一个尖刀班插入敌后,穿插中获取了敌人的一个重要情报,必须立刻汇报给师指挥部。当时没有通讯设备,必须派一个人穿过封锁线去送情报。这是九死一生的事儿,他怕别人送不到,又怕牺牲战士,就安排班长带领战士原地潜伏,自己承担了这个危险的任务。穿越封锁线时,他肚子负了伤,硬是捂着伤口,忍着剧烈的疼痛,及时将情报送到师指挥部。按说应该给他记功的,可是战役结束后,团里竟然以他“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罪名撤了他的职。忍辱负重的他,当了近一年的炊事员,直到部队“三查三整”时,才得以昭雪。
李老头多次遭受误解,受到不公正对待,提职也好,撤职也罢,他宠辱不惊,上下淡然。他讲罢自己大半生经历后,以饱经风霜的口吻对病友们说:
“人的一辈子,不可能总是吉星高照,也不可能总是狂风暴雨,关键要有一个平和的心态,最重要的是上对天,下对地,自己要问心无愧。”
我当时只有十四岁,还不能完全理解他这些话的含义,只是记住了他坎坷的一生,记住了他对生活的豁达态度,这些东西在我的生命中潜移默化。当我头戴荆冠的那些岁月,这个老兵的话,一直支撑着我,像一根拐杖伴我在泥泞中跋涉。
一个月后,我完全恢复了健康。出院那天,我特意找到吉田大夫,感谢他为我做的成功手术,并向他表示歉意:
“我年幼无知,以为日本人都是坏人,其实中国人里也有汉奸。您是中国人的朋友,现在又是我们的战友,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出贡献,功不可没。我再次请您原谅我的无知和鲁莽。”我给日本大夫深深鞠了一躬。
你别以为我那么懂礼貌会讲话,那全是李老头教的。他给我讲了鉴真和尚东渡的故事,早在唐朝中日两国人民就友好往来,以后应该成为好邻居。李老头像父亲似的命令我:
“临走时必须给吉田大夫道歉,就按我教你的说,要大大方方的,表现出中国人的风度,别吞吞吐吐的没诚意。”
吉田大夫接受了我的道歉,还说了一句让我很感动的话:
“我有个女儿,比你大两岁,她来信对我说:‘爸爸,你好好给中国人治病,我和妈妈都爱你,支持你。’战争结束了,你们这一代,将来会成为朋友。”四
六月初,我回到宣传队。
师部驻扎在长江北岸的河南信阳。信阳是一座有八千年悠久历史的古城,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是中原地区一个非常富庶的城市。
信阳有一条横跨淮河的铁路桥,国民党撤退时炸毁了桥梁,还在桥两侧埋下地雷。南下大军的大批军用物资亟待南运,桥梁团接受任务后,首先排雷清理工地,动员全团精锐,实行三班倒,以枕木搭建临时桥桩,夜以继日地抢修桥梁。打桩的战士要把桥桩打到水下几米深,二三十个人握着绳索,放声唱着夯歌,一起一落,一寸一寸地往下夯。那夯歌生动有趣:
大军要过江啊/咳——哟咳呀,
快快架桥梁/哎咳哟啊。
英雄铁道兵啊/咳——哟咳呀,
修桥不打仗/哎咳哟啊。
为了新中国啊/咳——哟咳呀,
吃苦赛蜜糖/哎咳哟啊。
一夯千斤重啊/咳——哟咳呀,
砸烂蒋匪帮/哎咳哟啊。
今日多流汗啊/咳——哟咳呀,
明天把福享/哎咳哟啊。
革命成功后啊/咳——哟咳呀,
咱坐上火车逛苏杭/哎咳哟啊……
宣传队正在排练的两出大戏,角色都已经分完,我被分派下工地做宣传鼓动。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使我深受感染,我又是唱歌,又是说快板,很快活跃了工地的气氛,鼓舞了士气。
这天下午,整个桥梁工地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运枕木的战士,个个像下山的猛虎,扛的扛,抬的抬,一路小跑。抡大锤的战士,清一色光着膀子,汗珠从脊背上滚到腰间,裤腰都湿透了。抡锤的战士运足了气,脖子、手臂上一根根青筋凸露。今天打最后一座桥桩,士气高昂,夯歌唱得格外嘹亮。远处运输的小火车,吐着黑糊糊的浓烟,汽笛不停地尖声呼叫,穿梭于货场与工地之间,把修桥用的各种材料,源源不断地送到工地。
大约下午四时左右,太阳仍然很毒,没有风,树叶一动不动。我和金玉廷正在工地给战士们说对口快板《夸夸新兵连》,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夹着泥沙的水柱冲向空中。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人心慌乱。这时,有线广播传出紧急喊话,命令全体指战员迅速撤离现场,听候指挥,不要惊慌,不要乱跑。
那一声巨响,是没有排净的地雷,被运送材料的战士踩着了。指挥部很快清理了现场,发现这次爆炸共有一人牺牲,十二人受伤,二人重伤。我距爆炸点较远,但也未能幸免,一小块弹片,正崩到我阑尾手术的刀口处,流了不少血。起初我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金玉廷喊“血!血”!我低头一看,眼前一阵眩晕,马上感到疼痛了,虽然还不知伤势轻重,却本能地哭喊:
“我受伤了!疼死我了!疼……”
人们急忙把我抬到卫生队,医生仔细检查,用镊子夹出一小块弹片,连连宽慰我:
“没事,没事,弹片取出来就好了。”医生拍拍我,“不过你也算是光荣负伤了,上些药,小心别感染,想着到卫生处填张登记表,好好休息几天。”
说老实话,我还是很感激这次“负伤”的,它给了我军旅生涯一个安慰。当了几年兵,没上过前线打仗,总觉着是军人的一个缺憾。这次负伤,好歹也算流过血,挂过彩,做过几天伤兵。将来谈起这段少年从军记来,总有点“光荣历史”可以回顾了。
就在正式通车的前一天,上午十一时许,从郑州方向驶来一辆单机,车头后面只挂了一节车厢,前后车门各站着一个身穿蓝制服、挎着盒子枪的人。
这天碧空如洗,已经竣工的工地显得格外宁静,远处传来的一阵阵鸟鸣,让战士们感受到一种惬意的和平心境。
师首长一个不少,全体到车厢门前迎接。来者一行十几人,下车后与师首长一一握手,师首长们伸出手之前,都把右手举到帽檐边虔敬地敬礼。然后陪同客人径直走进苏联专家的住勤车厢。大家猜测,可能是郑州铁路局的领导来验收工程,并没有在意这伙人的来头。
大约两个小时后,单机返回郑州方向。火车刚刚开走,有线广播先播放了一曲欢庆的鼓乐,然后以极其兴奋的口吻播报:
“全体指战员注意,报告大家一件喜讯,刚才野战军林总、刘亚楼及郑州铁路局的首长,到工地看望大家,慰问我师全体指战员。野战军首长接见了师领导、苏联专家和英模代表。首长对我师提前完成桥梁抢修任务,表示热烈祝贺,并给予嘉奖,慰问每一名指战员一条毛巾、一只搪瓷缸子、一斤豆瓣酱。野战军首长鼓励全师将士乘胜前进,跨过长江,夺取更大的胜利!”
从工地到营房,到处是一片沸腾的声浪。人们情不自禁地呼起口号,放声歌唱《将革命进行到底》,还有那首四野战士最熟悉的歌曲:“……总司令命令往下传/红旗一展大军冲向前/人民解放军像猛虎下了山/猛打(那个)猛冲一个劲地猛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