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林幻喊了出来。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因为他的嗓音过于突然和冲击力。光头也是一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林幻像是见到了亲人，又不禁十分惊讶——回想当年这个自由搏击冠军来中国威风不可一世，如今却变成了洋和尚。当年师父将他鼻子打进脸的一幕重新浮现，林幻的注意力集中在让·林德突起的鼻子上。在一段滑稽时刻过后，林幻才解释给雨木这人就是让·林德。雨木过去无数次听人描述当年的情形，如今才知道屠安原来被欧洲冠军打败。“你为什么要剃光头啊？”林幻问被干在一边的让·林德。“光头？去少林寺学习了功夫……不剃头发和尚怎么能教我？”让·林德抚摸着脑袋。“我没有学那些表演用的花拳，也没有学虚张声势的硬气功，而是学他们几乎失传的‘心意把’！一个没有头发的老和尚，介绍给我一个有头发的中年和尚，我跟他练了几年，一直。”
林幻初听少林寺，肚子里坏笑，心想在那儿你们能学到什么？但当他听到“心意把”时却愣住了。如果让·林德说他在少林寺学到“金钟罩”、“罗汉指”、“易筋经”、“七十二绝技”倒没什么，那只能说明让·林德受电影和小说误导，学了些地摊“把势”。但是能够知道“心意把”绝对不是偶然，林幻听师父说过，那是少林寺的绝学。
“小同学你是干什么的？”让·林德笑嘻嘻地看着林幻觉得他很好玩。“我是来和你切磋……比试的！”林幻想起来的目的，目光又一次扫过让·林德的脸庞。林幻调整了和让·林德的距离。“我们切磋？……小朋友！我们不够资格切磋的！”让·林德却露出极其夸张的滑稽表情。林幻眼见对手满脸的轻蔑心里着急。“几年前你来中国鼻子被打进去时我在场！那是我师父！这样我们够不够资格切磋呢？”正在嬉笑中嘲弄雨木搬来救兵的让·林德，突然愣在那里了，眼睛和鼻子似乎在瞬间胀大了。林幻看他有了反应，继续刺激让·林德。“现在用不着我师父和你动手，我们几个徒弟中任何一个都可以胜任……我说……你们那里做个鼻子要多少钱？法郎和人民币的汇率怎样？欧元可以吗？”林幻说完还围着他转圈，用欣赏的眼光盯着他的鼻子，这个举动逗得周围人都忍不住乐出声，就连让·林德的朋友也不例外。
林幻不光挑衅，更是寻找进攻机会，只要让·林德稍有急躁，他就借机发动攻击。在林幻的心中早已树立打过再讲武德的理念。可让·林德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就是单纯地看着林幻，“不……不……我这次就是要和你师父动手的……我也是来找他的！朋友说在这里能找到他，但是先要打赢屠安。”林幻顿感惊讶，是谁说能在这里找到师父？“我要和你的师父切磋，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让·林德说。
最后林幻满头大汗地站到了一边，他看着雨木摇摇头意思是没有办法了。最终，他们眼睁睁看着让·林德几个人离开，出门时法国人做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然后潇洒地消失了。这个时候，一个学生跑了过来，把一个信封拿给雨木，打开后才发现是钱，少年告诉雨木这是光头给屠教练的医药费，然后顿住没往下说。林幻知道让·林德肯定还留了别的话，便拉住他。“告诉我，他们还说了什么，不要害怕。”少年摇摇头看着雨木。“你说吧，没有关系的。”雨木很冷静。“他说，下次要是林教练的师父来，他会付更多医药费！”少年眨眨眼睛看着雨木和林幻，想分辨是不是说错话。林幻眯起了眼睛，他看看雨木以及让·林德离开的方向，想说话却沉默了。少年本想离开，可在偷看了林幻后竟走不动了，他发现自己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雨木拉着林幻。“如果没重要的事情，今天不要回去了，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林幻看看雨木，心里犹豫。两个人同时都往外走，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们同时一愣，但林幻并没有接听电话。铃音虽然不大，却足以冲淡雨木所有的要求，她水汪汪的眼光里瞬间闪过几许失落，下意识放开了手去推门，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却没有推动。“那改天好了，今天我送你回去吧。”林幻的感情变得很复杂，他不愿看到雨木失望。沉默当中两个人再一次来到唐婉家楼下，这次的情景和前两次不同了。“我走了，如果有事情给我打电话。”林幻低下头。“嗯，好好休息，到家后给我短信。”雨木不相信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的，但她仍在林幻下车前保持了惯有的风度和气质，仰起头看着远处。林幻刚刚下车，她就风一样地开走了，他注视着雨木远去成为一个点后才拿出电话。林幻原本以为是唐婉打来的，可是上面却是陈郁的号码和他想吃烧烤的短信。林幻苦笑，他很欣赏命运这次开的小玩笑。
“让·林德这个武痴竟然一直没有走，在几年后打败屠安！”林幻拍着脑袋感到无限神奇。“那有什么奇怪？屠安不求变革，失败是必然！”雨木冷冷地说。这让林幻将迷惑的眼神转移到她脸上。“居然是在你朋友武馆来进行挑战……”林幻更疑惑。“虽是私人，但它却国际化啊！可能是这个原因把让·林德等人吸引过来的，可惜这让俱乐部毁了……”谈到这里雨木无助和失落，她觉得有负朋友嘱托。林幻怀疑被愧疚取代，他曾承诺帮助雨木，可屠安受伤后谁来接替，他知道自己不行，师父更是不能。好在雨木眼巴巴看着他，却没提出任何要求。
为解开疑惑，同时了解让·林德身上的变化，林幻通过武术杂志找到屠安住址，然后在星期日早晨和唐婉去拜望。正值旧年跨向新年，微弱西北风冰硬寒冷，唐婉久没在冬天走远路，和林幻一起行路内心温暖足够帮她御寒，她充满对屠安“江湖人”的好奇，唐婉倒要看看武林中人怎样威风。
经过几番周折，林幻和唐婉挤进条弯曲狭窄的胡同，停步在扇破旧院门，拿出纸条对门牌号，两人都吃惊了。“住这里？”唐婉几乎不相信，她探头往院子里看看，发现结冰的水龙头，旧居南方的她没见过这现象，诧异地缩回来。出于对前辈尊敬，林幻不愿用破落去形容眼前：过道里几辆自行车锈在一起，有没前轮的有没车把的，在废铁边上还堆着煤球、白菜和破旧被褥。唐婉拉着他往里走几步，干涩土味夹杂冷风扑面而来，林幻心寒，这和屠安的响亮名声形成巨大反差。
站在蜿蜒院中，林幻不知道屠安在哪扇门里，他转来转去，直到有位老奶奶端着洗菜脏水出来才上前拦住她。由于老人耳背，林幻喊她都没有听清。情急中唐婉把东西放地上，眨眨眼把两臂横在空中像抱树一样站在那儿。老人见唐婉架势，脸上皱纹瞬间舒展，她颤颤巍巍地用铝盆向院子里面指，“奔头里去，最头里，练气功的！”林幻一下就明白老奶奶所说可能就是屠安家。
转过两个弯，林幻和唐婉走到院尽头，面对褪去绿色的木漆门，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对方，心里更不是滋味。屠安住在一间不知是何年何月建造的小平房内，房檐上长满被寒风吹去生命的野草，半截烟囱从玻璃窗圆形的缺口伸出，喷吐淡淡烟雾。林幻想透过窗户看见里面，但玻璃上雾气朦胧了房内人的生活，他走上台阶轻轻敲门。
没多久，屋里出现了脚步声，林幻正琢磨如何打招呼，没料到门开了。屠安和他脸对脸站到一起，林幻吓了一跳。“怎么是你？”屠安愣住，看见林幻身后漂亮女孩儿更觉得奇怪。“我们是专程来拜望您的……她……是我女朋友。”林幻让唐婉过来和屠安打招呼。听到“女朋友”，唐婉心里暖暖的，于是她很恭敬地看着屠安，唐突地说了句“大侠好……”。
屠安把他们让进屋，唐婉最先看到屋中大黑白照，她悄悄地质疑：“怎么像蒋介石？”林幻微笑着告诉唐婉那就是意拳创始人王芗斋。屠安好像也听到唐婉的话，他大笑起来：“不止你一人这样说，我当初也觉得有点像……你们随便坐，等我给你们沏茶。”说着屠安从火炉上取下个壶，从冰箱里找出个被塑料袋包裹严实的茶叶桶。林幻猜测屠安是独住，房间分里外屋，用布帘分开。唐婉从屋里陈设和气氛可以判断，这位武术界享有盛誉的高手，很无奈地生活在社会边缘。林幻察觉出屠安也为此困扰，但在自己家中屠安还是格外温和。林幻回忆几年前初次相逢，屠安衰老很多，岁月和沧桑在脸上留下的印记更加深刻。看到这里，林幻唏嘘，这让他的眼中倍增关切。
屠安逃避林幻的眼神，他从地上提起壶往杯子里倒水，虽然只是杯底深，林幻清晰地看见针尖般的绿叶倒立散开，一股清香顿时弥漫在屋子里。屠安露出慈祥的笑。“我真没想到你们能找到这里……”伴随着绿茶带来清香，三人都沉浸在温馨中。“看来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了……”屠安看林幻，“其实都怪我……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的经历，你师父照面将他鼻子打进脸传为武林佳话……这次我心急，也想做个漂亮的，反被他，唉……”屠安几乎被懊悔所压垮。
林幻凝重：“您功夫绝对强过他……所以我想知道问题出在哪？这几年中他到底有什么改变？”屠安苦笑看林幻和唐婉：“你是不是要和他动手啊？”林幻点头：“他这次是冲着师父来的……我有义务让他绝这个念头！所以想向您请教下他的情况。”林幻目光坚毅，在他心里早反复经历了和让·林德的对抗。
屠安不慌不忙地把茶杯里水倒满。“这杯茶才算刚刚能喝……你注意过程了吗？林幻，不是开水哗地倒进去就能把茶泡好的，我们拳讲火候、滋味。老外不懂这些，你好好品。”说着屠安示意林幻端起杯子，“依我看，你如果和他交手输面多，但你被打不能说明你就错了，他把你打倒不能说明他就正确，记得我们上次搭手吗？你看上去很被动的，但很多东西强过我。”谈到这里屠安释然，他凝视窗外正午阳光，似乎遥望见逝去的场景。
林幻和唐婉默默地点头，不由自主地佩服屠安。林幻出现新疑问：听屠安感慨又看见屋中芗老照片，他必然和意拳有不解缘分，可外人面前屠安不曾提起所学。这种疑虑直直地从林幻心底泛到眼里，抬头间信息已传到屠安目中，以至于他有意无意地往后靠了靠。“这么多年我就是缺个名分，我师父也没有个名分，所以我老……本想最后打出来天地，但现在看来好多都想得不太对，几十年最后我连练什么都不知道了……年轻人凡事不要执着。”唐婉睁大眼说：“应该执着啊！这样才有奋斗精神！”林幻摇头：“以前师父曾说，意拳不是意拳，也不是某种拳……您是不是这意思？”屠安眯起眼。“你师父是了不起的人……了不起啊……”屠安连连地感叹，让林幻和唐婉都不好意思。
在屠安和林幻间早就存疑问，就是他们能在雨木朋友的“俱乐部”里相遇，但很多次屠安都回避，今天这样情形仍在延续，这点也是林幻为什么要背着雨木来寻访的原因。唐婉了解到林幻内心，她在屠安犹豫时发问：“屠前辈，您为什么会和我同学在一起啊？”屠安诧异。“我同学是雨木！我觉得您和她关系很不一般，能不能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要健身强体可以有好多途径，为什么偏偏选您当教练，她是怎么找到您的？”
唐婉的话不仅在屠安心里引起反应，就连林幻也不例外，他先吃惊，后佩服和感激唐婉的睿智，没想到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把所有事都放在心里。本打算搪塞的屠安改变初衷，他感激林幻对自己的尊敬和关爱。片刻之后，屠安微笑着把他曾发誓不讲的事情说出。
屠安苦笑说：“既然到今天，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好了，等我放个东西……”他说完站起身往里屋走，林幻和唐婉坐在那儿不知道他要拿什么。
屠安撩帘回到外屋到电视前，把光碟机打开，屋子里面安安静静的，每个动作产生的响动都非常清晰。电视屏幕从午间新闻变成蓝色，然后出现人物画面。林幻和唐婉盯住电视想知道屠安究竟放什么。摄录内容的画质因久远变得模糊，但还是能够看清一位上年纪人在打拳。“这位是姚宗勋先生做健舞，芗老晚年赐名‘继芗’寓意他为衣钵传人。芗老还有其他义子赵恩庆赐道新，他曾穿拖鞋打败挪威拳王；卜恩富赐道魁，在全国运动会上挫败北京名跤手宝三；张恩桐赐道德，赵逢尧赐道宏，韩星樵赐道宽，这几个弟子也都饱经战事成名已久。那时期芗拳在武林中影响空前浩大，当时北平名宿张玉衡、齐振林二位老先生，由于参加习练站桩养生而感奇妙，又看到王芗斋弟子屡胜中外技击高手，认为拳学造诣可谓武术大成，于是在北平《实报》上发表了《大成拳的命名》一文。但王芗斋与弟子韩星樵、姚宗勋觉得此名似有傲世之嫌，为了不必要的误会，在报上解释拳学本无止境，哪有大成之理·但是1940年初起，芗老在北平《实报》公开发表声明欢迎武术界人士亲临赐教，以武会友、共同研讨武术发展，借以倡导意拳并阐明拳学真义。并定于每星期日在北平大羊宜宾胡同一号，由周子炎、洪连顺、韩星樵、姚宗勋四位弟子任招待，来访的人只要愿意试艺交流，便由四人之中任何一人先招待过手。当时各派名家登门来访的人很多，可惜无人能散手实作。”
林幻热血沸腾，屠安用遥控器快速前进，他只能恍惚看见几位意拳前辈在演示功法。到后面，画面变清晰，起初有几个中年人先后做试力，但屠安没有让画面停下来。林幻正要问，画面定住，三人同时看到屏幕上许多人围在大院子中。屠安又快进，林幻依稀看见先后几人推手互有胜负，然后见到了几人动气要比武，他一下认出了“小邱”和“钱先生”叫板的情景。林幻觉得眼熟，直到屠安气势汹汹地出现在院子正中，站在武术杂志李主编旁边，先后将两人“发放”在地上，才记起那是拜师前和师父参加武林聚会。很快屠安又把画面快进到张天印和自己交手那段，事隔多年后，林幻再看到师父将对手打飞仍震撼，第二次将屠安“拍”进桌下，因身体飞得太快以至镜头没能捕捉滑行，仅拍到院内大桌子和屠安弯身从里面溜出来。林幻还看到了当时自己的稚嫩面孔，跟在张天印后面，始终都没说话。唐婉发现那时林幻面对武林前辈，只有满眼崇敬和向往。
“我想这些你都亲身经历了。”屠安笑眯眯地看着他，“但是你知这是哪里来的吗？”林幻看电视屏幕又看屠安摇头，“都是雨木给我的，她起初关注我，但从那时起她就重视你师父了……不仅这样，她还收集了很多七八十年代的意拳影像，包括你师爷王玉芳还有姚宗勋、韩星樵、王斌魁等前辈的，很多都录像带转录……你想不到这个小女孩儿竟能喜欢这些吧！她还要我讲给她，哪怕很多东西她根本不理解！”
林幻头脑空白，他越来越不懂雨木了。“我生活状况一直不好，退休就拿半壶醋钱，才答应她教学生的。”提到人生窘境，屠安无奈。“我记得当时没人录像，是什么人拍的这些呢？”林幻拿过遥控器，重新审视画面摄录情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