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入粤,其实只是刚刚跨入广东省界。宣传队、卫生队、供给处,全驻扎在与湖南交界的坪石镇。宣传队和卫生队住在镇背后的一个小山坡上。这仿佛是一座蛇山,到处可见春天时蜕掉的蛇皮,平时在山上散步,也随处可见蛇的出没。当地老乡说,这山上没有毒蛇,不要怕,也别惹它们。
宣传队与卫生队,全师两个女兵最多的单位住在一起,自然事情也就多。卫生队有个护士小金,十八九岁,喝松花江水长大的,皮肤白皙,特别漂亮。听说护士长正忙着给她介绍对象,对方是个团长,胶东人,四十多了,打仗勇敢,为人善良却有些粗鲁。小金不同意,说团长跟她爸一般大,找老公又不是找老叔。护士长可能受了上级的托付,死气白赖地动员小金,还用“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给小金施加压力。小金一肚子委屈,经常背地里一个人暗自落泪。
我和金玉廷知道这件事后,都愤愤不平,恨那个护士长,她自己嫁了一个比她大许多的副参谋长,还想逼着小金也找个老丈夫。
我跟金玉廷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金’,得帮帮你一家子出出这口气。”
金玉廷说:“我有啥法子?一个是护士长,一个是团长。”
“什么长也不能包办婚姻,强迫人家嫁给他。”
一天,护士长洗了衣服,晾在操场的单杠上。我突然想出一个恶作剧:“小金子,那是护士长晒的衣服,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你跟我来。”我把金玉廷带到蛇洞前,“捉一条小蛇弄死,然后包一张报纸,放在护士长的衣兜里……”
他赞成我的主意,我们当即就行动起来。
傍晚,夕阳给山坡洒下一片橘红,卫生队那一排白房子,隐没在晚霞的余晖中。我们无心观景,远远瞄着护士长收衣服,我们就躲在卫生队宿舍旁边听动静。
过了一阵子,只听房子里一声尖叫,片刻整个卫生队乱作一团,又是急救,又是呼喊,可能出大事了。原来护士长把衣服抱进宿舍,一件件叠好,发现衣兜里有什么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条蛇,这突如其来的恐惧,把她吓昏了过去。一大帮医生护士,又掐人中,又做人工呼吸,总算把人救过来了。
当年全军的模范护士、现在卫生队的协理员向明,一改平素沉稳的作风,高声呵斥:
“这是谁干的?哪个坏小子干的?自己赶紧坦白!谁知道这事儿,站出来揭发!”
我和金玉廷都害怕了,知道这个玩笑开大了。怎么办?坦白了准要挨批评,甚至受处分,不坦白那就是个人品质问题。两个人思来想去,决定去自首。
向明没想到是宣传队的人干的。我们坦白了,没敢说恨护士长,只说想开个玩笑,连连向躺在床上的护士长赔礼道歉。
因为不是卫生队人干的,向明一时不知怎么处理,走到我们面前,狠歹歹地问:“说,谁出的坏主意?”
我说:“是我。”
金玉廷眨巴眨巴眼睛,说:“不。是我。”
本来非常气愤的向明,看我们两人争着认错,态度反而缓和了:“瞧瞧,他俩还以为是立了功呢,都抢着‘领赏’。”
我说:“不是他,真的是我出的点子。要批评就批评我,与他无关。”
向明是我父亲在牡丹江招的兵,参军前是个童养媳,受尽了公婆的打骂、丈夫的欺凌。参军后以部队为家,待伤病员如亲人,年年当模范。今天,她不知道怎样才解气,想了想,想到一张王牌:
“小高,我不但要向宣传队反映这件事,而且要告诉你父亲,让他好好教训教训你。”
宣传队马队长曾经说我,“小高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状告他爸爸’。”听了向明的话,我急赤白脸地说:“我是宣传队的人,告诉我爸干啥?这是革命部队,还搞家长制呀?你告到简科长那也行,给什么处分我也认了。”
向明虽然样子很生气,实际上已经放过我们,她说:“好了好了,你们回去吧,如果护士长没啥事儿,就算拉倒;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轻饶不了你俩。”
再不敢开这类玩笑,这教训,够我记一辈子了。
还好,向明采取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处理方式,过了好些天,向明开会遇见马队长,随意地谈起这事儿,并尽量地轻描淡写,最后还叮嘱马队长:
“小高还是个孩子,个别批评他几句就行了,别在大会上点名。”
两个月后,师司令部、政治部又返回衡阳,各团则开进广西,驻扎在柳州一带,准备修来宾至镇南关(友谊关)那段铁路。
9月的衡阳,天高气爽,一连几天,宣传队仿佛掉进了“欢乐谷”,大家放下手头上所有的事情,集中精力排练一批欢快喜庆的节目,迎接一个不寻常的日子——10月1日。据来自北京的可靠消息,10月1日这天,毛主席将在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宣传队夜以继日排练节目,准备“十一”这天与全师官兵、衡阳市的广大军民,共同庆祝新中国的诞生。我当时还不大懂什么叫诗,只因为心潮难平,激动万分,挥笔写下:
心潮像海涛般无法平静,
笑脸像朝阳似的绯红,
中国人伸直弯弓样的脊背,
铁锤与镰刀发出铿锵之声。
一位用兵如神的伟人,
以很重的湖南口音向世界宣告:
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
从此四万万人民是主人,
一切权利属于老百姓。
农民挑起五谷丰登的重担,
工人把牵引共和国的机器开动,
保卫祖国边疆海疆和天空的,
是走过万里长征的子弟兵……
马队长在会上表扬了我,说我学习努力,诗写得充满革命激情。这是我第一次享受“大会表扬”,也在我心中播下了一粒“诗人”的种子。特别是政治部油印的《南进报》,以显要的位置发表了这首诗之后,我立志:一定要做个诗人!还梦想过,诗歌将会给我带来桂冠,带来名望和声誉。可是我怎么也不曾料到,1957年,诗歌给我带来的却是一顶荆冠。
随着共和国的成立,一些干部战士认为革命成功了,想回家过“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和平日子。部队始终不放松思想教育,经常抓一些典型事例警醒大家。
也该着倒霉。一个星期天,我和金玉廷、小杨请假上街买信纸,打算写封家信。在一家照相馆门前,我们萌生了一个念头:照张相片一起寄回去。三个人兴冲冲进了照相馆,每人照了一张二寸小照。付钱时,老板说“优待军人,照相半费”,钱有了剩余,我提议再照张合影。照相馆有便服,金玉廷说来一张穿便服的。我们觉得好玩,小金挑了一套背带工装,我选一套米色学生服,小杨换了一件中山装。没想到那张合影照得最神气,我像个大学生,金玉廷像个铁路工人,小杨俨然一个地方干部。我们都庆幸那天的别出心裁,便装照给了我们意外的惊喜。
约莫一个月后,我们正准备下连队演出,临出发前,宣传科的刘副科长突然赶来,指着杨光、金玉廷和我说:“你们三个不要去了,马上到宣传科,简科长找你们。”这么急,是什么要紧的事儿?看看副科长那张板着的脸,我们预感到没什么好事。
宣传科长简群,为人一向随和,往日见面就逗我:“诗人,又写什么诗了?”今天不然,我们推门进屋,他严厉地责问:“为什么不报告就进来?”
部队进行正规化教育后,规定进门要先报告,经允许再进屋。我们三个赶紧退到门外,大喊一声:“报告!”过半分钟,简科长才应道:“进来!”
我们灰溜溜地站在门口,不敢往前走,更不敢坐下。
简科长不说话,上下打量我们,看看头看看脚,最后目光落在我们的军装上:“你们的干部制服、学生装怎么不穿了?”
我们有些明白了,一定是穿便装照相惹了麻烦。我们的相片没敢给任何人看,科长怎么知道的?
“当兵当腻了,是不是?”简科长把军帽摘下来,往桌子上一摔,没好气地说,“不想再穿这套‘二尺半’了,是不是?你们成了全师‘和平观念’的典型。你们演戏,批评‘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思想,这回你们自己可成了批判的对象!”
没想到一张便装相,竟闯了这么大的祸。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才弄清,是照相馆老板“出卖”了我们,他看那张照片照得好,就放大了一张,显著地挂在橱窗里。二师有几个不认识“偷猫食的小孙子”?那不一下就传开了!
简科长站起身来,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不无嘲笑地说:
“那么大的相片,挂在闹市的橱窗里,让全市的人观瞻,真出风头呀!好,这回就叫你们在全师出足风头!”
开始,我们谁也不敢申辩,乖乖地挨训。可是我愈听愈不服气,我们本来没那么想过,为啥偏偏抓我们当典型?
我壮着胆子问:“简科长,我可以说明一下情况不?”
“谁说不允许你们说话了?”
“事情没您说得那么严重,”我尽量压低嗓音,“那天,我们都想给家里寄张相片,后来发现照相馆还有便服,觉得穿便服照相怪新鲜,就照了一张。当时老板并没说要挂在橱窗里,要是说了,我们说啥也不会让他挂。这事要找照相馆算账去!”
简科长没打断我的辩白,耐着性子听完话,才说:“谁让你们撞到枪口上了?”他把军帽又戴在头上,“你们先回去,一人写一份检查,老老实实把情况说清楚,别隐瞒,也别乱给自己扣‘大帽子’,实事求是。”
简科长最后那句话,让我们听出点弦外之音,看样子他也不希望我们三个当“反面教员”。我们合计了一阵,就分头去写检查了。
简科长挺好,向师首长汇报情况时,只说三个小鬼出于好奇,觉着新鲜,没想到这件事情的影响及后果,不自觉地做了一件糊涂事。简科长是老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学问高,口才好,很得师首长的赏识,很容易就说服了首长,给我们解了围。
我们三个难兄难弟,像得到“大赦”似的,麻溜地打起背包,赶到柳州,还好,没耽误宣传队的演出。七
1950年6月25日,朝鲜爆发内战,美国随即打着联合国的旗号,公然出兵干涉。
我所在的部队有一个“朝鲜营”,全部由朝鲜人组成,朝鲜战争爆发不久,这个营就全副武装开赴朝鲜,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
10月,美韩已将战火烧到鸭绿江边,战争的阴影笼罩着我国东北边境。我国政府毅然做出出兵决定: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兵团二师,刚刚建成“来镇段”铁路,便接到命令:赴朝参战(抗美援朝)。兵部要求,入朝部队必须精锐,老弱病残,一律转业到衡阳铁路管理局。只有十五岁的我,因水土不服,常常闹病,虽不情愿,却也列入转业名单。部队考虑我年龄小,又不适宜南方的生活,准许我回原籍参加地方建设,或进速成中学学习。就这样,眼瞅着全师将士“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却恋恋不舍地结束了五年的军旅生涯,离开了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回到沈阳。
告别父亲,告别我与父亲并肩战斗过的部队。一向严厉的父亲,我多么希望他赴朝参战之前,再敲打敲打我,然而,他却一脸慈蔼,第一次对我说了那么多安慰和鼓励的话……
从北方到南方,又从南方回到北方。
脱下那身略显肥大的军装,我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里程。不知等待我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