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暴打巡城防,一时间成了信阳佳话。
辗转,二人来到一座门前插着酒幌的园子,楼下隔街对过就是知府衙门,那是个顶破败的场所,朱红掩门脱都了漆,门钉亦掉了牙,就那副崭新的红对联光鲜夺目,无非是教化乡里的意思,可见清时官吏俭朴。
罗十三也是人生第一次破费,居然花了十两银子请他吃饭。老范的胃口甚大,无论荤素,一概吞没,绝无二话,就是不挑食的意思。罗十三喜爱他这点,所以要了烧鸡烤鸭一些实而不华的菜肴给他填肚子,自己吃的野味山珍比他精细多了。老范竟然没看出来这是罗十三的小心眼儿,满口感激话语滔滔不绝,就差喷吐沫星子了。因为他觉得罗十三请自己吃饭一定花了不少银子,看罗十三的穿头,破麻布衫都发了臭,脚下的老北京布鞋“油光铮亮”,大脚指头就差顶露了头儿,肯定铁打的穷人一个!能够舍得十两纹银请自己到这来喝酒,那该是多么赏识自己啊。
所以范满洲只捡些能够饱腹却又不贵的菜式来吃,生怕以自己的胃口吃穷了他。
罗十三不怎么爱喝酒,所以只管吃菜。不多时,吃饱了,提着包袱到后院厢房换了身衣服,紧接着回到酒园子找店家要了根儿剔牙签叼在嘴里,回到楼上跟老范说道:“你在这少坐,这些饭菜珍贵着呢,吃光它,莫浪费。我呢,出去办件事儿,马上回来。”
“不是,你……你。”范满洲见他一身华丽蟒袍,素金顶子,内联升靴头,手指间还有一只金刚钻戒,这分明是官家形象!刚刚还在暗笑他穿得寒酸,只转眼间,如何穿了这身儿官样装扮?
罗十三笑道:“傻眼了吧?我实话告诉你罢,老子不仅八卦掌打得厉害,做官也是一流!甚么刑名钱谷、断案育民,统统不在话下!日后呀,还要靠老范您多多关照呢。”
“哦……”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不许走,听见没!”罗十三再三吩咐,见老范频频点头后,方肯离去。
范满洲独自一人在二楼若有所思地安坐着,心道:“咱大清大官的什么时候变得这德行样儿了?”无奈长长地吁了口气,回首喊道:“小二!”但听楼板蹬踏之音,那使唤小子已经立在身后笑问:“先生要结账?”
“……”范满洲诧异地问:“刚刚和我来的那位没结账吗?”
“没啊。”
“哦……”范满洲更诧异了,再问:“那他……他刚刚出去了,你看他有没有结账的意向?”
“他什么话没说就出去了,急匆匆的,我也没问啊。”
“唔,”范满洲脑袋没回过弯,总觉得哪里不对,又顿了顿,说道:“嘴里干巴巴的无甚味道,你,再去端壶酒来给我下饭。”
使唤小子笑曰:“敢问爷,您还要玉泉春么?”
“什么玉泉春?”范满洲干瞪着眼苦咧巴巴地问。
使唤小子得意地说:“就是您刚刚喝的叫玉泉春啊,怎么样、味道如何?”
范满洲只觉得刚刚喝的酒上口不辣,酱香回味,却是无穷。不禁拍手叫好,便道:“再来此酒!——唔!回来!”
“怎地客官,有何吩咐?”
“兀那酒多钱一碗?”范满洲虽没吃那些精细的菜肴,但在此间,心里还是比较精细的。
“那酒不按碗儿卖。”使唤小子见他穿着酱色细袖宽袍,衣领被撕得稀烂,脚下那双虎头凉靴的底子都快断了胶,再加上他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模样,只管他当老村民进城——目不识丁。却不知刚刚他和巡城防的官兵打了一架才导致如此。所以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就是看不起的意思。但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难以捉摸。
“却是按斤两卖?”
使唤小子心想他还真是头一遭品名酒,一概不知啊。故哼道:“那酒是按年龄卖,一年十两。”
“甚么!?”范满洲当下可有点目瞪口呆了,“你为何不早说?”
“我说了啊,就是和你先前那位朋友说的啊。”使唤小子一脸无辜的样子,“咱们这酒园子从来不赖人钱财,酒价菜价都是事先和各位说明的,能花费得起就往里请,花费不起的,就别怪咱留情不留人啊。做生意嘛,讲究的就是条理分明。这是诚信、态度问题。”
“兀那小子,咱先不谈诚信,且问你,俺适才所喝的那毛劳什子玉泉发春是几年发酵?”范满洲武功虽高,打人又不眨眼,可在嘴茬子上嘛……可总要吃亏的,这就叫上天与此不与彼:上天给你一副较好的面容,可你的学识却变得很低;上天让你写一副很好的毛笔字,可你的容貌总有那么一丁点欠缺;上天若给了你好的容貌和无比高超的文凭,恰恰相反,你的人生是充满荆棘坎坷的。所以,人无需完美,抓好一项则可,不可强求。
使唤小子见他膛目结舌,惊讶不已,便更加炫耀地、竖起拇指侃侃道来:“咱们这酒,可是王炽大老板的祖父年轻时封存的红套儿,没五十年头上下的——拿不出手!”使唤小子将“年轻”这俩字儿声气提得极高,生怕满酒园子的人都听不见。
“……”范满洲一听傻了眼。算数天文自己不会,可一听到这个要命的年头…
这壶酒怎么也得花费一百两、二百两吧?……
使唤小子见他手里有刀,难道要吃霸王饭不成?眼光一闪,这便要去叫人,可被那范满洲一把拽住,硬生生地给抓到桌前,吩咐道:“我自管吃你的甚么玉泉发春酒,待我兄弟归来,便算还你酒钱,定当半文也少不了你!”
“可,可……”
范满洲这便将那小子放了。心里自合计:“罗十三哪里来钱可要这么贵的酒菜?难不成是他做官收的漕钱?”嘴里低声骂道:“呸!小小芝麻官请人吃饭竟要花上百两银子,可见他搜刮百姓民脂民膏手段黑暗非常。这等狗官我便宰了他也不出气!”抄起鸡腿来啃,又拔起鸭腿来咬,这边见了鸡翅鸡爪鸭脖之类的恨不得能填鸭也似尽数吞下,心里尚骂道:“这等狗官的黑钱,不吃白不吃,全部吃穷他,教他穿裤衩!”吃得嘴角冒油,这边又喊:“小子!来呀,再将此桌菜肴复做一遍,稍后一一趁热盛上,不得耽误!——喂!听到无有?”
满园子的食客都听得了这句,心想又是个土老冒进城不知深浅,均自嘲笑,不在话下。
刚刚那使唤小子在楼下拨弄算盘,只听了这句,心寻思这厮若没钱来付账时,岂不是亏了?遂隔空喊道:“先生你胃口忒大些,那么多盘子肉品还不能饱腹?”
范满洲道:“我等我的兄弟回来。我要和他再小酌几杯、叙些事宜,不用你管,你只管上菜则个,过后少不了我兄弟打赏与你!”
“那你稍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