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福璇可不是好招惹的。今天见了珍儿,真的刺进了她的心里。她在江南,美人也见得多了,但都没有入过她的眼。她本就是个美人,身份又尊贵,她当然自视甚高。但这个珍儿可不是一般的美呢!而霁王更是明显有意偏袒。什么姨母的义女!季芝华本就是庶出,无名无份,到今天也没有嫁人,空有个云裳仙子的名号有什么用?要不是霁王对她另眼相看,她堂堂郡主岂会理会一个身份卑微的姑母。而霁王拿着姨母义女的名义来搪塞她,她怎能甘心?还有那个碧儿,一个奴婢,居然胆敢插嘴,霁王居然也不许她加以惩戒。她心里气极,将手中的玉梳掷到了地上。
一旁的秋连连忙上前拾起,她本就极其伶俐,又跟在郡主身边多年,当然明白郡主为何如此。轻轻地道:“郡主何必为了个丫鬟生气。”
“丫鬟?你没听表哥说吗,什么义女!什么妹妹!”
“郡主不喜欢,自然不去答理她就是了。您这么尊贵的身子犯不着和一个贱婢生气。”
“我是犯不着,只是,秋莲,你难道没看到霁王的眼神吗?那里面有团火呢!”福璇真有些动怒,“我爹爹既是他的舅父、又是威震八方、以武功受封的异性王,霁王竟为了个贱婢驳了我的面子!”
秋莲摇摇头:“那个碧儿不算什么,王爷心心眼眼看的是那个珍儿。”
“你也看出来了?那我还能不气!”福璇一跺脚,杏目冒火。
秋莲这个丫头相貌白净周正、为人伶俐能干、就是心地有些歹毒,她最会揣摩福郡主的心意,因此很得郡主欢心。眼看郡主真动了气,秋莲倒笑了:“除一个丫头有什么难的?等到霁王设宴款待咱们王爷时,我把那丫头引来,王爷见了必定喜欢。舅父大人又是未来的岳丈向霁王讨个丫头,霁王爷再不会驳咱们王爷的面子吧。”
季福璇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我爹的脾性。不过这真是个好主意!”这真是个好主意吗?季福璇不知道的是她很快就会因她的愚蠢追悔莫及!
此时夏珏正在德馨轩中伏案而坐,手端着茶盏凝眉沉思。今日他看的很清楚,珍儿面色清冷、波澜不惊的样子很不寻常。她不是生气,而是一脸漠然,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似的,她毫不关心、毫不介意。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阿瑛那日问他:“五哥,我们的这些事你要不要告诉你的小师妹?”
他沉吟良久:“有些事珍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是啊,他要如何对珍儿说,他的舅父大人竟是害死他母亲的原凶。当年,他的母亲淑妃并非病逝,而是他的亲亲姨母宇泰皇的贵妃伙同他的舅父大人合力戕害。
想当初,贵妃在宫中也曾得宠一时,却因德妃后来居上,被抢了风头。因与兄长计议,将庶出的妹妹芝芳接进了皇宫,寻了机会引荐给皇上,以帮助贵妃争宠。哪知芝芳德貌双全,宇泰皇见了立时宠幸封为贵人,十月后即生下夏珏,更是晋封为淑妃。两年后又生下夏瑛。贵妃不仅没有除去德妃这个祸患,竟又多了一个争宠之人,深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更者,淑妃生下皇九子夏瑛后,宇泰皇与之更是情深意笃,竟后宫专宠淑妃一人达八年之久。贵妃深恐淑妃专宠,会威胁到太子之位,于是与兄长商议,竟在淑妃再次怀孕之时用了慢药,致使胎死腹中,淑妃也香消玉殒。
啪的一声,手中杯盏碎裂。他们以为他毫无察觉么?他们以为他年幼可欺么?杀!杀了这些肮脏的猪彘、凶狠的豺狼!夏珏星目眯起、眸光狠戾。他谋划了十年,为的就是手刃仇人,为母雪恨!
少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碎裂的茶盏掷在地上,恢复了温润如玉、淡雅飘逸的俊秀容颜。夏珏摇了摇头,这些还是不让珍儿知道的好。皇上赐婚,他假意应承,三月内完婚。之后,他会和岳丈大人共赴西疆平定羌人的侵扰、广扬皇恩进行安抚,这也是他第三次挂帅出征。届时在路上,他会送他岳丈舅舅一程。他要杀的是自己的舅舅啊,这皇室的阴霾珍儿能懂吗?无论如何,他要杀的毕竟是自己的舅舅,珍儿能体会他的心吗?夏珏微微苦笑,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吧。
珍儿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紫色的幔帐,离开,是的,她已决定离开。这些天来她出出入入王府,就是在准备离开。她找着借口、很小心地避开铁鹰,准备了盘缠衣物寄存在城东的客栈之中。她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小六的腰牌,以备日后上路之用。想起此事珍儿的脸上不由得泛起了笑意。
那日小五当值,她与小六在瑞王府听雨轩旁切磋搏击之术。小六年纪虽比珍儿大了五岁不止、习武也比她早,怎奈用功不如珍儿勤奋,又加之季芝华对珍儿内调以气息、外调以药物,因此输给珍儿不止一星半点。搏击中珍儿趁机摸去了小六的腰牌,小六竟毫无知觉。而珍儿狡黠,怕小六事后怀疑,竟卖个破绽诱小六近前,而珍儿趁机一个侧踢将小六掀翻滚进了旁边的静湖之中。当小六浑身湿透如同落汤鸡般爬上岸来时,珍儿左一个“六哥”、右一个“六哥”的陪着不是。饶是小六一肚子气,最后也只好一笑了之。等到小六发现瑞王府的腰牌丢了时,最多只会以为是掉到静湖之中了。
珍儿咯咯笑出了声,想着,对不起了小六哥哥,珍儿也是出于无奈。想一想,铁鹰的腰牌虽然更好偷一些,但前些日子,铁虎刚丢了金牌,若铁鹰再失了腰牌,恐怕很容易让人怀疑到她吧。
而后珍儿止住了笑,她要离开了,对不起,珏,对不起。珍儿在心中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可是她没有办法留下来,没有办法留下来卑微地爱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王,靠着他的恩赐低贱地活着。她也没有办法让自己能够心如止水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娶他人为妻、共效于飞。因此,离开吧,离开也许是唯一的出路。
如果季福璇能够收敛她的骄矜本性、老老实实的等着嫁入霁王府的话,也许她季氏天澜一支不至于陨殁殆尽。怪只怪她太自作聪明,害人害己!
珍儿知道这几日王府里事务繁多,她听碧儿说王爷将设宴款待舅父也是未来的岳丈大人。她也问过这位舅父大人是何许人也,碧儿摇头:“我进王府后,从不曾见过这位舅爷。不要说见,听都不曾听人提起过。要不是这回福郡主进府来,我们只知道姑姑是王爷的亲姨母,哪里知道咱们王爷还有个亲舅舅呢。只知道这位舅爷原先是世袭的侯爷,后来因为军功卓著被圣皇晋封为异姓王,实在了得!”
珍儿觉得好奇怪,舅舅和外甥那可不是一般的亲啊。小时候,她最喜欢跟着娘亲回门子,外婆亲舅舅疼的,好不热闹开心!怎么夏珏这里却这么冷淡?可是说冷淡吧,他又要娶了表妹,亲上加亲!
珍儿摇摇头,自嘲地笑了,她还是放不下呀,还是要自寻烦恼。不过现在的确是个好机会,趁着夏珏事务缠身,她正好悄悄地离开。珍儿站在庭院中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心不在焉地侍弄着夏珏所喜爱的菊花,十丈珠帘、绿衣红裳、芳溪秋雨、雪罩红梅,一株株、一盆盆含苞待放、娇艳欲滴、美不胜收,珍儿却无心赏玩。
正发呆呢,身后有人娇笑一声:“珍儿姑娘好兴致啊!”
珍儿吓了一跳,平时她不是这样不警觉的,回头一看,竟然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秋莲。珍儿赶紧小心上前,柔柔地道声:“秋莲姐姐。”
秋莲冷嘲热讽道:“叫我姐姐,我怎么敢当?你是霁王爷姨母的义女,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你只叫我秋莲就好。”
珍儿低下头来,仍恭顺地开口:“姐姐说笑了,珍儿不敢。”
秋莲冷笑一声:“总算你还识趣,福郡主想要赏菊,你还不抱了花送到杏园去!”随后指着一盆碧绿如玉、晶莹欲滴的绿牡丹道:“这盆甚好!”
珍儿见了有些为难,那是夏珏最喜欢的绿牡丹,夏珏称之为谪居世间的仙子,因此给它取名为“谪仙”,平常除了夏珏便只许珍儿侍弄,如今……
“怎么还愣着!”秋莲不耐地娇喝一声。
珍儿暗叹口气,抱起了花,想着,福郡主是夏珏的未婚妻,一盆花又算什么?
秋莲前边走着,珍儿默默地跟在后面,而秋莲不时地回头催促。进了杏园,就快到郡主所居的生香阁了,珍儿不由得一颗心悬了起来。那日郡主的脾气她已经见识过了,隐约明白,今天恐怕是郡主有意来寻自己的麻烦的。珍儿心里想着,何苦来哉,她都要离开了,郡主为何不放她一马?
到了生香阁前,珍儿听见里面有人说笑,似乎姑姑也在,心蓦地放了下来。秋莲也不通禀,竟直接拉了珍儿进去。到了厅堂上,珍儿猛地发现有生人在座,偷眼看仔细时,宛如遭受了晴天霹雳般,将珍儿震在当场!
秋莲巧笑道:“回王爷、郡主,奴婢着珍儿捧了盆绿牡丹来,开得甚是可喜,请王爷、郡主赏玩。”说着走到珍儿面前将花儿夺了过去,抱到郡主跟前。
而珍儿只是傻愣愣地站在厅前。秋莲口称的王爷,她是识得的!这个人即使被挫骨扬灰了,她也是识得的!她永远不会忘了遛马场的官道上,那个头戴玄色缯绢通天冠、身着玄黑妆花纱绣麒麟长袍、腰配三尺雕龙宝剑,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眄睨着他脚下芸芸众生的镇远王!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原来霁王的舅父、未来的岳丈大人竟是害她一家满门、连坐九族的镇远王!满口的苦涩,锥心的疼痛,使她如泥塑木偶般呆立在地上。
此时,季芝华也是心惊肉跳:珍儿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谁不知她这王兄荒淫好色,不知害了多少家清白女子!她心里虽吃惊,脸上却强自镇静,低喝一声:“珍儿,见了王爷怎么还不跪拜行礼!”怎么珍儿惨白着小脸,如同傻了般不动呢?
而镇远王此时已看到了厅前站立的女子。一时之间他竟愣住了。想他镇远王一生阅女子无数,国色天香、倾城倾国的美人他也见了不少,但不论如何都比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子。镇远王哈哈大笑道:“好个姿色出众的美人!”竟下了座位,走上前来,一伸手捏住了珍儿的下巴,双眼色迷迷地在女子脸上打量。一旁福郡主与秋莲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而季芝华已经是心惊肉跳。她也立起身来,怒声喝道:“珍儿,放肆!”
珍儿这才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镇远王骄奢淫逸的目光宛如一把利剑刺在了她的心上。珍儿忽然明白她已经大祸临头了。她猛地退后两步,扑通跪下,双手扶着青砖地面,头深深地低下抵在地上,口称着:“王爷恕罪!”
镇远王行伍出身、身材魁梧,久经沙场、一身戾气,骄奢成性、淫逸无耻。他已年近五旬,却仍死性不改。他眯起一双三角眼,似笑非笑道:“恕你无罪,抬起头来。”
珍儿双手死死地按住地面,十指发白。
杀!杀!杀!杀了这个残暴成性、作恶多端的无耻之徒!
杀!杀!杀!杀了这个害她家破人亡、孤苦零落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