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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道是无情

冷玉终于还是陪伴着独孤昶走上了去向京城之路,同行的还有独孤旭赐予他的秋水和独孤昶的贴身侍卫宇文翔。

独孤府位于中原的西南方向,从独孤府出来,他们一路向东北行进,越是靠近东面,气候越是宜人,直至到达江南地带,云霞微茫,迥崖沓嶂,竟然如临仙境。但见空中云青青欲雨,湖面水澹澹生烟,更有青溪蜿蜒不知远,两岸桃花夹古津,无数不知名的花草树木恣意生长,欣欣向荣。冷玉一路行来,心境也随着美景日渐开阔,那些在王府中的腌臜之事也慢慢淡忘。

“怪不得常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果然名不虚传!”江南的暖风熏得游人醉,独孤昶已经恣意地敞开了衣襟,迎风直呼痛快。

秋水掩口失笑:“小王爷真是性情中人。”

独孤昶回眸低笑:“小王的确不像有些人阴阳怪气,明明也觉得痛快,脸上的表情却阴晴不定。”他不等冷玉发作出来,立刻纵马与冷玉并辔齐进,“师傅,小王可不是说你。”

“哦?”冷玉拖长了声音,“我明白,我也不像有些人,明明就在指桑骂槐,偏偏还要遮遮掩掩。”

“啧,师傅又在充分发挥伶牙俐齿的功效了。”独孤昶撇了撇嘴,笑意却涌上脸颊,这里山清水秀,气候明朗,涤荡了他所有的坏情绪,即便是和冷玉的拌嘴,也令他格外愉悦,他转头故意冲着秋水皱起了眉头,“秋水,你的冷公子又在欺负徒弟了,你也不管管吗?”

秋水柔情似水地望着冷玉:“小王爷,你别总是捉弄公子了。”

“啊哈!小王里外不是人了。”独孤昶酸溜溜地嚷了起来,“宇文翔,幸好小王还有你,不然这一路,小王不是要被他们两个夫唱妇随欺负死了。”

他语言亦真亦假,秋水白玉般的脸蛋上已经遍布云霞,冷玉却扭过头去,假装没有听见。这半个月来,最让他尴尬不安的就是秋水的陪伴了,他没有办法推脱和秋水的同房,但是他有他的苦衷,他真的不能和秋水同床共枕。在外人看来,两人恩恩爱爱,日出同餐,日落同息,然而只有他知道,每天晚上他和秋水都是各睡各的,到现在为止,除了为秋水包扎的意外事故,他连秋水的小指都不曾触碰过。更令她尴尬的是,这一路相伴,她才知道秋水竟是个医术高明的行家,她的那点包扎,简直就是班门弄斧!幸好秋水不是一个喜欢纠缠和抱怨的姑娘,只是处处照顾他们几个的饮食起居,还根据气候变化辅以适当的药物增强体质。因此虽然风尘仆仆,他们却是神采奕奕。当然了,秋水无处不在,形影不离,他也就根本没有什么机会独自离开。至于落在独孤昶和宇文翔眼里,这两人真是如胶似漆,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看吧,又在演绎此时无声胜有声了。”独孤昶大声说道,他语气中的酸涩太过明显,连宇文翔都意识到了:“小王爷,其实你也很快就能抱得美人归了。”京城在望,他们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了。不过,也难为小王爷了,小王爷一向习惯了佳人在抱,这次居然半月不曾赏闻女儿香,难怪小王爷会吃醋了。

然而他这次的马屁却没有拍准,独孤昶冷冷地哼了一声,策马向前狂奔而去。

宇文翔正自错愕,冷玉也忽然闪电般地一跃向前:“快下雨了,还不走?”宇文翔抬头,真的,江南气候虽好,然而变化却也无常,刚才还是阳光满天,不知何时竟然阴霾阵阵了。他叹了口气,小王爷的脾气又何尝不是?

他们终于进入了南京,这片“六代帝王国、三吴佳丽城”的金粉之地。

冷玉一踏上南京的土地,面容就显得很是奇特,似乎有说不出的欢喜,又似带着无限的惶恐和不安。

“冷公子,你以前来过这里吗?”秋水蕙质兰心,一颗心又全然牵挂在冷玉身上,冷玉的点滴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关切地挨近了冷玉。

她的话引起了独孤昶的注意:“怎么,看起来南京似乎是师傅的故乡?”他眺望着南京城,曼声吟道,“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师傅生在如此曼妙之地,难怪这四年来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了。”

他此言一出,秋水的面容上就笼了一层淡淡的烟愁。冷玉一直对她礼让有过而热情不足,她都以为是冷玉过于害羞紧张,她相信只要她耐心等候,终有一日能够融化冷玉冰冷的心怀。但如果小王爷说的是真的,只怕冷玉的疏离并非害羞而是已有心上人了。

冷玉没有理会他们,依然痴痴地望着巍峨的南京城。是的,他了解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了解他身上的每一个细微的毛孔: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孩提时代,师傅带着他驾一叶小舟,徜徉在秦淮河的情景犹历历在目,时光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往昔: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而他一脸仰慕地凝望着师傅俊伟的身形……师傅,他真的好想念师傅,但是,四年前一别,师傅却再也不曾出现在他面前。难道,师傅真的不肯原谅他了么?他几乎要黯然泪下,一根修长的手指忽然抚到了他的面颊上:“师傅,你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冷玉懊恼地甩了甩头,被触碰的几乎犹如被火烫伤了一般灼热不堪。又一次了,独孤昶又一次在他防御之前触到了他的皮肤。他戒备地后退一步:“小王爷,即使没有女人陪伴,你也不用李代桃僵吧!”

他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心下已经暗暗后悔。没想到独孤昶不怒反笑,身体反而凑上前来,紧紧挨着冷玉:“好啊,师傅,你真是了解徒弟,不如安慰安慰徒弟孤寂的心灵吧!”

冷玉张皇地避开,神态既恼怒又狼狈,还有一些努力抑制的羞涩。

“小王爷,到了!”宇文翔大声欢叫起来,冲淡了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京城的别院已经到了。好久没来,还真是想念呢!”他出生南京,独孤旭还在南京驻守的时候,他进入了独孤王府,从此伺候独孤昶。

独孤昶冷冷哼了一声,将白马交给门边的侍卫,大步走了进去。

“冷师傅,走吧!”宇文翔见冷玉还尴尬地站着,好心地催促了一句。冷玉回了一抹感激的笑靥,跟在独孤昶身后也走了进去。秋水在他的身后幽幽叹了口气,有时候她真是怀疑,冷玉是不是将她当成了隐身人。她甚至宁愿像小王爷一样,和冷玉唇枪舌剑,总好过这样的相敬如冰!宇文翔也叹了口气,这一路上,他算是见识了:小王爷和冷师傅就像是一对上辈子的冤家,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落后;冷师傅和秋水姑娘呢,更怪,明明每晚都住在一起,偏偏人前又是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样。不是他腹诽冷师傅,有时候他真的不像个男人,是男人,总该对心爱的女人悉心呵护吧!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如果换成是他,简直不知把秋水姑娘当成怎样的心肝宝贝了。他迎上前去:“秋水姑娘,进去吧!”秋水低低地应了一声,尾随在他身后。

***

冷玉站在大殿门外,春日的暖阳洒下万条金线,映照得皇宫越发雄伟壮丽。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已经快升到当头了,独孤昶却还是不曾出来,看样子,他和皇上、公主交言甚欢啊!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如果不是师傅有新的命令让他待在独孤昶身边,他一入南京城就会寻找机会离开了。他不知道师傅为什么会给他那样一条指令?他不明白自己待在独孤昶身边还能有什么用处?阻挠独孤昶接近公主还是破坏独孤昶和公主之间的联姻?师傅没有明说,师傅只是告诉他,不久之后,会有接应的人来传达更为详细的指令。接应的人?这些天他一直都在留意,可是,根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呵,最异常的人应该是他了,傻乎乎地站在这里傻乎乎地等候,等候着独孤昶和公主共结连理……他在干什么,满腹怨气,一脸酸意?他拼命地摇了摇头,他一定是不正常了,才会有这样的心态,独孤昶是他的徒弟,仅此而已!

“怎么了?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冷玉身边,他惊喜地抬头:“师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男人身形魁梧,剑眉朗目,可不正是整整四年不见的师兄元少东,“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了北方吗?”

“你回来了,我就不能回来吗?”元少东宠溺地揉了揉冷玉的脑袋,满眼都是喜悦,信手扯了扯冷玉下巴上的络腮胡,“几年不见,越发俊俏了。胡子很漂亮嘛!”

“师兄,你不要取笑小玉儿了。”冷玉欣然而乐,四年来第一次露出由衷的微笑,“师傅呢?”

“时机成熟的时候,师傅自然会现身。对了,小鱼儿,师傅让我告诉你,他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好吗?”他怜惜地抚着冷玉瘦削的肩膀,“你呀,从小就喜欢把责任扛在自己身上,也不管自己扛不扛得住。”

元少东徐徐说来,冷玉却觉得眼眶发热,四年来他一直忍受着内疚与自责,此刻终于放下捆绑自己多时的缧绁,只是眼泪却再也隐藏不住。元少东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递给冷玉,轻舒猿臂将冷玉揽在怀里:“想哭就哭一场吧,师兄可以暂时借给你肩膀,嗐,可惜了我这席新衣服啊!”

冷玉不由破涕为笑,用力捶了元少东一拳:“师兄,你讨厌,又捉弄我了。”他晶莹的泪珠犹挂在眼角,然而笑容却已如春花般绽放,看上去有说不出的天真甜美。冷不防一个声音冷冰冰酸溜溜地杀了进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谁才故作清高斥责小王的,现在却在这里上演两个男人之间的亲热戏分?”冷玉收敛了笑容,抬头望去,独孤昶黑着一张俊脸愤懑地盯着他们,已不知站了多久。

元少东放开冷玉,含笑行礼:“在下御前带刀侍卫元少东,见过小王爷。小王爷果然和传说中一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独孤昶上下打量着元少东。御前带刀侍卫吗?不过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而已。他仰起了脑袋,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我师兄向你问好,你干嘛这副姿态?”冷玉看不下去了,“再怎么样,我也是你师傅,我师兄就是你的师伯。”

“原来是师伯啊!”独孤昶心不在焉地拱了拱手,“小王见过师伯。师傅,我们可以回去了吧!”他也不等冷玉回答,抬步就走。

冷玉迟疑了一下,把眼望着元少东,元少东微微一笑,做了个手势,冷玉顿时喜上眉梢,冲着元少东挥了挥手,跟在独孤昶身后。

“你们鬼鬼祟祟在打什么哑谜?”独孤昶郁闷地盯着冷玉,他还以为冷玉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快乐呢!原来冷玉也会有这种欢喜的表情,他得承认他师傅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动人,或许是胡子掩盖了嘴巴的缘故吧,冷玉欢笑的时候,笑意全然集中在眼睛里面,一对妩媚的眸子简直顾盼生辉、含情脉脉,仿佛冷不丁就会沁出水来。他沉醉那对笑眸,却妒忌令冷玉拥有这对笑眸的元少东!妒忌?尽管这个词语令他格外触目惊心,但是,他真的在妒忌,妒忌冷玉和元少东天然流露的亲昵,妒忌冷玉对元少东的毫不设防!四年来,冷玉都是他一个人的,但是忽然之间,他发现他竟然一点都不了解冷玉,他不知道冷玉的故乡在南京,他也不知道冷玉还有什么亲人,他更不知道,冷玉还有这样一个见了鬼的带刀侍卫师兄!如果他再迟个片刻出来,冷玉大概打算和他师兄来个不告而别了吧!岂有此理!

“我们干什么管你屁事?”冷玉绷紧了脸蛋。

“我是你的徒弟,师傅!”独孤昶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盯着冷玉,怎么,元少东一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就立刻恢复了生人勿近的生硬和呆板,仿佛他独孤昶欠了他几百万银两似的。

冷玉讥诮地望着独孤昶:“谢谢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小王爷!”

“小王可不会像某些人一样,经常忘记自己的职责。”独孤昶也回了一抹相似的讥诮,他们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四年来,他们的说话方式已经越来越相近,“你上京是来保护小王的,可不是来和亲人团聚的。”

“我好像没有签下什么卖身契约,对不对,小王爷。”冷玉恶意地攻击,“我可以随时离开你,离开独孤王府。啊,对了,我都忘记了,我已经离开王府了不是吗?”

“你要离开小王,你居然无视于小王的安危随意抛开你的任务?”独孤昶大吼起来,冷玉要离开他的事实令他一下子不知所措,四年来,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冷玉会离开自己,而这一天,竟然这么快就逼近了他。

“小王爷一身武功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须在下多费心力了。”想到马上就能离开独孤昶回到师兄身边,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再也不用忍受独孤昶的冷嘲热讽了,他再也不用在独孤王府仰人鼻息了,他自由了,从此以后,他爱干什么都不用忌惮他人的目光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忽然浮起淡淡的忧愁和失落。笑意烟消云散,他几乎有些惆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这个和他一起相处了四年,他看着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的独孤昶!

“我不准!”独孤昶倏地抓紧了冷玉的手腕,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小王还没有报仇呢,小王是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哪怕必须和你分分秒秒地处在一起。”

冷玉的脸色慢慢透出了淡淡的殷红,他挣扎了几下,但是独孤昶显然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得逞,无论他使用了什么身法,独孤昶就是有办法死死地扣住他。他有些惊慌起来,如果独孤昶果真说到做到,他……不,他不会也不能让这一幕发生。

“你放手,我只是说说而已。王爷托付给我的事,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出尔反尔。”他低低地说道,被动的认输让他羞惭不已,但愿他从来不是独孤昶的师傅!

独孤昶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了手:“记住,你逃不掉的,小王一天不放手,你就一天不能离开!你最好相信小王今天的保证。”

红潮渐渐消失,冷玉的脸色开始显出了苍白。他相信独孤昶能够做到,如今他连后悔的权利都不再拥有,他只能悲哀地面对现实,面对已经比他强大甚至将更远超越他的独孤昶!

因其如此,他更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离开独孤昶!

***

这是一个明媚的春末夏初之夜,月华皎洁,柔和地映照着夜间的世界,却绝没有阳光下的清晰明朗,万物犹如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薄纱,神秘、幽然、宁静、甜美。冷玉带着独孤昶来到了秦淮河。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厚而不腻,荡漾的柔波恬静、柔婉,如梦如幻。断续的歌声经了春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曳,袅娜着弥漫在秦淮河上。独孤昶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师傅,你似乎很熟悉这里?”

冷玉的面容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痛,尽管夜色昏黄模糊,独孤昶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冷玉的表情:“师傅,你不会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吧?”这一次他没有讽刺,相反,他的声音里竟难得地透出真诚的关心。冷玉怔了怔,既惊诧于独孤昶的敏感,又震惊于独孤昶反常的态度,俄顷,他才淡淡地答道:“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回忆是无法道与别人的。”他掩饰得很好,但声音之中还是流泻出一丝丝苦涩。独孤昶忽然靠近了他,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的肩膀:“我明白!”

他一句“我明白”几乎让冷玉失声痛哭,但冷玉抑制住了,不着痕迹地从独孤昶的臂弯里摆脱出来,弯了弯唇角:“今夜我们是来享乐的,可不是来缅怀往昔的。来,师傅带你去见见秦淮河的花魁。”

“师傅,原来你真是同道中人!你就不怕秋水吃醋?”独孤昶大笑道,内心却闪过莫名的失落感。

他们坐上了一艘游船,游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精细,柔腻细滑。舱前上面覆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放着几张藤椅和一张茶几。舱前的顶下,悬着灯彩,灯光黯黯地映照着华丽的彩苏,格外勾人摄魄。此时夜幕低垂,每一艘游船上都点起灯火,和着缕缕漾漾的明漪和滴沥宛转的歌声,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

独孤昶已经醉倒在秦淮河的滟滟多情和旖旎风光之中。他左手执杯,右手抱着美人,意态放浪。冷玉在他的对面也同样姿势搂着一位美人,遥遥向他举杯。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之际,秦淮河上忽然响起了一片呼喝声。冷玉站起身来走向舱外,好像要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师傅,春宵一刻值千金,理会那些做什么?”独孤昶恣意地放倒了怀里已经不胜酒意的美人。冷玉应了一声,身形忽然腾空而起,夜色中如大鹏展翅,急速地向远处的游船扑去。这一变故突如其来,舱内的两位美人都没有意会过来,独孤昶已经警觉地推开美人,身子尚未站直,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向舱外急射而出,他对自己的身体控制几乎随心所欲,人在秦淮河上,肢体已经蜷成一团,几个翻身,轻巧地落在冷玉踏足的画舫上。

那艘画舫的规模比较小巧,但装饰却更加高雅清丽,显出主人极高的品味。他定睛望去,舱内坐着三位美人,有两位接触到他凌厉的目光后慌张地低下头去,还有一位根本连头都不敢抬起,只是一味地用手指绞着胸前的青丝。他游目四顾,不见冷玉,正要发问,一个黑影忽然从舱尾一跃而起,向邻边的游船继续疾掠过去。他不敢怠慢,右足一点,从船舱上方直接掠过,紧随前面的黑影而去。他一身轻功出神入化,几个纵跃之后,已经迫近黑影。

“还想继续玩下去吗?”独孤昶伸长手臂,抓向黑影的颈脖后面的衣领。黑影忽然哈哈大笑,声音浑厚而深沉,绝对不是冷玉所能发得出来的:“小王爷真是厉害,在下甘拜下风。”他停在岸上,转过身来,却是冷玉的师兄元少东,“只是在下不知小王爷苦追不放,所为何来?”

刹那之间,独孤昶的脑海中如闪电般回放了适才的追踪过程,船舱里三名女子的身影倏然锁定。他身子都不曾回转,就陡然后退几丈之远,在其中一艘游船顶上轻轻借力,空中微一折身,扑向方才的那一艘小巧的画舫。他这一番举动,非但彰显了极为出色的轻功,更显示了绝顶的记忆,这一路追来,画舫游船何其多,他竟能在刹那间烂熟于心。元少东忍不住自叹不如,枉他学武时长,又生在此地,却生生地被独孤昶比了下去。

独孤昶钻入画舫,果然三名女子只剩下两名,那一位始终不曾抬头的少女此刻已然不见踪影。他上前一步,两名女子齐齐惊叫出声。

“小王爷,不要为难他们,有什么事问我便可。”元少东轻轻落在船尾,向独孤昶微笑致意。

“冷玉在哪里?”独孤昶沉声喝问。其实冷玉今夜突然带他前来秦淮,他已经有所防备,谁知还是棋差一着。一想到冷玉为了避开他的追踪,竟不惜扮成女子模样,他就不由得又恨又怒。他恨自己应该想到却没有想到,冷玉身为男身,却带着女子的韵味,扮成少女简直妙在天然。他怒冷玉信任元少东远甚于自己,一想到冷玉在元少东的画舫内更换衣着,他就忍不住恶向胆边生,“元少东,我不管你是什么带刀不带刀,今天夜里,冷玉如果不出来,我就火烧画舫。”

元少东神色未变,哈哈一笑:“在下当然相信小王爷有这个能耐,只是若此事张扬开去,皇上公主知道小王爷初到京城,就游览秦淮,你说他们会做何感想呢?”

独孤昶怒容更显:“你威胁小王?你以为小王在乎这个?”管他什么皇上公主,大不了一走了之,他才不稀罕做什么驸马。但是他要冷玉陪他同行,哼,他还没有让冷玉偿还四年前的债务呢!

“王爷在乎!”元少东轻描淡写地说道,右手微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杯酒,“小王爷,要喝一杯吗?”

独孤昶阴郁地接过元少东抛过来的酒杯,他看似随手一取,却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酒杯的去势,杯里的酒甚至连波纹都不起。元少东不由暗暗喝彩,不管独孤昶人品如何,他这一身武艺,已经能够问鼎武林。冷玉果然遇到了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此刻,独孤昶发作起来,他尚能对付百招;只怕过些时候,连他也不能相与抗衡了。

“冷玉在哪里?”独孤昶仰头一饮而尽,神色已经很是不耐烦,“不要再来搪塞小王,小王的耐性是有限的。”

“小王爷真的不在意王爷的厚望吗?”独孤昶如此固执,元少东也有些着急了,如果连独孤旭都镇不住独孤昶,那么今夜只怕真的是个是非之夜了。

“那是我们的家事,干你屁事?”独孤昶一扬手,手里的酒杯忽然散落成无数碎片,分别向元少东和舱内的两名女子打去,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处处杀机,绝不留下一丝缝隙让敌人有机可趁。元少东虽急却不乱,身子滴溜溜一转,那些碎片不知被什么触碰,纷纷跌落在他的身侧。而舱内的两名女子,竟都通晓功夫,只听得她们娇斥一声,腰间的带子飞舞之间,碎片已落了一地。

“好啊,果然都是一家人!”独孤昶再不客气,抢步入内,拳风虎虎有声,分击两侧;右腿斜斜一扫,将一张躺椅整个踢向元少东。两名女子身在舱内,无处躲闪,只能破舱而出,神情已经大显狼狈。元少东接住了躺椅,不及放好,独孤昶又是一脚劈面踹来。他只能以躺椅抵挡,“喀喇”一声,躺椅瞬间碎成木屑。独孤昶怪笑连连,拳脚齐进攻向元少东:“小王先拆画舫,再烧游船!”元少东沉着应对,却不能像独孤昶一样谈笑风生。

“小子休要张狂,本小姐的画舫,哪里任你说拆便拆?”声随人到,凌厉的剑气向独孤昶背心射来,独孤昶也不回身,左手灵如游蛇,反剪于背,如同长了另一双眼睛,准确地夹住了那柄闪着寒光的剑尖,略一用力,剑头顿时折断。他双指一拨,那剑头呼啸着向女子射去,只听得“噗”的一声,女子惊呼了一声,显然已经被刺中身体什么地方。

“独孤昶,你不要欺人太甚!”饶是元少东脾性温和,此时也忍不住发作。

“怎么,到现在为止,你还以为小王是在和你开玩笑吗?”独孤昶不屑地撇嘴,“师兄师弟还真是如出一辙。”他口中说着,手下绝不留情,又是闪电般攻出数招,“啪”的一声,元少东左肩中了一掌,身形一歪,一只脚登时踏空,半个身子挂在船舷外侧。独孤昶哪里肯放弃这个机会,长腿冲着元少东的胸口用力一蹬。好个元少东,陡然间后移,避开了独孤昶的脚,他人在半空,周围的游船又早已闪避开去,无处借力,眼看就要栽入河中,不知从何处忽然飞来一根竹竿,元少东右手一按,双脚与身体呈直角,滑过竹竿转了一圈后纵身而起,脚尖连续在竹竿上点了几点,重新回到了画舫另一侧。那根竹竿余势未觉,呼啸着穿透远处的一艘游船,引起船内哗声一片。元少东向竹竿被掷的方向望去,哪里还有什么人影。他回过头来,正想和独孤昶重新交手,却见独孤昶怔怔地望着前方,他顺眼望去,冷玉一身女儿装扮,白衣胜雪,漆黑的长发犹如光滑柔顺的丝缎,映衬着一张绝色的容颜,宛若九重天上飘落凡间的仙子,俏生生地立在岸边。他看得几乎呆住,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的画舫已经离岸只有数米距离了。

“师——”元少东张口欲呼,望了望犹如被施了定身术的独孤昶,终于没有呼喊出声。刚才那根竹竿的力道,只有师傅能够施展出如此神功。但是为什么师傅神龙见首不见尾呢?为什么师傅不出来见独孤昶,为什么冷玉会去而复返,而且还恢复了女儿装扮?无数个疑团盘旋在他胸口,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师兄!”舱内两名女子钻了出来,其中一个掩着自己的左臂,她顺着元少东的目光也望见了冷玉,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小师妹怎么又回来了?”

“师傅他老人家也来过了。”元少东茫然地答道。

“师傅也来过了?”那女子更加惊讶了,惊讶中更夹杂着兴奋,“他在哪里?师傅在哪里?”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口,抓紧了元少东的衣袖。她情急用力,伤口裂了开来,血丝沁出衣衫,忍不住“哎呦”痛叫失声。

“师妹,你没事吧?”元少东这才意识到女子的伤口,慌忙扶住了师妹。他们三人从小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幸好遇到师傅,才能幸存人世还学得绝世好武功。三人中,冷玉的资质最高,几乎尽得师傅的武学精髓,因此才能成为独孤昶的师傅。元少东次之,但由于身形剽悍,凭着一身硬功在江湖中也是鲜逢敌手;轻舞最弱,但容颜娇媚,身段婀娜,隐身在秦淮中却是如鱼得水。冷玉正是仰仗着有师兄师姐的帮助才会出此下策,回复女装伺机逃脱。谁知独孤昶竟如此固执如此霸道,武功又如此深不可测,如果不是师傅暗助,只怕今夜他们几个都要遭殃了。但饶是如此,他们也已经损失惨重。

“公子,让奴婢为小姐包扎吧!”轻舞身边的女子解开了轻舞臂上的白纱,重新上药包扎。她是轻舞的贴身丫鬟,跟了轻舞有足足五年了,因而也学得了一些防身本事,这些年来凭着这些本事,从未在秦淮河中吃过亏。可惜,今夜她们遭遇的独孤昶。

“师兄,师傅呢?”轻舞蹙着眉头,目光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也没看见。师傅刚才出手,使我免于坠入河中。不过,我没看见他老人家。”四年来,师傅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现身过,他们都只接收到师傅的字条,见字如见师傅。一年前,元少东受命师傅,从北方回到京城参加武状元的比武大赛,他身手矫健,武艺出众,被皇上一眼看中,做了皇上的御前带刀护卫。多年来,他一直坚信师傅做的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大事,是匡扶正义驱除鞑虏歼灭叛贼的正义行为。所以,不管师傅交代的任务有多么艰巨,他都会努力完成,绝不辜负师傅的厚望。他知道,他的两个师妹也是如此。冷玉弃钗易弁,冒险进入独孤府教学独孤昶武功;轻舞栖身烟花之地,搜集来自江湖人士的各种消息,尤其是各个帮派之间的纷争。冷玉和轻舞对于所做的一切从来不问因由,她们对于师傅,是全身心的感激甚至膜拜,如果没有师傅,那么她们只怕不是沦落为最低贱的烟花女子,就是夭折在豆蔻之年。元少东明白这些,也只有他明白师傅与独孤昶之间的真实关系,所以,今夜他才没有尽出全力对付独孤昶。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令他全力以赴,独孤昶聪明绝顶,能够在对敌中变幻招数推陈出新,只怕百招之后,他依然只能落败。独孤昶的悟性之高,当世罕见。对于武学,他有种本能的吸收能力,只要对敌一方完整地演练一遍,他就能潜移默化地吸收运用,找出破绽攻击。这样的对手是极度可怕的,就算是师傅亲自对阵,恐怕也没有绝对的胜算。

“师傅走啦!”轻舞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对了,小师妹为什么……咦,小师妹呢?”

元少东暗叫不妙,抬眼望去,画舫另一端,哪里还有独孤昶的影子,小师妹也早已不知去向。他不由怅然而立,秦淮河上歌声依旧,风华依旧,然而他的心情却再也飞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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