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城市下乡知识青年回城
那年冬天，山乡大地的林家村格外寒冷。凌烈的北风吹个不停，经年常青的树木都被吹落了许多树叶。几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压断了许多经年苍翠的松柏。那压坏的其它竹木就不计其数。连一些本应不怕严寒，该以瑞雪兆丰年的庄稼也不能幸免于难。遇到这样的气候，人们只能多呆在屋里，出不了较远的门。干农活也只能晚出早归，大抵是备办照料猪牛的草料和拾些柴禾。
国家也在这之前相继发生了不幸的事，唐山大地震，党和国家领导人朱德、周恩来、毛主席也相继逝世。在许多人心中这一年真是悲痛之年。
悲痛、寒冷、孤寂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山乡大地的浓雾和阴霾久久不能散去，行走在山路上似乎有点让人看不到前面的方向，以至于年底的团年也过得冷冷清清，平平淡淡。
过了春节，那晴好的天气一日接着一日。山乡的村民又忙着计划一年的活计。那回城过春节的下乡知识青年也返回乡下了。这一次返乡的城市知识青年们没有以往对家的那种眷恋，那种依依不舍之情也少了许多。似乎连旅途的疲劳也忘记了，见了村民总是主动热情地打着招呼。有村民暗中惊异他们这次回家不同寻常的改变。有人回到住处放下行包就打探起村长在不在家。有人说村长正上公社开会，于是他们又合在一起走院窜户，双手抱拳合于胸前见着村民就说几句：新年好！新年好！山乡村民们不兴这个，家境也不宽厚，也拿不出红包，封不了利是，也只好跟着回应说‘‘新年好，新年好’’，还有些尴尬。
山乡有山乡的特色和方言，尤其是过新年，整个正月都称新年。村民们问本土本乡的客人或去到远处问候别人，总会说上一句：你们那里年过得闹热啊！和你们这里年过得闹热啊！回答的人要是豪爽，便会说：闹热，闹热，你们那里也闹热啊！要是回答的人谦虚，便会说：哪里，哪里，还是闹热在你们那里！这些都是礼仪上的相互问候，没有什么钱礼相馈赠。
这回，这知识青年如同拜年一般，真是让村民有些措手不及的尴尬。尴尬归尴尬，村民还是要回话，有的也回了‘‘新年好！’’这几个字，有的却回话说：你们城里过年闹热啊！这常常会使人听了招来责备：城市多大多广多先进多发达，他们过年不闹热，难道是我们这山村过年闹热？！这当然是反话，有点自愧不如意思。也常常说得知青们微微一笑，说一些谦让的话。有村民见他们问候言谈，正要搬凳子请他们坐坐或邀请进屋里热点醪糟、煮点汤圆或抓把爪子，以示新的一年见面好客的招待，待转身看过来，他们已经嘻嘻哈哈从这院户溜那院户了。
有村民说：‘‘城市知青娃长见识啦，天变了喽！’’
陈秋菊也回来了，她的情绪与其它人恰巧相反，以往回来她是高兴的，还没到家总会听到她称呼别人的声音，这回她却没高兴起来，进了屋看什么目光都要多停留一些时间。刚到的时候，只有李明秀阿姨在家，于是她就问起叔叔、大哥大嫂、小妹和侄儿侄女们在哪里，有些急不可耐的想见着他们一般。李明秀说他们是到山下背柴去了，然后又对秋菊问道：‘‘闺女啊，这回城过年热闹不？爸妈回来团年了吗？’’
秋菊没有回答，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李明秀看见了，走过去拍拍肩头问道：‘‘你这孩子，咋的？是谁欺负了你呀？！’’
秋菊摇摇头，没说话，显得更伤心，一下扑在阿姨怀里哭了起来，象个小孩。
李明秀不知道秋菊受了什么委屈。也不再去追问什么原因，她还没见过她这么伤心哭过。心想是回城过年碰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只好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着说：‘‘哎，这大过年的，这么大的人了，哭着多不好呢，别哭了，别哭了。’’
过了一阵子，秋菊才停住了哭声，李明秀掏出一只小手帕帮着擦了眼泪，不便问城里的事，扯着较远的话题。
李明秀也有些伤感，就不由自主地说起了自己的三娃子。李明秀说：‘‘哎，这三娃子哟，不知道在部队里年过得怎样？这好长时间也没给家里写信了，你叔前两天还责备他呢！’’
说到三哥哥，秋菊似乎更伤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强眨了几下才没流出来。秋菊听了阿姨一阵子说叨，也说了一句：‘‘三哥哥写信老是说他在部队忙，也不知道他们那工程兵在部队里干些啥，走了这些年，也不回来探一次亲，也不知道啥时侯才转业？’’
李明秀也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她心里明白，秋菊心里装着三娃子，只是他爸一直强屈着。
干完一些家务活，李明秀说：‘‘闺女，你坐车累了，先休息吧，我还要去田地里割些猪牛草回来。’’秋菊也央求着要去。再回到家，见其它家人还没回来也暂没什么活，秋菊这才去到她和小妹的房间，关了门要睡一觉。
后来家里的人陆续回来了，李明秀便对他们说秋菊这孩子今天心情不好，不要见着她象以前那样欢心问这问那。
天快黑了，林学雨回家正坐在窗前整理当天在公社开会的内容材料，一阵火炮声响在屋外的院坝里响了起来。他再也静不下来，心想这是哪个又多事拜晚年来了，于是起身向屋外走去。秋菊也在声响之后开了窗看了看，也向外屋走出。
林学雨走出屋外看了看，没看见人，正要转身，村里的那四个男知青从巷道那边的火炮烟雾里走出来，向林村长拱手问侯道：‘‘林村长，新年好！新年好！’’
林村长没有拱手回应，而是右手扬起作出了邀请人到屋的动作，然后才热情地应着说：‘‘新年好！新年好！回来啦！还放些火炮干啥子嘛！过来耍就是啦！到屋坐！到屋坐！’’
知青们就这样走在前面进了屋，林村长走在后面又去捡了些干木柴要往烤火的火坑里加。这正月间还天寒地冻着。李明秀和家里的其它人听到响声也迎在门口或站在屋内向知青们问好。林学雨一面吩咐家人做待客的晚饭，一面把火坑边上的杂物拿开，以便容纳更多的人烤火。知青们一再说不要做他们的晚饭，他们住房隔壁的村户家有客人，村户说也把他们的晚饭给煮上了。一个正月都是新年，外来的客人通吃有客在家的招待，这是山里人好客的一种风俗。林学雨说那就改天请你们吧。
坐在火坑边没闲聊多久，知青们便说出了他们的来意，他们要来林村长这里办回城鉴定手序。林村长一听，说：‘‘好啊，毕竟这里不是你们的家，农村也太苦了，城市里的天地更广阔，你们还年轻，适合你们回去好好创造一番。’’
这话说得知青们点头称是。
提到鉴定，林村长又说：‘‘这个好办，只要城里要你们回去，我们高兴放行，年轻人嘛，最初是有些缺点，现在改啦，全是优点，那就全写优点了！’’
这又说得知青们笑声朗朗。有个知青有点难为情地说：‘‘还是写一些缺点吧，全是优点谁信？’’
林村长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说：‘‘也行啊，你们比我有文化，那你们就先各自给我起个草吧？’’
知青们甚是轻松，没想到来这里谈回城鉴定这么顺利。这时那家请他们吃饭的农户来人叫他们了，他们去了，林村长一家人送走他们，嘱咐明天来这里吃午饭。
在火坑边上和自家的晚饭桌上，秋菊发觉这家人怎么都不象以前那样多言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一扫白天伤心的情绪，主动高兴起来，主动多话起来，这才渐渐改变了先前沉寂的气氛。秋菊主动说这次回城终于与远方回来的父母团了圆，城里又有了些什么新变化，这次来回城的去来又遇见了什么新鲜事。这是有意在改变大家的情绪，大家也应和着她。她也从不提回城的事，这家人也不提她回城的事。
夜里的时间就这样在火坑边一分一秒地少了下去。有人打着哈欠，该睡觉了，大家这才回到各自的房间里。
煤油灯下，林学雨又翻看了一下白天开会的材料。李明秀还在钉一颗白天没钉完的上衣纽扣。秋菊抱着一个袋子从还没关的房门口走了进去，来到李明秀面前，她把袋子交给阿姨，然后跪在地上，眼里禽着泪水强忍着不哭出来喊着说道：‘‘妈，我也要回城了，这是我这次回城给您们一家人买的衣服，请您们收下……’’
秋菊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李明秀有些惊诧和不好受。以前都叫着‘‘阿姨’’，现在却叫着‘‘妈’’。李明秀的心立时悴了，眼泪流了出来，赶紧丢开针线活，去拉秋菊。
林学雨也被这突然的情景给惊住了，也起身来拉秋菊。秋菊跪在地上就是不起来，哭着说道：‘‘爸，妈，我就要回城了，以前都叫您们叔叔和阿姨，现在就让我叫您们一声爸爸和妈妈吧，您们一家人待我太好了，我舍不得您们啊，我就是您们的一个闺女啊……’’
当秋菊再叫爸爸和妈妈的时候，林学雨和李明秀应了声。秋菊这才起身抱着李明秀哭了起来。大哥大嫂和小妹都还没有睡，也来到屋里。其实大家也不想秋菊走啊，几年了，这家人早把她当成家中的一员了，怎舍得让她走呢，可是又有什么法子？
秋菊越哭越伤心，秋菊哭着说：‘‘妈，我是真心喜欢三哥哥的呀，我知道是您们觉得他比不上我，让他去当兵有意躲开我，还不让他回来探亲，其实他也是喜欢我的呀，如果我们有缘，我回城也要等他三年……’’
城里的女孩子敢爱敢恨，优于表述，这是山里人所不能比拟的。
屋内的人被秋菊这一哭，都红着眼，含着泪。虽然秋菊喜欢三娃子全村人都知道，但毕竟夜深人静，陆续有邻居前来看究竟。林学雨担心扰了别人的睡觉，也担心秋菊这孩子情绪失控哭得更久，于是吩咐女儿林尚英把秋菊扶回自己的屋内休息。
李明秀从床上提起秋菊送来的袋子，沉沉的，对着林学雨感慨道：‘‘多么有心的孩子啊！’’
林学雨好半天也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那一夜，林村长一家无眠。
回城的手续很快办定，一同回去的日子也终于确定。出行那天，林家村的人依旧聚集在关帝庙广场为他们送行，还是火炮启程，锣鼓上路，红旗飘扬。来得光荣热闹，回得也光荣热闹。男知青们忙着给村民们打招呼，秋菊也打着笑脸给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打着招呼。
林家村有人挥着手说：‘‘年轻人啦，慢慢走啊，要是我们以前有什么不对，还请你们多原谅，要是你们回城发展好了，希望你们以后还来我们山村看看啊！’’
回城的知识青年有人回答说：‘‘谢谢您们曾经的关心、教育和照顾啊，我们一定会回来看您们的。’’
送行的人，除了旗手、锣鼓手，村里的一些领导和那喜欢热闹的小孩，其它村民只送到了关帝庙广场路口，而林学雨一家是全部前行送到了公社，那是为着秋菊啊。
上车那时，秋菊还是扑在李明秀阿姨怀里，拥着小妹又一次哭了。在场的许多人都深受感动，眼眶都湿润了。
有领导说：‘‘林村长啊，秋菊这孩子多柔美啊，你就依了孩子的，让你儿子转业，让他们结为夫妻吧！’’
有人说：‘‘这女孩多知情报恩啊，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是你林村长家的福分啊！’’
‘‘……’’
林村长并不是铁人一个，毕竟是五六个孩子的父亲，他也不是不懂儿女之情，他也有他的考虑。
这一回，望着秋菊在车窗口哭着挥手渐渐远去，林村长心里也不是滋味。心中想着，这城市知识青年下乡啊，女知青看上我儿子，是我硬生生拆开了他们。儿子去了远方，现在被视为‘‘闺女’’的知青也远走了，身边算是少了两位亲人，这是为什么？想着想着眼泪也流出来。然后强忍着叹了一口气说：‘‘哎，孩子们这事是我一直在强屈着。你们有所不知啊，秋菊在城里的父母都是高级干部，只怕要是娃子们结合在一起，吃不了这农村的苦啊。秋菊这娃的性格还象个小孩子，住在我们家里还是大家拥着护着爱着，哪知农村的艰难苦楚，孩子不知，我这个长辈可不能犯错啊。现在好了，三娃子在部队，菊娃子也回了城，这事我也不管了，他们会联系的，接下来看他们的缘份造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