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编赶快出来调和，搀扶着钱老先生重新坐下，又让屠安往后站站。这时又有几个人过来，屠安微抬眼皮，仅用目光就逼退了来人。“拳应该合道，否则背向而行只能越走越远。”屠安得意到极点，此刻他头上蓝色的天空因云的浮动而更加深邃宽广，正午的阳光照射在他厚大的眼皮上，闭合间似乎要吞噬天地。
“那么什么是拳道呢？”一个平缓而温文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屠安将目光落在高高瘦瘦的张天印身上。在众人沉默得无法再沉默的时候，张天印收起了他的平光眼镜，正面对着屠安。屠安一下子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是又找不到原因，眼睛盯着张天印不知所措。
“我听徒弟说你对意拳有独特见解，但不知‘实做’如何？”张天印直入主题。屠安稍微感到轻松，转眼看看林幻，脸现羞愧。
张天印本想在一个照面间彻底替邢涛报仇，但当他听到屠安对武术的见解和对中国武术长久的关切时，不禁放弃了打断他鼻子的念头。更重要的是张天印还从屠安“发人”的过程中看到了意拳桩功的影子，挂念同门感情他有了新打算。在随后推手中，张天印几次点到屠安，但都放弃了打击。他本希望屠安就此退去，然而背负刚才连胜精神压力的屠安有些失去理智，他神情严肃，步步紧逼伺机寻找机会。
比起屠安，张天印则潇洒了许多，他的身形忽高忽低，时而身动如挥浪，时而又迂回似惊蛇，地面上的影子更是混沌朦胧，肌肉骨骼毛发间均包含着蓄势欲发的劲力，那种豪气无法抑制地向外扩散。在场的人全都目瞪口呆。此时的屠安已经如同一条大鱼被看不见的绳线遛来遛去无法逃脱。就在这时，张天印说话：“李主编，桌子不错啊，给我准备的吗？”声音在如此的对抗当中仍能保持平静。李主编循着声音望了望自己丢弃在院边的写字台，就在目光将至的时候，一团黑影突然飞了过去，伴随着一阵细碎的惊呼，张天印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院子中央而完全不见屠安的身影。张天印在语落之时，借助呼吸弹力将屠安发放到桌下。
在场只极少一部分人看清了这个瞬间，大多数人只看到屠安从桌下狼狈钻出，然后弹去头顶上灰尘。面红及耳的屠安站在张天印面前，像孩子一样气哼哼说道：“刚才没小心，被你的话分神了，不能算！再来！”话音尚在空间扩散时，屠安舞动身形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横扫向张天印。这次张天印便毫不留情，迎着屠安，只一个照面屠安便斜着向后上方飞起，腾空的身子撞到院边椿树，树干断枝还挂住了他衣服，在下落中半空响起了“哧”的声音，屠安露着半个身子瘫坐在树下……“还是精神不集中，老婆跟我闹离婚，三天没吃没睡了！等我休息好了再来找你。”屠安满脸坏笑地看着张天印，然后冲着李主编摆了摆手，在人们惊奇的目光中淡出了。大家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借口，林幻乐得差点流出眼泪，当然有一半是他兴奋的。
在对屠安事件的争论后，又发生了让林幻更为振奋的事，那就是张天印宣布将邀请在场的武术界人士参加不久后收徒大会，他准备正式收林幻为徒弟。热闹之时，一架隐藏的DV机悄悄记录了屠安发人以及被打飞的全过程。这个人隐藏在人群当中，她不时满意地抚摸着皮包准备离开。林幻还是注意到了这个人诡异的动作，但是由于情绪激动忘记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张天印。
当林幻无法再用谎言掩饰心虚，决定主动坦白背叛。在去浅草学校的中午，林幻在浴室开门时第一个冲了进去疯狂淋浴冷水。林幻慢慢清醒，心底的负罪感涌上。不久浴室里的蒸汽越来越多，林幻的身体却在冷却。
林幻把视线转向窗外，玻璃尚未被水汽变得模糊，他看到光秃秃的树枝和排排冷灰色的平房，就在那里隐藏着对浅草的背叛，还有和高蕊尚未萌发就已结束的感情。仅仅一夜间，颠覆竟是和浅草多年的纯真爱情。林幻认为从头到脚的冷水能够将一切洗刷掉，他不停地冲，不停地洗，直到冷得牙齿打战。
没等头发晾干，林幻就摇晃地上了电车。他颠簸在路上，寻找如何同浅草讲第一句话。车在大学门口有站，下车后林幻东张西望。
综合大学整体人气热过艺术院校，可又感觉说不出的沉闷，进出的人很少有人相互打招呼。满怀好奇的林幻就在大门口观看，从眼前经过的学生里十有八九，面孔被困倦和苦闷奴役，虽然长相差异巨大，但精神状况却惊人雷同。和浅草之前描述的一样，他们戴眼镜的居多，目光专注且执着。经过几个女孩儿，走着18世纪贵妇人的脚步，却穿着和陈郁相仿的呢子大衣。偶然间，林幻也看到过个性比较张扬的女孩儿，身形扭扭的，见到校门外有等候的人（虽然不是等自己），也会甩着头发向周围彰显潇洒和风骚。
林幻无动于衷，但也有些男孩儿用偷视和怯懦的眼光悄悄观察。溜达了一会儿，林幻迷路了，数不清的教学楼和宿舍组成像迷宫的世界，他想浅草就住在某个窗户中。
寒冬季节，足球场上飞奔着穿短裤的许多人，他们有的戴眼镜踢球，健康体魄让林幻赞许。他没有立刻给浅草打电话，而是好奇地围着球场转圈。不久林幻发现，每当有女孩儿从场边经过，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队员都比刚才玩命儿，脚踢球的砰砰声让林幻直眨眼睛。看着那一张张质朴和充满学术气息的脸，林幻担心浅草会被这种气氛感染。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高蕊圣诞狂欢的妩媚，要是她在这里读书肯定会受到加倍关注。
突然，浅草打来电话：“你傻乎乎转来转去地干什么呢！我们看你半天啦！”这时电话周围叽叽喳喳：“小朋友你高中毕业了吗？就谈恋爱！”“娃娃脸还是很可爱的！”浅草左一个“讨厌”右一个“滚开”，幸福地驱赶看热闹的室友，“我都不好意思了……她们知道你要来都想看看你长得帅不帅高不高……”林幻抬起头，向周围窗口张望，还是没看见浅草。
挂断电话，林幻回想着浅草甜美和顽皮嗓音，幸福感热乎乎地涌上心头，就在它将要和记忆中的温馨重合的一刻，高蕊的香气从心底浸透他全身，它像柔软的薄纱将他和浅草分割。
林幻和浅草目光相对一瞬，他尽管深情，但眼中饱含迟疑。“猪啊你……看什么看啊！”浅草羞涩，林幻使用了个身法，浅草眼一花地被紧紧抱在怀里。“上面还有人看着呢！”浅草焦急地喊着，可林幻怎么也不放开，并深深把头埋在她身体内。
林幻奋力地吻浅草，楼上窗户里传出尖叫和欢呼。林幻长长出气，他明白，自己这么用力抱浅草是害怕她从心里溜走。“放开啊！这样不好！好多人都看着呢！”浅草有些焦急，反抗越来越强烈，直到完全挣脱了他。“猪……这里是学校啊……要不我们到外边去……”林幻点点头，同时发现过往人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他们，好像见到怪物一样。林幻随即回应给那些眼睛以挑衅的目光。然而到了学校外，两人散步在车流涌动的街边，林幻再也找不到刚才的感觉。
见面让林幻感到困惑，浅草始终谈她专业，每天起床、洗漱、上课以及和宿舍女生讨论买菜做饭乃至结婚生孩子。林幻傻傻地坐在浅草旁边，无法接对话，有时他只能漫无目的凑近浅草。
浅草长长睫毛在她兴奋时不停地闪动，她没看林幻紧紧盯住前方，直到最后才突然说道：“你都没有注意我在说什么，你心里有事！”林幻猛然醒悟到浅草时刻都在观察自己。“我在学校都睡不好觉，每天都是两三点有时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林幻把木讷归咎于身体原因。“你们都聊些什么啊？”浅草好奇地转过头。林幻眨眨眼睛：“男人……女人和性……还有国际形势！”浅草听后露出狡黠，偷偷地把手伸向林幻，“还有……国际形势呢？”随着浅草音调升高，“什么国际形势啊？”林幻“啊”叫出来。“怎么了？”浅草装作无辜的样子。“一个字：爽！”林幻脸憋得通红。
浅草满意地看着他：“我研究了半天，这段时间你的功夫肯定又有进步，所以我只能寻找适合方法收拾你，让你永远逃不出我掌心！男人都受不起花花世界诱惑，特别你这种长桃花眼到那样的环境中最不可靠！我警告你要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杀了你！”浅草一连串的话像刀，连划带削地剜向林幻，他心虚地频繁点头。“照目前来看，你应该还不会，关键是以后……反正如果你对不起我，我也马上对不起你，让你后悔一辈子！”说着浅草也不管周围人怎么看狠狠地吻起林幻。
回学校路上，林幻感到路途比来时漫长了。他被上下车的人从这一边挤到另一边，从车头挤到车尾。心绪烦乱的林幻不愿意承认感情发生变化。但这种感觉很快被一种渴望所代替，那就是见高蕊，哪怕从一闪即逝的车窗外风景中窥见她也好。最终他在上电车时买了一次票，下车前又买了一次，全然没有知觉。
林幻给高蕊打电话无法接通，他直接往地下的排练室走去。刚走下楼梯，就听到有人在屋子里喊：“你在那儿干什么？”林幻一愣，随即又听到“等待戈多！”他心想“戈多”没来我来了。随后林幻又听到不同的门里传来的不同台词，比如：“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这是《雷雨》中四凤给蘩漪喝药的经典片段。又往前走，一个苍老的声音慨叹：“我看这大清国是要完呢！”紧接着对面的排练室内发出了：“咆哮吧！咆哮吧！……”的激昂慨叹，虽然话不多但是字正腔圆，林幻停下来准备听他后面怎么说，但那人台词没能继续说下去就被更为强悍的语言打断：“你丫一个人慢慢咆哮吧！我们去吃饭了！”林幻偷笑起来，知道高蕊肯定也不在这屋里。
林幻从昏暗楼道中经过一扇扇关闭的门，看不到排练内容，只凭借声音想象里面发生的一切。他继续东听听西听听，期望那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但一直走到楼道尽头的舞蹈排练室都没有高蕊的声音。眼前只剩最后一间屋，没有关门，起初林幻以为里面没有人了，但是当他要往回走，里面却流淌出淡淡的音乐声。林幻怀着十足好奇走了过去，为了不破坏气氛，他安静地站在门外较远的地方。放在角落里的音箱独自唱着歌，声音缓缓释着。透过窄窄门缝，林幻看到了紫色和蓝色的光线交织在一起，水泥地上铺着仿木质地板，粗线条西方家具显现了这可能是19世纪某个城镇的景片。
林幻感觉里面有人，但光线过于暗淡什么也看不清。他又往前走，直到额头挨到门框，才看到挂在柜子门上发亮的镜子，里面反射出情侣相互依偎。他们激烈缠绵地吻着，林幻被深深地吸引，愣愣地站在门外。看女孩儿水一样依附在男人怀中，当她下意识地看镜子时，林幻才发现前不久如此的温柔也曾在自己身上流淌。
林幻呆呆地站住脚，努力分辨眼前究竟是生活还是戏剧。高蕊用手梳理散在肩膀的头发，看到林幻后猛然从懒散中苏醒，先是很激动地瞪起眼睛然后平静下来：“你们没有课吗？”高蕊只是看着他，她用无所谓的眼神做着本能解释。这时男孩儿也转过身，他无法看到门外的林幻。“本来想看你排练，但已经结束了。”林幻同样从容。高蕊拉着林幻：“演员可能不合适，可能最后要你来演……”她很诚恳地看着林幻，丝毫不去顾及后面的男孩儿。
第二天晚上，林幻去找师父，很不凑巧师父家里来了客人。进门后，林幻最先看到地上鼓鼓囊囊的大布袋，沙发上还坐着三个很彪悍的男人——两个年轻小伙子和沉稳儒雅的中年人。
经过师父介绍，客人是拳击运动员。“这几位是来请教意拳的，他们从网上看到我。”林幻抬起头，瞬间从师父微微闭合的双眼中看出这三个人意图。“这是我徒弟，林幻。”张天印说。这时大黑猫立刻蹿到林幻腿上，豆绿色的眼睛直直盯着几个不寻常客人，林幻把手放在它圆圆的脑袋上听他们谈话。
起初他们恭维张天印，又说很长时间以来都想拜望，感慨今天终于才有机会。在一阵客气后，三个人吐露真实意图：“我们想体会体会意拳劲力……以前都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识过！”说到这儿，其中一个人把布袋子拿过来，从里面倒出几副破旧拳套。
眼见有人“挑衅”，林幻从座位上站起，迅速地从地上捡了一副：“我陪你们！”大黑猫“嗷”一声从他身上跃到柜顶，安静地注视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几个人惊讶地看看林幻，又玩笑似的相互对视。
林幻毫不在意，反倒羞涩地看着他们。三人当中岁数最大一个，用沉闷嗓音说：“你师父刚才说了，意拳不适合戴拳套吗？”急于取胜的林幻摇摇头，自信地戴上了拳套，他注意到手上的拳套出奇的硬，或许经历的对手多了，上面还隐含着暗红色的血迹凝固。
星月夜下，寒冷的北风从各方袭来，和屋角树梢摩擦出声音，更渲染了紧张气氛，这个时间已很少有人从楼群中穿行。戴上拳套的林幻感到极度不适应，可占有心理优势的他还是藐视对手。在林幻眼中，现在的对手不值一提，虽然他高出自己一头，皮肤粗糙骨骼出棱。
年长的人简单讲了比拳要求：“不能用肘击，不能用腿，不能打击后脑和腰部以下，只能用拳的正面击打对手。”林幻不断重复着规则。这个时候，张天印默不做声地看着徒弟和对手走到一起，林幻看着拳击手不忘开玩笑：“开始了？这可是我戴套的第一次啊！呵呵！”对方却满脸严肃，抱着头原地颠起身来做技击状。
林幻好奇地看着他，体察对方将要跃起，抬手就一拳。仅仅轻松往前一送就顺利“刺破防线”，虽然林幻完成了面对面偷袭，但由于拳套保护，对方丝毫没有受到伤害反倒警觉。林幻紧跟着冲上去，上下左右抽打，可对方完好地用臂肘将上半身保护好。尽管拳头啪啪打在对方身上，但是丝毫不起效果，林幻一下子心慌了起来……
就在林幻思想松动，对手还击，他一拳一拳打得林幻心烦意乱。渐渐地林幻呼吸失常，到最后只疲于招架。一些刺拳不时地打到林幻脸上身上。在林幻眼中，对手动作虽不够迅捷，可始终没法制伏，平日里师父常说意拳打击只在瞬间，可现在“瞬间”已装满箩筐了。
张天印平静观战，他旁边拳击教练却极度不满，无奈地喊停后，他愤怒地瞪着学生龇牙咧嘴。凭借着淡紫色的路灯，林幻看到对手鼻子出血，赶忙脱下拳套大声说：“你鼻子流血了，真不好意思，擦一擦吧！”林幻随即递上一整包纸巾，又补充说：“够吗？要是堵不住还有一包！”说话间林幻也发现自己鼻下凉凉的，湿湿的，还流到了上嘴唇，他用舌头舔后发现竟然是咸的。在确定不是鼻涕后，林幻用力吸气，生生给吸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