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管媒可要会看人呢，就跟那个买牲口一样，眼窝子要好呢。啥人找啥人，受苦的就找个能干活的，有手艺的就找个能在外头跑的，这就是老话说的门当户对……”
何正辉回来了，进屋看到周杰伦和鲁智深，就问：“多会来的？”
“刚来了不大一会儿。”周杰伦说，“我刚才碰见何富贵，怎么让儿子背着，咋话了？”
何正辉不太爱说话，人一多就坐在一边听着。
鲁智深使劲亲了一下孙子的腮帮子，发出响亮的声音，圆胖的肉脸上，不分明的笑纹暗暗裂成几道，嘴唇又撅又翘，“嘿！咋话了？那么大的三个贼爹贼妈都搁到家里头，愁都愁上病来了。谁知道啥病呢！那次栽杆拉线，我们那半截愣是没人挖，我气气地跑到他们家，让我狠狠地说了一顿——都站着拉屎呢？裤子都懒得脱！硬瞪着他把那个大贼爹使了去。我一看别咱的，爬在炕上，正看的是那么一本怪书——书名字，我还特地记了——叫啥呢？”
“怕是法轮功的书吧？再不就是那个外国的耶稣教——唉？何富贵那个人学问不是也高呢吗？”
“老高中生么！那活活别咱的红得很，团支部书记，心高的红辣个个似的，说别是真真个个的三代贫农，花里头挑花挑了个瞎花，就找了那么个官桂花！”孙子老是想挣出怀抱，鲁智深不得不时时把他搂回去，“要我说这个贫农，几时都是傻狲！地主有钱是有道理的，不是脑子好使就是肯吃苦。你看二队上的刘永，别都叫机器人，就两个老家伙，一年下来光稻子就打六七百袋子呢——找对象绝对不能找那个祖祖辈辈都是老贫农的，那都种种子不好。你看看我的那两个女儿，干啥都提得起，再看看我那两个贫农媳妇，到底是没事的很！”
屋里的人都听笑了。
周杰伦不解地问，“何富贵那活活还跟我放过猪呢——那个人是个好人么！好现在就过得那么差劲？”
“嗨！大丫头三十好几了也没嫁——也没法嫁了么！遇上那个啥事也不做主的官桂花，硬是把个丫头毁了。大嘎子也三十多了，也还没找对象，小的吹故事着呢，也没找，四个娃娃，凑凑合合，去年把那个二丫头嫁了。搁着这么大的负担，愁都愁是病来了！”
“啊呦，这么可怜呢！”
“可怜？噢——”鲁智深忽然想起来了，便一下子提高了嗓门，“别咱的看的那个书，尽都是日鬼捣棒的，怎么抓鬼呀，怎么让鬼显影呀，怎么等天神下凡呀——尽看的是这些个！要我说，那会儿只要有人要，就把那个丫头让别领上走，有上个娃娃，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好是严重的很？”
林平说：“一天吓得连门也不敢出，脸白遮遮的。疯开了，啥都往外扔，那个锅盖盆子碗，一个一个的给你往外撂，过上一阵子，唉——好了，又弯着腰一个一个的往回收拾。”
“那嘎子都咋不找呢？”
“谁知道别那些人咋想着呢！”何正辉笑着说，“不行了，你去把他们家的对象全包了？”
“啥都不是啥，全都怨别咱的那个婆姨官桂花，不拿主意！”
“怕是跟三队上的那个穆桂英。人一问，别就插几根香，说跪下来问神仙爷爷呢，再一问，就说别丫头今年还不出婚呢，硬把个丫头耽搁到三十了才嫁。”
“嫁了？那年不是给石老五介绍的，那个傻狲非撬着要买四轮，说是先不找媳妇！”
“那就是我给说的，条件都说好了，鸡肉面也吃了，谁知道第二天就变卦了。后来别丫头也嫁了，石老五的妈又撵来问。”
“那号人怕是祖传的，正好给他们大爹石和尚当接班人么！哎呀，跟我们军军一样大，三十六七了。”鲁智深怀里的孙子，一直扭来扭去的挣扎。环境的熟悉和小家伙认为的无聊，使他越来越掩饰不住离开的意图，憋出一脸的委屈，小眼睛一挤一挤，塞在嘴里的小拳头也堵不住伤心，终于咧开小嘴，啃着手，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噢，不哭不哭，哦，”鲁智深不住地亲着孙子，将他揽紧在怀里，站了起来，“走——小狗日的，转惯了，他妈的坐都不让人坐。”
“再坐着么！”何正辉也站了起来。
鲁智深一走，周杰伦就放低了声音：“五队上郭年的老婆，这几天天天晚上跑到我们家，让我给他们儿子说个媳妇。”
“喔，马金山的小舅子，那个狲嘎子毛病好是多呢。”
“唉——”周杰伦的长脖子往后一耸，沙眯眯眼睛随着摇头的姿势闭了又睁开，“话不能这么说嘛。买骡子买马，还得挑个牙口好的呢——六七间硬顶子砖房，新四轮，又不借帐！”
林平插话说，“让你给说哪家的丫头呢？”
“也没说么。一般让我说的都是相信我，让我给掂量着——你们五丫头找了么？”
“五队上田多水又不好淌，起五更睡半夜的，周围知道的丫头才不去呢！”
“何老哥，你好说不行？也没见别五队上都是光棍么？”周杰伦笑得刀条脸上裂开了无数条纹路，“这个找对象呀，有时候都看着行的就是不成，你看着不可能的——哎——又一拍即合！怪得很！”
“别娃娃让你给找，你就看你哪里给别好好的找去嘛！你有没有去何明他们家，问问别丫头去？”
周杰伦一看没了希望，便随口拉起了别的闲话，说起何正辉去年买的那头大紫牛，问下的小牛犊卖了多少钱，最近山区又来了一批牛，问要不要挑上一两头……直到一缸子糖茶水喝得一点味儿都没有了，周杰伦才拿起摩托车头盔，准备走。临走又回头丢下一句：“挑骡子挑马，可要给丫头挑个好男人！”
四
苍白的日头，落魄的印在西天，干枯的树干像举向天空的爪子，空落落的发着傻，有的枝杈间还架筑着一团鹊巢。
天短的一出气就要黑了。烧炕的白烟在寒冷的空气里，畏畏缩缩地升腾，一时半会地不肯消散开来。一到时辰，圈里头猪也哼哼，牛也哞哞的叫，鸡呀鹅呀也像疯了一样见着人就扑了来。
五丫一接到电话，就赶紧往回赶。回到家，腮上冻出红红的两酡。她跺着脚紧往屋里跑，喊着，“冻死个人了！”冲到炉子跟前揪下手套，搓着两手烤火。
烧炕喂牲口喂鸡猪鹅，做饭，紧忙着天就黑透了。
新闻联播开始了，饭也做好了。
林平问，“你们五姑爹介绍的那两个都咋样？”
“条件都那样，房子都有呢。南庄的那个个子高一点，说话温温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舌头大着还是咋了，跟他们爹打铁着呢。北村的嘎子，说是电焊工，左眼睛红红的，说是铁渣子伤了，望着总是怪怪的。”
“你们五姑爹咋说的？”
“咋说呢？就说论长相就南庄那个，说会过日子可能就是那个红眼睛。”
“怎么尽介绍的这些个？耳朵有毛病的大舌头的红眼睛的，给人管媒也总看个差不多呢吗，尽闹的这些不日酸的！那天看的那个等着回话呢，你看你呢？”
“哪一个？”
“还有哪一个？你们二姐姐给说的！”
“一天看得我都稀里糊涂的——推掉去么，坐得那点比桩还实在呢。”
“这个也推掉，那个也不找，尽成了你们两个的事了。眼望着一绕乎就开过年了，三挑两挑的都错过去了。你们挑别，别好就不挑你们了。像老四介绍的那个，你们看上别了，别就看不上你。农村的，能干务正，最好再有个手艺就行了，长得好好是吃去呢，个子高好是顶天去呢！”
“那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就把丫头搡出去呢？”
“个人掂量着差不多就行了，还能事事都达到你们的满意？”
“行行行！你看上哪个，就把女儿嫁给哪个，我不管了！”
“你能不管呢？这个这么个毛病，那个那么个不行，又挑了一个冬天了，还没挑好？”
“哎呀，我不就才看了这么几个嘛，你们就说我挑了一个冬天！”五丫不服气地嚷道。
“我和你妈一个在宁夏一个在陕西，那会儿谁知道谁呢？不也过得好好的。要像你们现在这么个挑法，咋能找成呢？”
“挑上我差啥呢？来了要啥没啥，吃都不够吃，成分还那么高，到处受人的欺负。我要不是为爹妈省一份心，早就走了！”
“现在走也不迟嘛！”
林平笑了。
好象是电话铃响了，为了确定，何正辉把电视的声音关掉了，拿起话筒，一听是黎明。
林平放下碗，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声音，再就是何正辉不住地啊啊啊。
“咋回事？”
五丫也放下碗筷。
“姓杭的那个嘎子说是要和别爹来呢，你们看咋办呢？黎明说，要是没啥就让来，要是算了，那他就给别打个招呼。”
“都过去半个月了，我以为别嘎子不同意呢！”
“我咋给黎明回话呢？”
看到父母都盯着自己，五丫笑了，“我咋知道呢？你们看！”
“你们两个，你推她，她推你，谁都不做主，我一说话又都怨这怨那的，我不管了！”，何正辉不高兴地脸子一挂。
“谁怨你了？”林平说，“来就来么，再看看！”
“那他们三姑爹说的那个就不看了？”
“那个嘎子后晌卖完柴都两点多了，他们三姑爹说让五丫赶个四点再去。这个嘎子要来也是早晨来么，那就先看看，不行了再看那个！”
“好就这么一个一个地看？”
“那好逮住谁就把丫头嫁给谁去呢？”
烦死了！为自己找对象的事，妈没事了就唠叨，爸动不动就叹气，一说起来不是抬杠，就是争吵。
从下雪那天开始，连着的五天里，跑来跑去，看了13个。看不上的那几个也就算了，稍微能看上眼的，要么人家可能又看上了别人也就不来了，要么这个亲戚说这么个那个说个那么闹得人心里拧麻花似的也就没了心思。谁不想找个好人家，可问题是什么样的男人算好，怎么能够几眼就看出来。五丫一一追问三个姐姐，当年是咋选姐夫的，可是她们无一例外的都说是瞎撞的。婚姻是撞运气？瞎说！大姐和大姐夫是初中同学。二姐和二姐夫虽说是媒人介绍，但谈了两年才结婚。小姐姐何莉明明是在学美容美发时认识姐夫，然后恋爱结婚的。轮到她，找对象成了吃快餐，看上几下子，就要说嫁不嫁，难怪现在农村的离婚率，也越来越高。唉，管他呢，走一步是一步，可能真是缘分到了不由人，总有一天会知道他是谁！
五
农村一年四季，就冬天清闲。人们充分利用这个空挡忙着说媳妇嫁闺女，如果这一冬没结果，就得等来年冬天。总之，麦子开花稻抽穗，啥东西都讲究个时间节气，找对象也是一样。二十岁左右的丫头是香饽饽，到了二十三四说媒的就冷清了，再大了连问都没人问。
村里过了二十，待嫁的姑娘，就剩下三个，五丫是其中年龄上的“大姐大”。共同的际遇，使原本并不相好的女孩子，忽然贴近了起来。银子和彩虹精心打扮了，来找五丫进城逛街。
银子只上了个小学三年级，但她身材苗条，皮肤又白，看起来很入眼。彩虹可能是遗传，又胖又矮，可是人家学了个理发的手艺，开过店，认识不少的人，一张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五丫最忌讳自己的黑皮肤——三个姐姐都白净净的，连大哥也没她这么黑，爸妈不知道咋生的，太不公平了！
银子花了130买了一件天蓝色的小棉衣，彩虹98买了条裤子129买了双鞋。看她们很有主意，说买就买，花起钱来毫不含糊的样子，五丫只能说挺好的。
五丫也试过几件衣服，她们说还不错，可是她总觉得不是很满意，价钱还贵，就没买。看到一串粉红色的小玫瑰头花，才2块钱，她立刻买了。那是她转了5个多小时，除掉吃的，唯一买的东西。买到就扎头上，淡淡的粉使她的黑有一些甜美。
早晨出门的时候，天还晴晴的，这会儿又阴沉沉的，还似有若无地飘着毛毛细雪。快到元旦了，回村的汽车很不好坐。她们三个不得不走到终点站去等车。边走边聊，话题又回到了找对象上。
“你找得咋样了？”银子问五丫。
“不咋样。还不知道是哪个！你呢？”
“算了吧，骗谁呢，那天来你们家的一伙人是干啥的，提了嘟噜的一大堆东西！”彩虹的圆月脸，笑起来像掉在了水里，“说了一万几啥？一万四，你意思我意思。一万五，万无一失好姻缘。一万六，十六大召开人人顺。一万七……”彩虹正说得得意，却又抛开话题，向前面喊，“CAO，刘星，又捣腾啥着呢？”
五丫看到终点站那儿，堆放着五六箱东西，坐在上面的好象是那个讨人厌的刘星。
“转街去了？”刘星站了起来，贼么火烧的扫视着彩虹和她身后的两个女孩，看到五丫则笑得斜眉邪眼，“给你们女婿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少胡说八道！小心你的狗牙！”彩虹一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挖苦着，“怕是你给你们老婆买了这么多好东西吧？”
“我老婆还让老外母在娘家养着呢……”车来了，刘星停止说笑，等车停稳当了，喊住售票的小伙子，让他爬到车顶接着，自己站在下面搬着箱子往上递。棉大衣和围巾碍事，他脱了下来，顺手扔给旁边的五丫，“拿着！”五丫一愣，没有机会拒绝，只好接着他的衣服，眼睁睁看着他搬东西。箱子在车顶上装好了，刘星拍了拍身上的土，看到五丫还没上车，问，“你咋还不上去？”“你的衣服——”“先抱着！”
银子和彩虹因为上去的早，就坐在了一起。单个的座位没有了，只剩下靠车门的一排双人坐。五丫只得和刘星坐在一起。
五丫很不希望彩虹和银子看见她和刘星在一起。好在坐车的人越来越多，连过道都挤满了。他抱着刘星的衣服，闻到上面散发出的一股男人的味道，越想越别扭，可是那个人好象完全忘记了有这么回事，肘着耷拉的脑袋，不知道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刘星翘着二郎腿，低着头，仔细盘算着箱子里的鞭炮，刨掉成本车费，倒腾光了大致能挣多少钱。
五丫只好扭头看着窗外。当汽车行驶在乡村公路上时，她注意到田野里的残雪，因为曾经落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只好僵僵地积蓄着，一凹一凹，断断续续，蒙着灰土，白的就暗淡了。而正在下的雪，由于太小，落到地上，几乎就化没了。
该下车了。刘星跟司机和售票的小伙子打着招呼，拨开人伙伙往外硬挤。五丫也乘机跟在后面，没费力气就下了车。
刘星和售票员配合着，把车顶上的箱子卸了下来，放在路边。这时，银子和彩虹才好不容易才钻出了拥挤的汽车。银子的头发都挤散了，凌乱的披在头上。彩虹是短发，用手撸一撸就好了。
汽车开走了。
“CAO，你咋往回闹呢？”彩虹问，“要不要给你看着，你去找车来拉？”
“你们家有小车车吗？”
“嘻嘻——”彩虹笑个不停，“你好用小车车拉呢？看着傻不傻呀！”
“那有啥呢。本身就是个老农民嘛，帅哥即使拉牛车，该咋帅还咋帅！再说为这么几箱东西，再开个车——哎，到底借不借？”
“跟我走么！”彩虹摆摆手，“你们俩先给看着！”
看着刘星和彩虹并排走着，好象还说说笑笑，银子问，“彩虹怕是看上别那个嘎子了吧？”
“可能那个嘎子看上了彩虹吧！”五丫说。
“长得倒是真不错啊，咦，他是不是就是那个一天看了十几个丫头的？”
“可能就是。”
“是不是也看过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五丫说是之后，转过话题，问银子想找个什么样的。
“谁知道呢！碰么，找个啥样算啥样的。那天要不是我姐夫那个人嘴长，城门上的那个说不定就成了。真把我气死了！”
“你想走城门上呢？”
“谁不想离城近一点？碰好了，一开发，不但地能卖上钱，还直接就变成了城里人！唉，想是想得很，就怕没那个命！你肯定是挑花了眼，不知道嫁给谁吧？”
“啥呀，愁死我了。这都元旦了，马上又过年了，今年要找不上，明年我都不知道咋过了！”
“唉，就是的——管他呢，闭着眼睛嫁么！反正今年我也说啥都要嫁出去！”
只有刘星一个人拉着小胶车过来了。他把箱子装上车，让五丫把他的衣服扔到箱子上，说了一声麻烦了，就拉着车走了。
“这么神气呢！”银子撇撇嘴。五丫没言语。两个人各回各的家。
一进门，五丫看到哥嫂大姐二姐夫都在。
“五丫，想好找哪个了吗？”二姐夫问。
“你们见多识广，帮我拿主意吧？”五丫笑着说。
大姐比五丫整整大一轮，老是容不得人开玩笑，“你找对象，你要和别过日子呢，我们说算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