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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师傅难为(云中叶)

序曲

雪乘风势,流乱逐风回,四荒外千花迸发,时闻折枝声。就在这冰天雪地的夜里,四下里却闹哄哄的,站满了身披白色斗篷的人,无数火把明晃晃地照得大地如同白昼,这些身穿白色斗篷的人呼喝着将一名黑衣人逼到了悬崖边上,那名黑衣人的黑巾已经掀开,浓眉怒目,虬髯满面,怀里却抱着一位容颜惨淡的绝色丽人。然而那位丽人虽然面色苍白,神情却非但无所畏惧,反而充满了幸福。

“南宫翱,你把影儿放下,本王饶你不死。”说话者就站在白色斗篷的众人之间,白面微须,贵气逼人,神态却显得很是慌张,显然非常在意那位在黑衣人怀里的丽人。

“饶我不死?”黑衣人悲愤地狂笑数声,“独孤旭,十四年前,你逼得我们家破人亡,又厚颜无耻地夺走了我的妻子。如今你还要满口谎言欺骗于我?”

独孤旭面色一沉,似乎想要发作,但很快又收敛了怒色,低声下气地说道:“南宫翱,你也说过了,都十四年过去了,如今本王和影儿都已经有了孩子,难道你忍心让我们家人分离?”他的声音在这个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沧桑,那位丽人本来一直凝视着黑衣人,听到这话,忽然转过脸来,柔声说道:“王爷,这些年岑影多谢你的照顾,可是,岑影毕竟是南宫翱的妻子,十四年前,岑影以为夫君身亡这才下嫁王爷。若是岑影知道夫君根本就在人世,岑影宁死也不会嫁与王爷的。王爷,你若真的疼惜岑影,就放了我们吧!”

“影儿!”独孤旭脸色大变,“十四年来,本王自问待你真心一片,即使不能得到你的真心,也不至于这么绝情!就算你不念旧情,也该顾及昶儿!”

“昶儿?”岑影有些恍惚,也有些不安,“昶儿……”

“娘!”独孤旭的身边忽然钻出来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同样的锦衣貂裘,衬得容貌愈发俊美,“娘,你不要抛下昶儿。”

“昶儿!”岑影心疼地喊了起来,她置身于众人包围之中也不曾流露什么惧怕,此刻却相当不安起来,“昶儿,你和娘一起走。”

独孤旭紧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影儿,昶儿是本王的亲生骨肉,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王爷……”岑影的话还没有说完,独孤旭已经冷冷地一甩袍袖:“如果你一意孤行,非要回到什么前夫身边,本王不会阻拦,但本王的儿子,本王同样不会放手。昶儿,”他蹲下身子,急切地搜索着儿子的眼睛,“昶儿,你是愿意跟你娘,还是愿意跟父王?”

独孤昶焦急地望望伤心欲绝的岑影,又望望身边满眼期待的独孤旭,忽然冲着岑影大声喊道:“娘,你为什么要抛下我们父子?为什么?是不是昶儿做错了什么?如果昶儿错了,昶儿给你认错,但是娘你不要离开我们……”他凄厉的童声回荡在山野峭壁之间,岑影的眼泪刷地一声流了下来。从王府一路跟着南宫翱逃出来,她一直不曾后悔,但是她没有想到她的行为会令儿子这么难受。这辈子,她是注定要成为一个罪人,或者辜负了南宫翱,或者伤害了昶儿!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泪水却流了下来。

忽然,一抹灰色的人影疾如闪电,掠过众人,雪亮的长剑狠狠地刺向她身后的南宫翱。她不及思考,立刻和身挡在南宫翱面前。那灰色的人影蓦然收剑,避开了岑影又向南宫翱的颈脖刺下。南宫翱被逼松手,独孤旭的手下早已蓄势待发,抢步上前拽过了王爷夫人。南宫翱顿时成了人群包围的困兽。

“翱哥。”岑影大声疾呼,忽然拉住独孤旭的衣袖,“王爷,求您放过翱哥!”

独孤旭哼了一声,挣脱了岑影的手。岑影踉跄几步,摔倒在崖边。独孤旭面露不忍之色,上前两步,却见岑影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境遇,只把一双俏目投注在南宫翱身上。他不由冷冷止步,右手果断地一挥,手下一窝蜂般围困了上去,南宫翱左右支拙,眼看就要成为刀下亡魂。忽听得“啪啪啪啪”,灰衣人凌空连踢,独孤旭的手下纷纷倒地。独孤旭脸色又是一变,但南宫翱周围一有空处,灰衣人的长剑便入出洞之蛇,寒光闪闪地逼迫着南宫翱的眼睛,南宫翱连退两步,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悬崖。灰衣人毫不手软,长剑依然不离南宫翱的眼睛,南宫翱大叫一声,身体摇摇欲坠,待要躲闪,灰衣人的长剑已经既准又狠地刺入了南宫翱的肩胛骨,拔剑的瞬间,南宫翱仰面坠下了山崖。

“翱哥!”岑影花容色变,挣扎着扑向悬崖。独孤旭还没反应过来,她忽然纵身一跃而下。

“娘!”独孤昶惨叫一声,也扑了上去,但灰衣人眼疾手快,左手有力地扣住了独孤昶的手腕,硬生生把独孤昶扯离了悬崖。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独孤昶狂叫数声,但灰衣人的手指如同铁箍,他挣扎越猛,手上的疼痛越甚。可疼痛越是剧烈,他反而越是桀骜不驯,一双眼睛仇恨地盯紧了灰衣人,忽然低头狠狠地咬住灰衣人的手背,这一口用力之大,几乎深入灰衣人的骨头。灰衣人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竟是清脆异常,两只晶亮的眸子恼怒地盯着独孤昶,忽然用力一掷,将独孤昶掷入人群。他向着悬崖进了两步,迎风而立,但见悬崖峥嵘崔嵬,枯松倒挂,飞湍瀑流,黄鹤难飞,猿猱愁度,根本无从落足攀援。崖边吹来的寒风凛冽刺骨,吹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犹如刀割,他却浑然不觉。眼眸之中,有点点泪光,盈盈欲滴。

1 暗夜交锋

冷玉张开了眼睛,房间里有人!尽管那人在黑暗中不曾流露出一丝呼吸的气息,但是多年的警觉,使冷玉对于危险几乎有一种本能的感应。他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行动。敌不动我不动,这一向是他的风格,他善于后发而先至。但是黑暗中的那人显然比他想象中更具备耐性,他悄无声息地待在房间里某个角落,也许,他就在冷玉的床前;也许,他隐身在门后面。冷玉不能肯定他的具体所在,不管他如何沉息寻找,也找不出那人的痕迹。如果不是他坚信他的本能,他会以为那仅仅是他的错觉罢了。他睁大了眼睛,眸子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睫毛又浓又密,眼珠子又黑又大,眼角处斜斜地上挑,顾盼之间,风情万种。如果不是他下巴上滋生的落腮胡子侵占了他大半个面颊,他看上去会更像个女子。不过他讨厌别人说他像个女子,事实上,他对于女人苛刻到近乎鄙视了。这一点与他的徒弟独孤昶恰好相反,相较于他的不近女色,独孤昶简直就是一个风流情种,从十六岁开始,独孤昶的身边就不乏女人,而他就像一个穿花蝴蝶,留恋于每一朵芬芳的奇花异草。

独孤昶!他知道房间里的人是谁了。这个世界上能够潜入他的房间,潜伏在他的身边而不被他知晓的只有两个人:他的师傅和他的徒弟。他的师傅没有必要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

房间里的灯火蓦然亮起,独孤昶修长而充满了力量的身体就站在他的床前,距离他不到三尺。两人四目相对,独孤昶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师傅,你真是警觉呀!我以为我足够小心了。”

冷玉冰寒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刺向独孤昶,但愿目光能够杀人,这样他就可以在独孤昶厚颜无耻的脸上刺出无数个小洞,让他再也不能凭借这张俊美异常的脸蛋玩弄那些无辜的姑娘了。

“出去!”他懊恼地盯着离他一尺之内的那对莹亮漆黑的眸子,冷冷地喝道。四年了,他教了独孤昶整整四年,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反而越来越感觉到挫败不堪。四年的光阴,奇迹般地让一个比他矮小的男孩子变成了超过他整整一个脑袋的少年郎了,这个少年郎凭借着惊人的天赋和顽强的韧性吸收了他所传授的所有武功,甚至已经超越了他的能耐,尽管关于这一点冷玉是如此的不乐意承认,但是独孤昶能够在他完全无所察觉的情况下潜入他的房内,逼近他的四周足以说明任何事实;四年的光阴,神奇地赋予那个狂暴的男孩子一种奇异的魅力,这种魅力无所不在地从他精美的五官,从他肌肉勃发的身躯,从他堪称完美的身段,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诱惑着他周围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青睐的目光。该死,他越来越觉得当独孤昶的师傅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也许师傅根本就高估了他的能力,他何德何能,可以影响乃至改变独孤昶,四年时光,改变了许多,却独独没有改变独孤昶丑陋而败坏的脾性,他依然顽劣,依然任性,依然骄纵,依然如此的不成熟。冷玉觉得自己简直一败涂地了,他真的不能再教他什么了,武学境界,他已经不敢和他较量;为人处事,独孤昶顽固得就像一块无法转移的磐石。他永远都不会谦虚地接受别人的教诲,比如不要随意进入他的房间。

“我警告过你……”

“不要擅自闯入你的房间。”独孤昶嬉皮笑脸地扮了个鬼脸,即便他的五官扭曲得挤成了一团,依然无损他的俊美,“师傅,这次我一直数了十下你才知道的哦,昶儿是不是很有进步呢?”冷玉出手点亮了房内的烛火后,他非但没有离开冷玉的床边,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趴在冷玉的床上,呼出的气息让冷玉浑身不自在起来。

“下去!”冷玉的目光更加冰寒了,“不要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师傅!”独孤昶委屈地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顿时犹如两把精巧的扇子,遮盖了他狡黠的目光,他慢吞吞地下了床,站在冷玉的床前,“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啊,师傅你干嘛这样冷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怕我揭发?”

他说得慢条斯理,冷玉却不由得惊跳起来:“你胡说什么?独孤昶,你已经不再是十四岁的小孩子了,你能不能不要再玩这些无聊的游戏!”冷玉叹了口气,忽然被浓浓的失望所笼罩,这个世上还有像他那样失败的师傅吗?“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话听进去……”

“顾左右而言他!”独孤昶抬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审视着冷玉躲闪的眼睛,“师傅,刚才的一瞬间,你似乎非常害怕,为什么呢?”他狭长而优美的眼线眯了起来,那使他像极了一个闻到猎物气息的猎人。冷玉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惊怕,他的徒弟才十八岁,比他足足小了四岁,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或许不是这样,独孤昶在某些方面根本早就超越了自己。

“独孤昶,如果你是为了把我逼走,我……”他再也兴不起什么斗志了,也许他够聪明的话,应该尽快离开独孤昶,连他一向自傲的身手他都已经胆怯了,他还有什么可以与独孤昶抗衡?今夜独孤昶可以无声无息地逼近他的身边,明天独孤昶甚至能够把手放到他的脸上……他陡然一震!

独孤昶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腕:“怎么,你想逃避吗?你害怕了!”一抹戏谑而残忍的微笑在独孤昶线条明朗的唇角漾起,“四年前我还一无是处时你没有离开,你以为,现在我会让你安然离开吗?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带给我的种种羞辱而放你一马吗?师傅,小王什么时候是这样仁慈的人?”

冷玉的脸蛋蓦然失去了血色,这令他本来就白皙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瞠目瞪着独孤昶的大手,那双手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此刻正非常温暖地包裹着他,而他居然没有及时挣脱他的束缚。六月债还得快,四年前是他扣住了独孤昶的手阻止了独孤昶跳下悬崖;四年后这样的屈辱回归到他身上了。他的警觉性向来很高,除了师傅,鲜少有人能够不经得他的同意触碰他的身体,然而独孤昶可以。他慢慢地抽回了手,颓败充斥着他的心房。他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练习的武功,独孤昶只用了四年。他忽然想起师傅对自己说过的话:“小玉儿,你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都说是名师出高徒,其实名师是需要徒弟成就的。师傅能够遇上你,是师傅的福气!你的天分很高,这个世上没有几人能够和你并驾齐驱,更别说是超越你了。”当时他很自傲,但是,现在他觉得自惭。独孤昶才是真正的天才,他复杂地注视着独孤昶,眼前这个男孩子比当年的他厉害了整整一倍,他几乎有些妒忌了,这四年来,他一点也没有荒废,总是试着提高自己的武学技艺,然而却收效甚微。其实冷玉的武功较之四年前,已经精进不少,然而他一心与独孤昶比较高下,反而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进步了。

“四年的时间足够长到让我了解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冷玉回避了独孤昶挑衅的注视,“不过,如果你想报四年前之仇,只怕还没有那个能耐!”他不会让独孤昶得逞的,即使必须屈辱地一走了之。

“只要你胆子够大信心够足留在王府!”独孤昶恶意地矮下身子,搜索着冷玉的眼睛,“师傅,你不会逃走吧?你可要牢牢记得四年前你说过的话啊!你知道吗,小王可是已经盼了整整四年了。”

冷玉当然没有忘记,那记干脆狠厉的耳光,那些脱口而出的辱骂!不,他不会忘记的,所以,四年来他才会如此不遗余力地教导独孤昶,他无时无刻不在用行动忏悔,希望能够减轻一些当时因冲动引起的过失。他更不曾忘记独孤昶当时的诅咒和挑衅,那样狂妄,那样自信,也那样令人心惊胆战!经历了四年,他更加深信不疑,独孤昶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做到!

四年前,冷玉终于将南宫翱逼向了悬崖,却连累了无辜的王爷夫人。那一瞬间,他也有种冲动,随着岑影跳下悬崖。但是独孤昶唤醒了他,那一口几乎痛入骨髓,却犹如醍醐灌顶,令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答应过师傅,会代替师傅照顾好独孤昶,将他引向正道,不要像他的父王独孤旭一般做卖国求荣的勾当。当独孤旭请求他做独孤昶的师傅时,他强忍悲愤和厌恶,违心地答应了独孤旭。可惜,独孤昶却实在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徒弟。独孤旭曾经隐讳地告诉过他,王府请过很多能文善武的高手做独孤昶的师傅,但是没有一个可以顺利地教上半年,独孤昶总是有各种各样精灵古怪的办法逼走这些师傅。他以为独孤旭是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但是接触到独孤昶不到一天,他就知道独孤旭对独孤昶的评价实在过分委婉,独孤昶岂止是顽劣,独孤昶根本就是恶劣!十八年来,他真的从来没有遭遇过像独孤昶这样无法无天、傲慢无礼、自高自大、惹人厌恶的孩子。他终于知道师傅为什么会这样认真地请求他做好这件事了,他也终于明白当他答应师傅时师傅那种奇怪的表情了。师傅根本就是预料到了这一切,所以才会感到惭愧,感到汗颜!师傅把他逼到了一个如此令人讨厌甚至憎恶的孩子面前,怎么能够不汗颜不惭愧?有那么一段日子,他真的讨厌师傅了,但是他没有机会当面指责师傅。师傅说过,在他没有完成任务之前,师傅是不会出来见他的。师傅还说过:“如果你真的想要证明你的坚忍和执着,等你成功了再来告诉我!”师傅真的有些卑鄙,卑鄙地用激将法将住了他,让他不得不咬牙咽下种种难堪,扛起这个艰巨而沉重的包袱!

冷玉感觉得到,独孤昶恨他。是的,独孤昶有理由恨他,恨他夺走了他的娘亲。他感到奇怪的是独孤旭为什么能够容忍,也许独孤旭是个成熟的男人,懂得把握利弊。从他跟着独孤旭入府,独孤昶仇恨的目光就不曾离开过他的身体,饶是他镇定异常,也忍不住全身寒毛林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却有着那样锥子般的目光,实在不能不叫人心寒。独孤昶从来不和他硬碰硬,或许是手腕上的五个鲜红的指印给了他足够的教训,但独孤昶从来不放弃他独有的招数:他坐的凳子一碰就裂,他用的饭碗不是无端破损就是饭菜里隐藏着“惊喜”的异物——一些五花八门的毒虫,他睡的被窝永远都会潜藏着毒蛇、癞蛤蟆等恶心的不速之客,王府内所有的下人无一例外地对他笑脸在前捉弄在后。他应付得心神俱疲,却不得不暗暗佩服独孤昶顽强的韧性和变化多端的花样。独孤昶当然也绝不服从他的教学,每当他要说什么,窗外必然会有莫名其妙的声音干扰他。而当愤怒的表情一出现在他的脸上,独孤昶就恶意地观望着他的表情,“好心”地提醒着他:“去吧,告诉父王我有多么不可教。真的,我是一根朽木,彻底没救的朽木!去吧!”

无数次他咬着银牙含恨忍辱,但是这不代表他永远不会发作。当独孤昶又一次扬着眉眼恶狠狠地诅咒他时,他忽然扬手,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狠狠地给了独孤昶一记响亮的耳光,独孤昶羊脂玉般的脸颊顿时高高肿了起来,血丝从他的牙齿之间渗透出来。独孤昶被打得有些发怔,呆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恼羞成怒地扑上来,冲着他拳打脚踢。他轻而易举地闪避了开去,挂着满脸不屑的讥笑:“如果你不认真学武,这辈子,你都别想碰到我的衣角!你这个废物、白痴!”他恶狠狠地发泄着,他只有十八岁,如果不是他自视过高,如果不是他过于好胜,如果不是师傅设了圈套,他根本不会站在这里,和这个顽劣的小鬼耗费他的大好时光。够了,他真的忍够了,他再也忍不下去了,输就输吧,他宁可向师傅跪地认输,也绝不愿意留在这里了。“去吧,到你父王那里哭泣告状去吧!说我怎样打了你,说你怎样被我揍得像一条落水狗!”他不干了,不干了!

独孤昶停了下来,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诡异:“我当然会告诉父王,我会告诉父王,你有多么英明神武,我会告诉父王这辈子我认定你是我的师傅了。”他红肿的脸上绽放出狡诈的笑容,“你逃不掉了,等着吧,等你把你一身的武功传授给我,今日之辱,小王会加倍奉还。你还敢教我吗?”他不怀好意地盯着冷玉,冷玉忽然感觉到一丝冰寒从脚底心里缓缓地蔓延全身。

“你不敢吗?”独孤昶刻薄地冲着冷玉抬起下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窝囊废!”

“我不敢?”冷玉的好胜一下子被点燃,“谁不敢还很难说呢!”他轻蔑地上下打量独孤昶,“我倒要看看,你这根朽木何年何月才能超得过我!”

再也没有像他们这样的师徒了,彼此仇恨蔑视,彼此恶言相向,彼此水火不容,然而做师傅的教得一丝不苟,做徒弟的学得勤奋刻苦。每一个日子的流逝都令冷玉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独孤昶是有天赋的,不,何止如此,独孤昶根本就是天赋异禀!他的接受能力之快,领悟能力之强,完全超乎冷玉的想象。独孤昶就像是一个永远都吃不饱的怪物,无论冷玉教什么教多少,他都能够完全地消化干净并彻底吸收!而且,独孤昶再一次展示了他无与伦比的坚韧,他不怕困难,相反,他几乎是兴奋地迎接任何高难度的挑战的,如果冷玉传授给他的招数他一下子就学会了,那么他就会露出一脸可恶的表情,习惯性地扬起两条漆黑齐整长入两鬓的浓眉讽刺冷玉:“你是不是太无能了?还是你根本就害怕了,害怕小王会超过你?你承认你是窝囊废了?这样吧,你向小王磕几个头,小王就让你滚蛋!”每次,冷玉都会气得面色发白,恨不能立刻倾囊而授,然后扬长而去!但是他不能,他真的很遗憾他不能够就这么一走了之。四年来,他只完成了一项任务,就是将一身武学传授给独孤昶,为武林又创造了一个武学高手。不管他尽了多大的努力,他始终没有办法改变独孤昶可恶的个性,独孤昶的武功越高,他就更加不可一世更加张扬跋扈。独孤昶根本只把他看成一本武学秘笈,一个传授武功的道具,独孤昶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尊师重道,什么叫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有种感觉,他在玩火自焚。四年前,至少凭着高深莫测的身手他可以自保;四年后,他不能不日复一日战战兢兢,害怕独孤昶会用什么恶毒的招数对付他!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倍感孤独,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思念师傅,师傅为什么还不肯出来见他?师傅为什么还是不肯喊停,让他退出这个任务。他真的越来越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记得吗?记得小王说过:小王会加倍奉还。”没有任何征兆的,独孤昶忽然靠近了他,双手锁住了冷玉的肩胛骨,灼热的气流立刻从他的身体散发出来,逼迫着冷玉的神经官能,“奇怪?为什么你的肩膀会这么瘦弱?师傅,你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强壮啊!”

冷玉羞愤地挣脱了他的束缚:“独孤昶,你真的永远不会长大了!你总是任意妄为,自以为是……”

“长不大吗?”独孤昶忽然挂了一抹懒洋洋的微笑,惬意地坐在冷玉的床上舒展着修长的四肢,“可惜你不是女的,师傅,你若是女的,小王就能够充分彻底地证明给你看,小王是不是已经长大了!”

热血涌上了冷玉的双颊,血流的速度之快令冷玉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变得血红而凌厉,他想冲上前拉开独孤昶,把他狠狠地扔出房门,但是独孤昶看似闲适其实蓄势待发的气势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想在这里和独孤昶起冲突。他后退了一步,用力指着独孤昶的鼻子:“你滚出去!”

独孤昶伸着懒腰站立起来,他每一个动作的幅度都是那么张扬,以至于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又靠近了冷玉:“师傅,我发现你脸红起来很好看啊!如果去掉了那些胡须,应该会非常漂亮!啧,师傅,你不寻花问柳简直是对自己暴殄天物,我最恨浪费了,那是一种犯罪知道吗?”他几乎和冷玉擦身而过,衣服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黑夜中显得格外刺耳。冷玉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站着不动,却偏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自己的脸红和轻微的颤抖。

“啊,对了师傅,你的被窝也很好闻!不像是什么香粉。呵呵,小王阅人无数,却从来不曾在那些美人身上闻到这样清芬的味道!”独孤昶在门边回过头来,冲着冷玉的怒容绽放出勾魂摄魄的微笑,“师傅,你不喜欢女人,不会是喜欢男人吧?”他假装吃了一惊,“那不会就是你的秘密吧?所以我离你一近,你就会脸红?”他故意打了个寒噤,做了个恶心的表情。

“滚!”冷玉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个字来,他快要忍不住了,真的快要忍不住了。他已经开始后悔做独孤昶的师傅,后悔将一身武学倾囊相授而失去了在独孤昶面前的优势。

独孤昶回到了他的面前,低头饶有兴味地盯着冷玉的眼睛:“师傅,小王又发现了一件事,你生气的模样相当娇俏。真的,师傅,你不当女人简直是……”他夸张地皱了皱眉头,努力搜索一个合适的字眼,“简直是男人的不幸!”

冷玉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独孤昶在故意激怒他逼他出手,他知道独孤昶太渴望和他交手来证实自己的实力,他也知道他和独孤昶之间已经面临最严峻的对垒了。如果他够老练够深沉,他应该洞悉独孤昶不羁的笑容之下那真实的阴谋,他应该退一步海阔天空明哲保身。但是,但是忍耐真的太辛苦了!所以,他明明清晰地了解一切他依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挥出去的手掌落入了独孤昶的掌握之中。独孤昶的表情突然变得兴奋而激动,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豹子:“师傅,你的手掌好纤细啊!”的确,冷玉白皙柔嫩的右手完全被包裹在独孤昶的手掌心里,仿佛是一朵稚嫩的花朵悄悄地绽放。独孤昶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无耻!”冷玉屈起右腿,狠狠地攻向独孤昶的要害,只要能够摆脱独孤昶带来的种种难堪和羞辱,他已经顾不上什么招数了。独孤昶轻易躲了开去,但冷玉也借机收回了自己的右手,五指收拢,一拳砸向独孤昶的胸膛。独孤昶微微侧身,冷玉的左手陡然出击,抓住独孤昶的胳膊奋力甩向房门。他方一用力,就感觉有一只有力的手臂猛然箍紧自己的腰身,带着自己一齐腾空而起,撞向房门。原来独孤昶眼看不能摆脱他的束缚,情急之下,出手抱住冷玉的腰身,这一下,两人的情形都变得被动了。

说时迟那时快,腾空而起的瞬间,冷玉的右手果断地掐住了独孤昶的脖子,独孤昶闷叫了一声,左臂收紧冷玉的腰身,几乎掐得冷玉喘不上气来,但饶是如此,他自己也被冷玉掐得面色发紫。只听得“嘭”的一声,两人先后破门而出,摔倒在房门外的地面上。独孤昶仰面躺在地上,而冷玉则伏在独孤昶的身上,独孤昶一手搂紧了冷玉的腰身,一手抓住冷玉的右手。冷玉的左手放在独孤昶的胳膊上,那样子既显得无比亲昵,又透着万分古怪。

“小王爷!”他们的打斗声引来了独孤昶的侍卫宇文翔,“冷师傅,你们这么晚了还在切磋武功啊!”只是样子也太暧昧了一点,小王爷和冷师傅什么时候在练习这样的近身搏击术了?

独孤昶哼了一声,松开了左臂,冷玉也放开了手,从他身上一跃而起,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就走进了房门。又是“嘭”的一声,他大力关上了房门。那扇房门经历了两次碰撞,居然神奇地完好无损。

宇文翔瞠目结舌地望着冷玉一直走进房门,这才醒悟过来,抢上前扶起独孤昶:“小王爷,你还好吧?”冷师傅向来古怪孤僻,但今晚似乎变本加厉了,小王爷的脖子处几乎被掐得发紫了。他暗暗抖了一下,幸好冷师傅不是他的师傅,不然以他的资质,只怕早被冷师傅活活打死了。

独孤昶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嘶哑着说道:“没事!回去吧!”他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吩咐道:“今晚的事,别告诉父王。”

“属下明白!”宇文翔连忙点头,“属下会把刚才的一幕当成是一个梦,梦醒了就忘记了。”

独孤昶点点头,迟疑着望了望那扇紧闭的房门,才举步离开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铜镜检查了自己的脖子,脖子处一片青紫,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想起师傅怒目圆睁的模样,忽然怔怔出神。今天晚上他是故意激怒冷玉的,他存心逼迫冷玉出手,试探冷玉的深浅,他更想让冷玉偿还四年前那屈辱的一巴掌。四年时间已经够久了,君子报仇需要十年,他独孤昶报仇,四年已经嫌长。娘亲的坠崖,他忘不掉。尽管并非冷玉的错,但是他必须找一个人来背负他的痛恨,冷玉就是最佳人选。那个耳光以及相应而来的辱骂他更加历历在目言犹在耳,从来没有谁敢这样斥责他,就算是父王娘亲也不行。四年来,他只要想到当时的一幕,心跳就会立刻加速,血脉就会马上膨胀,他要报仇,报仇!他要狠狠地还给冷玉十个耳光,他要冷玉跪在他面前痛悔当初所说的话。今天晚上,当他走进冷玉的房间那一刻,他就想要来个彻底的了结,从此和冷玉两不相干。冷玉已经在王府呆得够久了,作为一个外人,冷玉能够平等地住在王府,得到优厚的待遇,得到父王的信任,得到他独孤昶的听从,已经是冷玉莫大的荣幸!哼,他冷玉是何许人,居然可以获得那么多不该获取的尊敬!四年前,他完全看不起冷玉,一个江湖中人,一个草莽之辈,何德何能可以做他的师傅?他费尽心机地策划赶走冷玉,希望冷玉能够像曾经出现在王府里的那些个所谓的高手那样,灰头土脸地卷起铺盖滚蛋。但是,他失望了,第一次,他绝世无双的坚韧碰到了对手,冷玉比他还要固执还要强硬,冷玉比他更懂得忍耐懂得自制。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有着非人般的能耐。论武功,他根本不是冷玉的对手,王府里也鲜少有冷玉那样的高手,所以父王才会礼让有加;论才智,冷玉似乎不在他之下,尽管他绝对不会认可这一点;论勇气,冷玉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一次次的失败让他的脾气更加烦躁,而失败的现实加倍地激发了他的好勇斗狠,他不会败,他不能败,他更不喜欢失败!他尤其讨厌冷玉高高在上的姿态,冷漠疏离的行为。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他凭什么?他开始辱骂冷玉,对冷玉冷嘲热讽,直到冷玉的全面爆发。说实话,那次爆发让他重新认识了冷玉,那个隐藏在冷酷外表下的冷玉重新激起了他的好胜。他竟然开始喜欢起冷玉来了,他喜欢那个有着鲜朗的七情六欲的真实的冷玉,他喜欢冷玉暴怒时艳红的脸蛋,他喜欢冷玉因为生气而显得格外灵动的眼睛。是的,愤怒让冷玉焕然一新,愤怒中的冷玉是生气勃发的,是神采奕奕的,是全身上下都蕴藏着饱满的生命力的。那个愤怒的冷玉涤荡了他的沮丧和颓败,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武学的渴望和吸收之中。

独孤昶其实不喜欢武术,十四岁以前,他沉迷于玩乐与享受,他讨厌任何枯燥乏味的学习,他喜欢纨绔子弟的生活。但是冷玉改变了他,冷玉让他告别了那样糜烂奢侈的生活,冷玉让他过得像苦行僧一样艰难枯涩,冷玉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神奇的门,引领着他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的空间。他在那个空间掌握着自己的能量,自己的变化,自己的命运。他感觉到了各种各样的碰撞、挫折和障碍,奇怪的是,这些更加艰难的磨练非但没有让他沮丧气馁,反而让他更加发奋图强。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了一些闪着光芒的事物,尽管那些事物依旧非常朦胧,却让他品味到一种新奇的幸福,这种幸福感,即使连他的母亲也从未给予过他。他沉迷在奇妙无穷的武学世界里遗忘了一切,他想要在这个世界中游得更深更远。四年的时光一晃而逝,当他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发觉一直在他面前不可一世的冷玉变矮了,冷玉居然需要仰视才能望见他的眼睛了。他猜想冷玉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冷玉刻意地回避了他的目光。他得意地挖掘着他和冷玉之间的每一个变化,他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当他自如而惬意地留恋在奇花异草的芬芳之中时,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冷玉,想起冷玉的洁身自好,想起冷玉的孤芳自赏,也想起冷玉种种怪癖。冷玉似乎从骨子里憎恨他的风流,也讨厌接触王府内外的任何女子。他重新审视这个和他相处了四年的男人,这个男人和他一样俊俏而富有魅力,尽管身形显得纤弱,但他的比例非常完美,特别是冷玉的两条笔直而修长的腿。他了解女人对男人的喜好,冷玉绝对会是一个出色的拈花高手。可是冷玉却拒绝这一切诱惑,这个男人,在他人生的最好年华,却过着如此苍白暗淡的生活,真的让他无比好奇。

这个晚上,独孤昶寻花回来,忽然想起冷玉。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冷玉的房间。冷玉的房间在暗夜中淡淡地弥漫着一层难以描摹的芬芳。如果这是一个女子的房间,完全不足为怪。但问题是,冷玉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躲避女人犹如蛇蝎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的房间里,居然会飘荡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他慢慢地靠近冷玉睡着的那张床,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冷汗。然后,有什么东西划过凝寂的空气,烛光泻满了房间。他看到了冷玉那对犹如黑宝石般晶莹的眸子……

独孤昶摇了摇头,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伤痕,那里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追寻些什么,他更无法解释,为什么对冷玉那么好奇?冷玉于他,仿佛是一个神秘的宝藏,他是那样迫切地想要探索他,获悉他的全部秘密!他有千百种方法能够激怒冷玉,但是他却偏偏选择了暗示冷玉是个姑娘的方法。冷玉不是个女人,四年前他就知道。冷玉曾经和他一样站着撒尿,冷玉也曾脱去上衣跳入湖中,尽管距离很远,却让他足够认清冷玉是个男人的事实!但是,随着他的成长,随着他和女人的亲密接触,他却开始觉得,这个绝对是男人的冷玉,举手投足之间,竟有着女人一样的曼妙动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言谈中暴露了他的猜测,他的——向往!向往?他的身体蓦然紧绷,真的,曾几何时,他竟然在暗暗地期盼冷玉是个女人!他一定是疯了,彻底疯了!他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在想些什么?他是个正常的男人,绝对地正常,但是他却在渴望着冷玉的身体——一个和他一样的男人的身体!他烦躁地走了几步,又颓然倒在床上。他无法欺骗自己刚才瞬间的感受,当他和冷玉一起倒在地上,当冷玉的身体那样紧密地和他契合在一起时,他的内心真的滋生了罪恶的渴望!他猛地揉搓着自己的两颊,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他是被自己先前的语言欺骗了,他是还沉醉在前半夜的女人芳香之中,所以他才出现了荒唐的错觉!他不该在春天的晚上走进冷玉的房间,现在他得到报应了。他忽然又强烈地憎恨起冷玉来,是他,是这个陌生而可恶的男人,搅乱了他的心绪!去死吧,为什么冷玉不去死呢?或者不离开王府呢?他又一次惊跳起来,离开?不,冷玉绝对不能离开!但也许冷玉会……

独孤昶冲出房门,旋风般地卷向冷玉的房间,才刚刚站到门边,冷玉的声音冰冷刺骨地响了起来:“你若再敢踏进房门半步,我就杀了你!”

他驻足,微笑。片刻,眉峰紧缩,心事重重地拖着步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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