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北京恶劣的公共道德令人胆寒。我害怕出门,在大好太阳下面走走,也成为一个犹豫不决的愿望,万一陌生人骂我怎么办?万一被汽车撞死怎么办。北京的汽车可是见到行人便踩油门的。跟行人抢路跟抢着去阎王殿一样。也害怕去银行,那些臭脸的接待员的恶意语言讥讽,每次都十分有创意。我还真骂不过他们。陌生人的电话也不敢接,除非是广告录音电话,否则真实的人类决不会说“你好”,就算他们打错了电话也决不道歉。而是粗暴的一声挂掉。ems更是蛮横,他们上门来不是送快递,是要寻仇。我害怕暴力,我厌倦暴力。然而现在却要去巴西参加漫展了。
去过巴西的朋友说:那是一个暴力的地方,当心你的小命。那是一个不同肤色的中国,假如你过马路慢一点,会被无情撞死。这些话让我十分惊恐。居然还有比北京更暴力的地方么?
我很喜欢电影《无主之城》或者《绿巨人2》里的巴西。我知道那里的山顶盖满马蜂窝一样的违章建筑,我知道巴西满大街小流氓和枪林弹雨,打累了他们就一起踢场足球——然后接着杀来杀去。电影里我很享受这些风俗画面,但要是亲身体验一下,可就却之不迭了!我害怕打架,厌倦了吵架,在北京大街上,从命地疾驰的车辆缝隙里穿过马路,同出租车司机返唇相讥,同暴力潮人打架。已经受够了这些暴力与功利,而巴西?我定会吓死在街头。
虽然讨厌暴力,但作为超级电影迷;失去亲身造访《绿巨人2》中雄伟的背景“房子山”的机会么?失去探索《无主之城》中众多人物生活环境的机会么?这真是纠结。终于有一天,我发了疯,视死如归跑到巴西领事馆。结果没有被吊起来打,办理签证业务的是个喜欢我作品的姑娘。于是隔着领事馆的防弹玻璃为她签名。我申请签证的文件不大规范,也不齐全,我连自己西班牙版书一起送上去,以证明我确实是个受邀的文艺工作者。片刻一个白人汉子(我的印象里巴西都是黑色的),就像电影里一样张牙舞爪的从办公室冲出来,大吼着我的名字。(这时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听一番像咱政府工作人员那样破口讥讽的话),结果这巴西人激动地说你的书太棒了,他现在就批准了不用等待,欢迎来他们巴西。好吧,这是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巴西人,他不卖白粉是个外交官。
无论如何,在陌生人们的关系中,不是被恶意憎恨,而是被欢迎是件多么开心的事。
两天之内,荷兰,巴黎,圣保罗再飞belo市,飞了三大洲,几十个小时。格外辛苦的一次旅行看来还是值得的。南半球和北半球的中国季节正好相反。上飞机的时候穿着羽绒服,北京正要由秋入冬,下飞机却脱剩了汗衫,belo市正在由春入夏。
机场一下飞机就感受到与众不同,这里的机场航站楼大楼居然完全敞开式没有门的。既没有门,连玻璃墙都没有,据说巴西气温四季宜人,机场居然建得跟凉棚一样!
巴西belo市国际漫展,组成部分包括中国主题的漫画展,法国主题漫画展和美国主题漫画展。同去年在德国,英国的中国主题漫画展一样,展出了中国正活跃的漫画作品。实际上,同隔壁的其他国家主题漫展相比较。我再次清醒地认识到。中国漫画仍然有着明显的日本漫画的痕迹。有些作品,就连师从哪个日本名家都能看出来。好像一介名门的乡下穷亲戚。这感觉并不爽。
就belo漫展的现场漫画书展看来,巴西市场上的主流是美国和法国漫画,日本漫画貌似只是配角,而并非在欧洲和我们中国的漫展上看到的那般排山倒海的日本风。作为一个中国漫画家活的标本,做了讲座和现场绘画及签名等,再一次体会到我的作品在一个新的国家,新的市场所起到的震动效果。大家纷纷合影,对我说你的画是奇迹,等等。
但大部分时间,我仅仅是在十分陌生的异国大街上到处闲逛。
鼓起勇气独自出门,踏上传说中暴力的街区。belo市200多万人口。据说在巴西也算大城市了,对我来说实在不算大。从城市中心步行半个多小时基本就能出市区。我直奔一直渴望一见的那些出现在电影中的穷人房子山。
莫名熟悉,这里很像之前我爱玩的游戏横行霸道第一代。明显的工业区与商业区,把城市分成功能不同几部分的桥梁,拉丁的音乐,椰子树和热带风光。鲜艳衬衫下黑褐色的人们。还有各种廉价版本的菲亚特轿车。一切都很意大利。在欧洲大行其道的日本车,这里不多。因城市建在起伏的山地上,各种类型的越野车较多。
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把巨大的音箱放在破烂的小菲亚特车顶,大放着葡萄牙语歌曲,满大街转圈,所过之处,送快递的,工地上干活的,总之每个男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大声冲他叫喊一些貌似是搞笑和鼓励的话。
路遇一大队打着手鼓迪厅般的游行示威队伍。抬着象征什么不好的政策的假棺材。第一排黑人游行者的打击乐太好听了,所以后面跟随的很多黑人大婶疯狂地扭动身体。抬棺材这一招法国工人在游行罢工时也常用。但法国人都是义愤填膺抬着棺材高呼口号,还第一次见到抬棺材跳迪士高的。迪士高黑大婶见到我端着相机,扭得更浪,还对着镜头巧笑。我发现自己的脸不由自主地开始笑起来了。
这些年我越来越内向,据说害羞是多数中国人都有的性格。我得说是粗暴的社会风气导致了像我这种人的害羞。在国内我几乎不敢出门,已经到了影响生活的程度。要是别人也对我笑,而不是怒视,你看看我,笑起来多么简单。
在下一个街口,我便笑着朝着大街对面发传单的戴着五彩假发的小姐们挥手。这一举惹了马蜂窝,小姐们欢呼尖叫,隔着马路拼命朝我挥手。我开始知道了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经常板着脸,准备迎接别人的恶意,而现在必须强迫自己主动和人打招呼。要是我在国内做这一举动,怕是白眼管够。好几次,在北京地铁站看到提着好多大箱子的女孩,想帮她们的话,得先正视她们怀疑的眼神,证明自己不是个居心叵测者。在国内,在公开场合对陌生人表示善意,得到的表情有多么糟糕。人们多数都冷着脸回答你,就连微笑,也显得很不自然,你必须证明自己只是想帮助他,而不是打劫。
卖小吃的黑孩子见到我的面孔,大声地用中文喊:“你好么?”。
一对情侣冲我大叫“麦克杰克逊”,还竖大拇指,大概因为我穿了条北京流行的瘦裤子。和勒得我喘不过气的黑衬衫。
一个黑小子跑过来问我是不是意大利人。倒……
我开心极了。
在巴黎或者纽约街头,向任何方向看去,中国人到处都是。就好象个外国人多了一点的王府井大街。据说巴西首都圣保罗华人也比较多。而在这里,我几乎是唯一的亚洲人。看来中国人的多少,是测量一个地区经济发达水平的标竿。街上的人们个个盯着我的脸,尤其走在这种“房子山”贫民窟,这里和城里不同,城内满地警察,完全是西方世界。但郊区贫民窟仿佛另外一个国家,狭窄险峻的坡路上人丁稀少,偶尔见到一两个赤裸上身的黑人汉子,眼睛雪亮地盯着你,挺吓人。按照电影里的情形,比较像是要打劫我的目光。
大街小巷都是涂鸦,街头涂鸦这种玩应,巴黎和纽约的地铁通道里涂得满坑满谷,所有的桥梁和破房子下面全都涂满,然而水平却只能说乏善可陈,所以有人说涂鸦只是傻比干的事。走过了美国和西欧,乃至中国。确实感觉全世界年轻人都只会这两下子,几个穿来插去粗大字体,惊叹号,爆炸图形,不过是小流氓们自己名字的牛逼写法,偶尔有帮派的标志。青春期要是只有装逼这点事,不是傻逼是什么呢?国内把涂鸦“文化”说得比较牛逼,大概因为舶来品吧。就好像中国小资文学里喝个咖啡就好像有点“时尚”一样。在西方老农也喝咖啡,要是该老农也写本小说强调自己“喝咖啡”,把这点事跟“前卫时尚”挂钩。那肯定是脑坏死了。记得有位霉女作家的小说里,写到带个垂涎她的美色的“男子”回家,一开门“只见满地凌乱的英文报纸”。我看到这里便合上书看不下去了。咱们的当代文学啊,得说屎壳郎劲十分强横。
巴西见到的街头涂鸦,倒是不错,漂亮的绘画比较多。相对于欧美,就连这里的小流氓,也显得实在太穷了。但哪怕是这些穷乡僻壤小流氓的涂鸦,也能发现真正漂亮的绘画和字体艺术。也包括意大利,意大利农村同样的贫穷,而地头涂鸦同样的惊艳。巴黎和纽约根本没法比。啊,拉丁人的艺术天份真是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