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1935年的春天去熊希龄的西山别墅,熊希龄是北洋政府总理,湘西人,与沈从文是同乡,还有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那天熊希龄先生不在家,开门的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沈从文多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面孔白净、身材高挑、长得还很洋气。见熊先生不在家,沈从文就不想进门,对女孩子说:“我改日再来罢。”转身就要退出来。
“先生,请等一等。”沈从文听到女孩子在背后叫他,停住脚步,女孩子追上来,脸微微红了:“请问,您是沈从文先生吧?”沈从文点了一下头:“是,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满面通红:
“我姓高,叫高韵秀,我在熊总理家做家庭教师,沈先生,我读过您很多很多小说,我太喜欢您的文笔。”沈从文点了点头:“是吗?有您这么漂亮的女读者,确实是我的荣幸。”高韵秀说:“我从小喜欢文艺,很喜欢,很痴迷,只是可惜我只读到高小毕业,文化基础太浅。”沈从文笑起来:“你还读到高小毕业,我只是断断续续读了几年,你比我文化可高多了。”高韵秀说:“可是,我哪能跟沈先生比?您是天才,是文曲星下凡。”两个人一时无话,沈从文就站在春天的阳光下,不知从何说起。高韵秀突然说:“要不,我送送沈先生。”沈从文说:“不用,不用,高小姐,你还是留步,留步,有空我还会再来的,以后有时间我们再好好谈谈文学。”高韵秀微微颔首:“谢谢沈先生。 ”
一个月后,沈从文又一次来到熊公馆,办妥了事情后,熊希龄坐车走了,叮嘱高韵秀陪沈先生吃饭。那时候时令已近晚春,熊家后园里花草茂盛,微风中送来一阵阵馥郁的香气。当高韵秀再一次出现时,沈从文发现她换了一身衣裳,是一件绿底的起小黄花的绸缎夹衫,脚上是一对浅粉色鞋子。让沈从文怦然心动的,就是她的衣袖口拼贴了一块淡淡的紫,他惊讶地发现,高韵秀这件衣服是仿照他的短篇小说《第四》中的女主角的衣裳。他记得他这样描写他笔下的女主角:“优美的在浅紫色衣包裹下面画出的苗条柔软的曲线。”沈从文专注地看着那一块紫,忘了吃菜。高韵秀给他布菜,轻就在民国总理熊希龄香山别墅大门前,沈从文第一次见到高韵秀轻地说:“沈先生,菜凉了。”看着沈从文的呆愣,她仿佛有点小小的得意,她并不掩饰,就让得意显露在脸上。沈从文满心欢喜,反映在外表仍然只是点点头,一刹那间他很喜爱这个聪慧的女孩子,喜欢她的兰心慧质与细密的心机,当然更喜爱她的艺术直觉——她一定读遍了他的小说与散文,并熟记每一处细节,而且在心灵上与他还有许多共通之处,比如这一片小小的“紫”,那其实是沈从文的匠心,是他的甜美与忧伤。
饭后,高韵秀拿出她的小说手稿,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字:
紫——下面有她的署名:高青子。又是一片紫色,仿佛触摸到沈从文心头隐蔽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有点慌乱,一目十行地匆匆读完这篇短篇小说《紫》,点点头说:“很好,很美,我留用。”高韵秀很高兴:“能得到沈先生夸奖,我太高兴了。”沈从文说:“小高,你一支笔一颗心,就是为文学准备的,希望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半途而废——相信我说的没错,过不了几年,文坛将会又冒出一个林徽因,或凌叔华。 ”
《紫》这篇小说后来发表在沈从文主编的《国闻周报》 1935年第 13卷第 4期。那一段时间,他仿佛痴迷了一般,与高韵秀书来信往。而高韵秀也在沈从文鼓励下不断写出一篇又一篇佳作:《黄》、《黑》、《白》、《灰》。在小说中,高韵秀毫不掩饰自己爱上沈从文的痛苦与彷徨。一直到她的小说集《虹霓集》出版,张兆和才似乎发现一些眉目。张兆和一向不太喜欢文艺,对沈从文的内心,也缺乏真正的了解,只是隐隐地感到他近半年时间有点不对劲,与她缺乏沟通,这在他们婚姻中一直是正常的现象。可是这一天她偶然在沈从文书桌上发现一本新寄来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虹霓集》时,她有点吃惊,翻开第一篇小说《紫》,她一下子恍然大悟。
《紫》是从八妹的角度来叙述哥哥与两个女子的感情纠葛。哥哥有未婚妻珊,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邂逅并爱上了一个名字叫璇青、爱穿紫衣、有着“西班牙风情”的美丽女子。哥哥在两个女子间徘徊,一个即将订婚且相爱,另一个是红颜知己,互相吸引,激情与克制,逃避与痴情……张兆和越看越激动,越看越生气,这不是她与沈从文的生活么?小说中这个八妹,就是九妹;未婚妻实则就是已婚妻张兆和,另一个璇青,分明就是这个女作家高青子——她一时气得睡不着,想马上去找沈从文,走到门前却停住脚步,闹得满城风雨,太难堪了吧?
当天晚上沈从文很晚才回家,一进门,张兆和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啪”的一声将书重重扔在他面前:“这个高青子是你什么人?你帮她发表小说,还帮她出书,你看看她在书里都写了些什么?
‘优美的在浅紫色衣包裹下面画出的苗条柔软的曲线。 ’”沈从文低低地说:“只是小说。”张兆和说:“小说可以这样写,那么在生活里,她也可以这样做了,她在小说里对你一派痴情,你还装聋作哑?这本书,是你们的柏拉图的爱情纪念了?”沈从文坐着一句话不说,仿佛生了病一般,而且还病得很重。半夜里,沈从文坐到张兆和身沈从文也有风流潇洒的时候
边,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只是没有到时候,和高韵秀交往,我从来不曾想过要隐瞒你,她是熊先生家的家庭教师,我可以将我与她交往的全部经过说给你听,我不隐瞒你,我喜欢她,你一定要说这是爱也是可以的,但这只是一个作家对一位作者本能的关心与喜爱,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爱,我对你的爱情一点没变,甚至更加浓纯,但是,我也喜欢她。 ”
张兆和转过身去,不理他,趁着过年,她回到了苏州老家,并且再不肯回来。沈从文每天给妻子写一封长信,劝她回来。可是张兆和实在气愤,不肯回来。绝望中的沈从文来到梁思成家,向林徽因倾诉他的烦恼。林徽因看着痛苦不堪的沈从文,说:“我在情感上其实比你经历得更多,你可以从我这里吸取一点有益的经验,你的这份苦恼,怕只有我懂得。”沈从文说:“我不能想象我这种感觉同我对妻子的爱有什么冲突,当我爱慕与关心某个女性时,我就这样做了,我可以爱这么多的人与事,我就是这样的人。”林徽因说:
“你可以找老金谈谈,他真是能了解同时又是极其客观地懂得人生的,虽然他自己并不一定会提起他的历史。”林徽因后来跟他的朋友提起向她求助的沈从文:“这个安静、善解人意、多情又坚毅的人,一位小说家,又是如此一个天才,他使自己陷入这样一个情感纠葛,像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一样,对这种事陷入绝望。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这使我想起了雪莱,也回想起志摩与他世俗的苦痛与拼搏。可我又禁不住觉得好玩。他那天早晨竟是那么的迷人和讨人欢喜。而我坐在那里,又老又疲备地跟他谈,骂他,劝他,和他讨论生活及其曲折,人类的天性、其动人之处和其中的悲剧、理想和现实!”
一年后,经历战乱与流离,张兆和产后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昆明与沈从文团聚。而此时高韵秀也在昆明,她的身份是西南联大图书馆管理员,正好沈从文妹妹沈岳萌也在图书馆供职,据说高韵秀之名就是从供职图书馆时才开始使用的,而这份职业也是沈从文帮忙得到的。此时沈从文与高韵秀来往十分频繁,甚至引起流言蜚语,沈从文好像不太在乎,依旧我行我素。而张兆和后来似乎并没有对他多加限制,这源于沈从文一直深爱着张兆和,另外一点也可能是沈从文与高韵秀之间的爱情,一直停留在精神层面——从来没有进入实质性的紫绸下的身体。至于“紫绸衣下的苗条与柔软”,纯粹只是沈从文的臆想,或者说是文人们接近于艳情的意淫。
“地上的一切花果都从阳光取得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种生物,还待从阳光中取得阳光与教育。因此常常我喜欢孤独伶仃地,带了几个硬绿苹果,带了两本书,向阳光较多无人注意的海边走去。”
——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