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郑律成冷静地对自己一生的音乐创作进行了深入的梳理、研究和检讨。不可否认,在郑律成早期和中期的合唱艺术作品中,缺乏运用更为丰富的艺术手法和技巧,从而使作品富有变化地显示出合唱艺术的魅力。有些作品甚至难免显得单调和拘谨。就像音乐评论家戴嘉枋说的那样(见《时代的丰碑——论郑律成的合唱歌曲创作》),在《兴安岭组歌》、《长征路上》等作品中,“和声作为构成合唱艺术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如何将它运用得更为丰富,进一步借鉴欧洲古典及现代和声技巧,并探索具有民族特色的和声,郑律成的合唱作品也留下了一定的缺陷。”
这种缺陷,不能归结为郑律成没有这种能力,这位在音乐上学贯中西的大师级的音乐家,技巧和能力是不成问题的。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客观分析,这与当时处在民族危亡之际,对合唱艺术群众化的概念理解有关。在那种一切为抗战,为了唤起民众的关键时刻,如何使合唱歌曲更加通俗化、大众化,让目不识丁的劳苦大众更易于上口,更易于接受和流传,几乎成了聂耳、冼星海、郑律成这批革命音乐家的第一选择。当这种选择随着量的增加,演变成一种约定俗成的音乐规范以后,反而使作曲家对音乐美的理解和感受发生了变化,这种简单的、一味昂扬的、单调的合唱处理方式,随着战争年代的结束却被固定了下来,并被一再强化,这对合唱艺术的多样化发展带来了很大危害。直到“文革”时期,这种弊病被推向极端,合唱艺术的单调和乏味反而成为了那个特殊时代的时髦。
值得赞叹的是,正是在那个万音一律的“高亢”年代,郑律成反其道而行之。他和江青一伙把持的文艺界是格格不入的,他已被剥夺了为官方创作的权力,他只能暗暗地写曲子,他那时写的曲子一首也发表不了,流传不开。这种特殊的境遇却使他艺术家的心灵获得了极大的解放,为他突破自己一生合唱艺术的所谓“规范”创造了从未有过的“条件”。他索性不去理睬任何清规戒律,按照艺术规律去跃上艺术创作的新高度。
1972年,他完成了毛主席诗词《忆秦娥·娄山关》的谱曲。在这首作品显示了作者杰出的创新才能。这年他58岁,已不是当年写《八路军进行曲》时的小伙子,而是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和人生阅历的老艺术家了。
歌曲第一句:“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即以凄厉的号角声和急剧的马蹄声,催人心魄,先声夺人,展示了红军长征途中的一次凶险的战斗经历的开始。
《娄山关》这首词毛泽东写于二渡赤水、再占遵义的途中。在毛主席一生征战中,他最值得夸耀的,用他自己的说法,不是摧枯拉朽的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而是被历史学家称为“得意之笔”的四渡赤水。今天我们说:“四渡赤水出奇兵”,是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去欣赏这场战争杰作;可当年毛泽东和几万红军将士,是冒着四面围追堵截、自己弹乏粮少、伤兵累累去冲破灭顶之灾,几乎可以称作是“生存最后一仗”的拼死一搏!因此,当年那个特殊时刻,能否夺取娄山关,关乎着中央红军的生死命脉。
在郑律成写的这首曲子里,一改过去的直率和昂扬,所替代的是一种蕴含更加凝重、深邃的情绪。在第一乐段中,没有强调旋律的悦耳动听,整个曲调低沉下行,力度由强渐弱,在急迫的鼓点声中,刻画了敌人追兵迫近,我红军官兵急促前行,而又面临娄山关这处险地的处境。歌曲此时柔和而略带黯然,在舒缓简淡中勾画出空旷、萧瑟和峻拔、险恶的画面。
当年为夺取娄山关,我红军将士从拂晓发起冲锋,一直打到傍晚,反复冲杀,来往肉搏,直到鲜血染红岩石,映照如血的残阳,才击溃敌人,占领关口。毛主席批注这首词道:“万里长征,千回百转,顺利少于困难不知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正是此时心境的真实写照。
我猜想,郑律成是了解这段史实的。他对毛主席这首词的意境的理解是相当深刻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写出这么独特而极富感染力的曲子。
歌曲接下来曲调起伏扩大,通过和声上不谐和和弦与谐和和弦的对比,以及伴奏音的加强,浓墨重彩地渲染了悲壮苍凉的战斗场景,塑造出朔风凛冽、霜寒月冷的悲怆激越的氛围,也为第二段留下了悬念。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第二段开始,就呈现出激昂的旋律。表现我军官兵经过激烈搏斗,从击毙的敌人尸体身边越过,夺占关口的雄壮和豪迈情怀。首先是男声齐唱,又以浑厚有力的合唱重复,并渗入男声挺拔的抒展高音,红军将士气吞山河的壮志使此曲进入高潮。
此乐段和第一乐段形成鲜明对比,用合唱音乐去表达这一艰苦卓绝的战争场面,堪称极致。作为尾声的第三乐段,与第一乐段遥相呼应,多采用较为和谐的和弦,让听者产生一种温暖、明丽的感觉,“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意境深远,让人燃起无限的希望和坚定的信心。
这首曲子,写战前的沉郁、凝重,写战后的悲壮和惨烈,在古往今来的歌曲创作中,堪称一绝。如著名音乐家严良堃评价的,它“色彩绚丽,富于理想,很有气魄”,“代表着郑律成音乐创作的新的高度”。
笔者写下这段文字时,是从网上搜到这首歌的,边听边感悟,边写下心得。令人遗憾的是,在“四人帮”统治时期,这首歌从未公开演唱过,它流传不广。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写下如下感觉:“催人的鼓点,紧迫奇特的旋律,尖锐紧张的和声。沉雄悲凉,冷峻奇异,雄浑大气!”它给人一种独特的美感。听这道曲子,再看毛主席手书的这首词,你会惊异于一个伟大的书法家和一个伟大的作曲家的不谋而合。毛主席这首词的书写方式也是奇特的。老人家在书法上是下过苦功的,在战事繁忙之余,他遍览古今名帖,对怀素自叙帖的狂放不羁和何绍基行书中的沉稳老辣情有独钟。战事已过几十年,可他老人家书写这首词时,肯定已回到当年的意境中。
从“西风烈”开始,就是急迫的狂草,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大度;而是一刻不停,一气呵成!直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才略有舒缓之气;而“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八个字,力透纸背,字字千钧,挥洒天成,是书法家的绝唱,是政治家的赞叹,是军事家的自豪。这毕竟是毛泽东在长征中重掌兵权的第一仗啊!郑律成的音乐和毛泽东的书法对《忆秦娥·娄山关》这首词的解读可谓异曲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