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纸鹤，月光。
我时常会梦见这些画面，仿佛行走在一条踌躇不定的长流，思绪溅起的水花徜徉在某一个方向，为的是寻找那一方虚无缥缈的海角。我知道，在那个盛满思念的海角上，昏黄色的夕阳，带走了让风吹过的纸鹤，亦如带走那个熟悉而慈祥的背影，只留下孤独的月光在那悄然发亮。
有人说，梦始终是梦，那仅仅是一幅虚无的画面。
可我说，梦虽然是梦，但那是一场美好而温馨的回忆。
有谁知道，我多么想回到已逝的童年，回去躺在那个从未被遗忘的怀抱里，暖暖地沉入梦乡？
我相信您是知道的，我的爷爷。
从抽屉里取出那一张陈旧的照片和有些发黄的纸鹤，我就知道，我将会再一次乘坐回忆的翅膀，让所有的记忆幻化成风的模样，然后静静地观想那时候……
二
小时候总喜欢散步。
喜欢散步在喧闹的人群里，喜欢散步在静谧的月光下，喜欢散步在饭后的畅谈中，一直渴望有一条漫长无尽的道路可以让我继续散步下去。仅因为爷爷，习惯于被他牵着手，跟着他那有些散漫的脚步，细细听着那慈祥的话语，从未感到百无聊赖。
或许从他人看来，每天重复在一条街道上很是枯燥无味，但是在爷爷看来，能够在喧闹的人群中呼吸着混杂在空气里的暖暖的人情气息，那是一种闲暇时的享受。
那时候上幼儿园也是爷爷牵着去的。
他总是一边指着某一家店里的包子，或是糖果，一边对我说：“上学要听话，等放学了，爷爷带你去吃好吃的。”
而我总是笑着点点头，然后在幼儿园的嬉戏声中等待放学的时刻。待到那一刻真的到来时，总会依稀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和夕阳下那张慈祥的笑脸。
告别了幼儿园的老师，爷爷便开始牵着我去兑现他的承诺。
每次妈妈看见我手里拿着的食物，总会唠叨着：“老是这么贪吃，小心吃坏肚子。”
而爷爷会护着我说：“没事，他喜欢吃就让他吃吧。”
“您老是宠着他，这让他宠坏了怎么办？”
“没事，他很乖的。”
……
对于这样的对话，我早已习以为常，继续吃着手里的食物。因为我知道，妈妈的唠叨在爷爷面前总会“败阵”下来。
三
记忆中的爷爷有着寂寞的一面。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依旧能够清晰地记得那样一个画面：夕阳，似一朵淡然中略带忧伤的花朵，没有声音，只是在悄无声息地绽放着。大人们外出工作还没有下班，妇女们在厨房里忙里忙外，小孩们则嘻嘻哈哈地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嬉戏。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总有这么一个被夕阳镌刻在土墙上的身影，安静地坐在某一个角落，偶尔抬头看着嬉戏的孩童和那远处昏黄的云朵，沉沉浮浮埋藏着悲凉的沧桑，寂静沉默的他，独自一人品着刚沏好的茶。
有时候我会问他：“爷爷，您整天坐着，不会感到无聊吗？”而爷爷总是笑着抚摸着我的头，说：“会啊，所以你们要多陪陪爷爷聊天啊。”
那天夜晚，当他品完茶后，领着我到院子里。他坐在摇椅上，而我则躺在他的怀里。
记得那个时候正是秋天，是个多愁善感的季节，亦是个思绪遐飞的季节，那时虽然不是中秋节，但夜空上的月亮依旧那么圆，那么美。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月光，问我：“小凯，你知道月亮上有什么吗？”
我咧着嘴，答道：“知道，有嫦娥啊。”
他淡淡地笑笑
透着薄薄的月色，我凝视着身旁的这张笑脸，那些因岁月的摧残而发白的毛发，那慈祥的微笑却掩盖住了他往日里的苍老。这时，院子里的鹦鹉突然大喊“爷爷很闲，爷爷很闲”。爷爷微微一笑，“是啊，整天都没事做呀。”
过去，我总会觉得从那只鹦鹉嘴里喊出的话语很是逗人，然而，此刻的心情却因为那么一个“闲”字而变得失落。
当目光再一次移向爷爷时，不知哪来的思绪，让我想着，是什么让爷爷的生活落得半日清闲呢？对于一个退休的老人，能做的就是每天的散步，或是品茶吗？忽而感觉爷爷真的很是孤独。
我问爷爷：“爷爷，您孤独吗？”
爷爷默然地抬起头，黯淡的目光像是被人说到了痛处，“怎么这么问？”
我从爷爷怀里跳了下来，“没什么，只是想问问，爷爷快说啊。”
爷爷笑着说：“爷爷有你们这一大堆孙子，每天陪伴着爷爷聊天散步，怎么会孤独呢？”
听了这句话，我想起了爷爷常告诉我们，他喝的茶很清香，希望我们也能够和他一起品尝看看。于是想着，会不会是不争气的我们没有一个喜欢喝茶，所以每次都只有爷爷独自一人品尝着那清香的茶水，于是他就不知不觉成了孤独老人了呢？
当我安静地别过脸去的时候，我庆幸当时年幼的自己能有这么多想法。然而，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坐在了爷爷的腿上，说：“爷爷，要不，您再给我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吧，我想听。”
“好。”
四
七岁那年，我上小学了，也搬了家。
记得搬家的那天，爷爷突然失踪了，我寻遍了整个院子都寻找不到他的踪影。在被妈妈拉上车时，透过车窗，我不停地扭头张望，寻觅，只是始终没有看见爷爷的身影。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爷爷只是有事出去了，以后我们常回来看看就行了。”
搬到新家的那一段时光，我常常对着星空久久地发呆。我不知道对着四周仍是陌生的墙壁可以做些什么，耐不住寂寞的我，只好选择独自一人徘徊在那条狭窄的小巷里，脑子忽闪而过的是和爷爷一起散步的画面，原本这时候我应该和爷爷一起去散步的，或者陪着爷爷聊天，而现在呢？由于身旁没有了爷爷，散步也变得无聊至极，索性回家了。
几天后接到爷爷的电话。我兴高采烈地拿起电话开口就说很想他。
我听到电话那边的笑声，声音仍是那样的和蔼：“你在那边记得要听话，知道吗？”
“嗯，我会的，爷爷。”
“以后有时间就常回来看看爷爷，爷爷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的，爷爷您要注意身体啊。”
“会的，您也是啊。”
……
挂了电话，我发现眼角的泪水还是耐不住空气的温度而缓缓溢出。
或许，那一天搬家，爷爷不是失踪，而是躲在某一个墙角，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们离开；或许，这一个电话，是爷爷挣扎过好久才重重地按下那几个简短的数字；或许，爷爷和我一样，少了一个人陪伴的散步，生活也变得极其无趣。
我“扑通”一声倒在妈妈的怀里哭泣。妈妈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暖暖地说：“好孩子，不哭，你已经长大了，我们会经常回去看爷爷的。”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那些被爷爷接送幼儿园的时光，那些和爷爷一起散步的时光，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五
时间从来没有停下过它匆忙的脚步，它时常在我们不在意的时候，从我们的身旁悄然走过。有的时候带来的是欣喜的感动，而有的时候则是留下莫名的惆怅。我不知道，在那样匆匆而逝的日子里，有多少能像枯黄的落叶般，黄了又绿。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常常听到爷爷生病的消息。
窗外，冬天的朔风带走了昔日的温暖，亦带走了往日的喧闹，可心总不能在那样安静的夜晚获得一丝安宁。
于是，我向妈妈提出回一趟老家，去看望爷爷。
当汽车缓缓地停下时，我马不停蹄地顺着小路跑去，看到了昔日的老家，连忙推开那一扇冰冷的铁门。映入眼帘的是爷爷柔弱地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依旧品着手里的茶。在大厅内的灯光的映衬下，爷爷那满头发白的细线，深深地刺疼了我的双眼，尽管我早已知道爷爷身体不好。
他看到了我，微微站起，费力地做了一个浅笑：“回来了啊。”
我跑过去，倒在了他的怀抱，“爷爷，我想你了。”
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慢声中带点疲惫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在老家吃过了晚饭，妈妈们在厨房里洗着饭碗。无事可做的我走到爷爷身旁，说：“爷爷，我们去散散步吧，我们好久都没有散步了。”
他笑笑，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好。”
于是，爷爷便牵着我，走出了院子。南方的冬天没有下雪，可这一路上，依旧寒风刺骨，四周的花草树木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垂垂老矣的样子。路旁的小贩也已收了摊，回家取暖，一条街道看过去，仅有几盏黯淡的路灯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我听见了爷爷的咳嗽声，声音细微而清晰，看得出爷爷刻意压低了声音。
爷爷说：“今天早知道你要回来，爷爷就买些糖果给你带过去，可惜啊，现在都关门了。”
我低着头，沉默了片刻，“不用了爷爷，妈妈早就给我买了很多吃的，您不用担心。”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
“爷爷，您的病还好吗？”
爷爷微微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就是人老了，就容易感冒呀，你要注意身体知道吗？”
“嗯，我会的，爷爷也是。”
说到这里，爷爷又咳嗽了起来，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连忙说：“爷爷，我冷了，我们回家吧。”
爷爷笑着点点头。
回到了家，奶奶骂我不懂事，明知道爷爷生病了还出去。
爷爷接过话来，说：“没事，只是我想出去走走，就让他陪我去了。”
奶奶叹了口气，回到厨房继续干活。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后悔了，明知道爷爷生病了，为何还要叫他出去呢？
之后，我和爷爷一起到院子里，爷爷依旧躺在摇椅上，我不敢躺在他的怀里，只是拿了一张凳子坐在他的身旁。
天空的夜色因着这寒冷的冬天而铺上一层薄薄的薄纱，抬头看不见星星，偶尔有月亮的余光扫视一下朦胧的夜空。我不知道月亮上是否真的住着一位嫦娥仙女，但我从爷爷深邃而疲倦的目光中知道，爷爷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了月亮身上。
爷爷咳嗽了一声，字句清晰地问我：“小凯，你知道月亮有什么吗？”
我点点头，满怀疑惑地回答：“爷爷不是问过了吗？”
爷爷笑了笑，“月亮上除了有嫦娥，还有已去的亲人。”
我摇摇头，问：“不懂，他们去了哪？”
爷爷说：“他们去了月亮那里，不再回来了。他们会在那里守护着自己的下一代快乐地成长。”
我又问：“那要怎么和他们说话呢？”
爷爷笑笑，说：“可以给他们写信，然后折叠成纸鹤，高高地抛向天空，他们便会收到的。”
“那纸鹤要怎么折呢？”
“改天爷爷再教你吧。”
“好。”
六
那天从老家回来以后，妈妈要我专心学习。
每天在台灯下做作业的时候，我总会时不时停下笔来，打开窗户，看着皎洁的月光，想着爷爷说的话。手里的笔也总跟着墙上的时钟来回转动，心里默默想着，如果月亮上真的有嫦娥仙女还有那些“已去的亲人”，那么请你们保佑爷爷身体早日康复。
默念过后接着未完的作业。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了，我再一次随着妈妈回到了老家，一打开家门，我便看到了爷爷一如既往地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享受着什么。那时候，正是黄昏，夕阳西下的时候。
原以为爷爷的病已经好了，于是淘气地跑了过去，把头轻轻地贴近了爷爷的耳朵，问：“爷爷，您在干嘛呢？”
爷爷慢慢地睁开眼睛，侧过头笑着抚摸着我的头，说：“爷爷在享受着夕阳的洗礼呀，我的好孙子，爷爷，夕阳西下，总会有那么的一天啊。”
我木讷地望着爷爷，又问：“那是什么意思呢？”
爷爷只是轻轻地摇着头，并没有回答我的话。随后，他从摇椅旁取来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白纸，上面写着清晰而简短的几个字：幸福快乐！
昏黄的光线直射下来，照得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但我依旧能看见爷爷那布满皱纹的手，在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地折叠着，最后折叠出一只纸鹤。当他把折叠好的纸鹤递给我时，我欣喜若狂地乱蹦乱跳，而爷爷则没有说什么，慢慢地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我却没有注意到，夕阳下，他的身影又显得苍老了许多。
而那只纸鹤却很精神地停留在我的手心……
有那么一天的夕阳西下时，我再也听不到爷爷的声音，也看不见爷爷的身影了。他已经离开了，没有声音，走得那样的安静。在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失声痛哭……
堂哥告诉我，爷爷走的那个夜晚，灯光很暗，但房间却是亮得很。是月光，是窗外的月亮照射进来的光芒。
此刻，我却能想象出那个夜晚的情形，一定是这样的：柔和的光亮伴随着微风轻轻掠过，像一首动听的曲子，柔和的音律荡漾在爷爷的心里。那光照在爷爷的身躯，显得爷爷更加的慈祥。爷爷的目光也是望着窗外的月光，缓缓一笑，然后，爷爷的眼睛也缓缓地闭上了。
就这样，在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告别了我们，去了月亮那里。
七
回忆之前的点点滴滴，爷爷的一生，虽没有什么风光伟绩，但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伟大的。因为有了他，才有我们这一大堆不争气的孙子。我们后悔了，为什么当初不陪伴爷爷喝杯茶呢。
多少年后，我还是不会忘记和他一起散步的日子，不会忘记陪伴他闲聊的日子，也不会忘记他陪伴我们玩耍时的笑脸……
夕阳西下，我把那只纸鹤重新放入我的抽屉里珍藏着。
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重新折叠成一只纸鹤，然后缓缓打开天窗。这天的夜晚，月光依旧那么皎洁，我把纸鹤对着月亮，高高地抛向天空。看着它在忽明忽暗的小巷里越飞越远，心里默念着：去吧，去送给月亮上的爷爷，把我的思念带给他。
“爷爷，在月亮上的你，想家了吗？”纸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