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在MG公司那一年做得虽然出色,但也只是具体业务层面的,回来之后的学习工作和研究也更多地停留在业务和赚钱上。虽然有做混业的理想和雄心,但真正实质的可操作性方面的研究根本不及格。
林新天沉默了许久。
“如果是财务方面的考虑,这笔费用我可以自己承担。”魏杰补充。
“我们还没缺钱到这个程度,我考虑的是是否多去一些人,怎么安排。”
“这个时候只怕都走不开。”
“就是这个问题。可如果连你都没有底气,我很担心其他人的工作怎么开展。”
“要不这样,我先去一趟,然后视情况邀请一些国际金融专家回来给大家讲讲?”
“这也是个办法,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些事需要人帮你做。”
“那我带岑惊去吧,她英文还不错,组织资料什么的用得上。”
“就这样吧,这几个老家伙都是土鳖,去了也只会给你拖后腿。”
魏杰没想到自己假公济私给岑惊争取来的这个机会,人家会不领情!
岑惊听他一说,第一反应居然就是两个字:不去!
理由就是一个:马上过年了,她要陪母亲过年。
这是他们自从回天南后的第一次争吵。果然是不能在一起共事,魏杰心想。
回想起来,他们从小到大吵架的次数还真不多,他一向都是以她的保护神出现的。貌似她第一次听说“美国”这个词都是自己教的吧。
岑惊那时候才3岁,6岁的他讲毛主席那首《小小寰球》。等她背得烂熟了就找了个机会让她在大人面前表现。某个夏日的夜晚,岑惊在几个大人的注视下奶声奶气地背:“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魏杰父母与赵释兵相视良久,问岑惊还会不会背其他的,他得意地说我会的妹妹都会。魏东升就又考她,问她《小小寰球》这首诗说的是什么。
岑惊就答了:“米国(美国)有个淫(人),啃泥的(肯尼迪),讨厌得很,帮着别人欺负我们,哥哥说,我们要像灭害虫一样把他们杀死。师父,他为什么要啃泥,我只见过猪啃泥。”
大人相视大笑,母亲当时笑得直揉肚子,只差滚地上去了。她虽然不认得字,但是老三篇和毛主席诗词还是听人讲过的。岑惊被笑毛了,看着看着,突然就哇哇大哭。
魏东升这才停住笑,把她抱在腿上夸她:“师父是高兴,我们的小公主会背书了,还讲得那么好!是师父不对,师父不该笑你,师父要奖励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岑惊说她要跟魏杰一起去读书。
可她终究没上成幼儿园,她是个私生女,没有户口。魏东升当时在地区公安局,活动了很久也没搞定。直到半年后赵释兵嫁给了当时到大昭挂职的岑仲原,这个问题才算解决了。
不过这时岑惊的理想又变了。魏杰上了小学,她也要上小学。
如今,这个一直紧紧追在自己身后的丫头居然指责他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我是领导你是助理,我怎么就不能自作主张了?”他最后气得问到她鼻子上。
“你是领导你了不起,我不干了还不行吗?”
“遇到问题不去想怎么解决,就知道撂挑子,你才了不起!”
“我就撂挑子了怎么着,我这就给你打辞职报告!”说着真就写了一张。
魏杰一把将她的所谓辞职报告撕了,“就算辞职你也得把这最后一班岗站完!”
“我就不站。”
“不站是吧,不站你拿什么养妈妈?”
“我接她去北京。”
“是噢,我忘了,你北京有华叔,还有范大帅哥陪着呢。”
“就是就是,好像没了你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那你去啊,现在就去,去了就别回来了!”
岑惊真的就去了,留着魏杰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沙发上生气。气着气着就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吵架的情景来了。那年他初二,岑惊刚上初一。她虽然如愿追着他念了小学,却没能同一年进初中,因为自己跳级了。好在她那篇作文拿了大奖,一年后也进了地区一中。
她在一楼,他在二楼。虽然还是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看书一起玩,但是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在慢慢发生改变。他们的话题开始有了差异,有时候她说语文老师怎么好笑数学老师怎么可恶,魏杰也笑,但不是那种默契的大笑了,因为那两个老师没教过他。
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也不太一样了。她迷恋楚留香、陆小凤、《上海滩》、《射雕英雄传》。魏杰却更喜欢《红楼梦》、《红与黑》、罗大佑、恋曲1990。
这种差异在岑惊入学半个学期之后就明显起来。她在班里有了别的朋友,魏杰也是。她的同桌是个好看的小男生,魏杰的同桌是个好看的小女生。
他们的第一次争吵就是因为那个女生。在魏杰眼里,那个女生对她不错,可她老针对人家,有一次竟然把那女生送他的厚厚一本歌词扔大院池塘里去了。她故意走在池塘边,还假装手那么不注意地一松,以为他看不出来。这种行径很不光彩,他不能不批评。
谁知他还没说两句呢,岑惊就眼泪刷刷掉。他又不是没见过她假哭,以前偷苹果被发现,她都表演过。可她一哭,那大眼睛眼泪汪汪的,长睫毛跟雨刷一样,他本想再说她两句就作罢的,谁知人家一转身跳进池塘就去给他捞歌词本,捞起扔过来甩得他一身一脸。
大冬天的这么折腾,她自己也发烧了。他去看她她也不见,烧退后还赌气不坐他的自行车了。他坚持接了几次被拒后也生了气不再接了。谁知道这气一生就成了连锁反应,直到后来他都要出国了才被黄凰点出来。
这么一想,魏杰心里一紧,抓过大衣就冲了出去。
魏杰先到了岑惊的住所去找。门关着,敲不开。电话还是没人接。
他发了个短消息说惊惊,我们不吵了,我们好好谈一谈,我也不逼你去了,我就在门外等你,等到你开门为止。然后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等。
大明要比大昭暖和,可如果下起雨来,那阴冷是一样的。
相比起来,他更喜欢北方的冬天,刺骨的寒,实在的冷,不像南方的冬天冷得这么阴险,趁人不备就钻进你的骨髓里去。而且,北方屋外虽寒,但屋里可是暖意融融的,不像南方,屋里的温度可能比屋外还低。
有一年初冬,他看错了时间接岑惊上学接早了,两个教室门都没开,他们就坐在教室门外等。那天飘着细细的雨夹雪,他脱了衣服给岑惊裹着,自己就那么抱着她,还觉得很崇高很伟大,结果后来重感冒。那是岑惊第一次自己去上学,安全到了学校,却没有安全回家。
她绕到大昭城东门去给他买拐枣,想从大院后门回来,结果走丢了。那一晚好找!找是找回来了,可是后来的几天,两个小病号大眼瞪小眼的只能在床上养病。
他知道岑惊看到短信一定会开门的,因为她和他一样,都会想起这些。
可是一直等到深夜,楼梯上再没有人经过,岑惊还是没开门。
他不相信岑惊能这样狠心,让他无端在门外冷一夜,于是开着车绕明湖、护国桥和钱局街转了一圈,细细地搜了一遍,还是没看到人影。魏杰这才真的紧张了,也顾不得想这会阳光疗养院已经大门紧闭不让人进了,开着车就往阳宗的方向赶去。
他没敢惊动赵释兵,怕把她吓着,只是满怀歉意地敲醒了看门人向他打听,看门人对他们一向友善,也不着恼,说是没见到岑惊过来,还问要不要帮他一起找。
他说不用,再三谢过后只能回城。好在岑惊那功夫底子,倒也不怕地痞流氓什么的。
回到大明,他又去她住处敲了一回门,还是没人,只能怏怏地回到酒店。
今天又是上班,又是吵架,又是受冻,这一趟再跑下来已近凌晨,魏杰觉得真是饥寒交迫,疲乏之极,连大堂服务生对他笑他都笑不出来了。电梯来到他所在的楼层停下,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飘一飘地来到自己的房间。突然,有人抱住他的腿。
“哥哥我错了。”岑惊仰着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话刚说完,眼泪从那两个大池子里汩汩往外冒。他没说话,开了门,任她跟进。
看她那一身脏得跟鬼似的,他这会儿也没力气追根究底了,赶她去洗澡。
岑惊没用多少时间就出来了,魏杰强打起精神也去冲了冲。从浴室出来,见岑惊蜷缩在沙发上,还是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
“床上去睡。”魏杰吩咐。
“我还不想睡。”
“我累了,今晚不想聊了。”
“那你去床上睡吧,我睡沙发好了。”
魏杰瞅她一眼,径自去了卧室。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中,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馨香的身体悄悄地上了床,挨着他躺下。他假装不知道,睡自己的。可后来实在被那两道视线盯得受不了,不得不睁开眼睛恼怒道:“不好好睡觉看什么看。”
“哥哥我错了。”漆黑的夜里那双眸子亮得像两颗璀璨的星。
“好了好了。”他忍不住笑,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吧,拿着也不是,捏着也不是,你叫她滚吧,她却在你眼前这么晃悠,烦极了,可是也真没办法。也许这就是宿命吧。魏杰想着,然后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再一看表,都快11点了。
魏杰“噌”的掀开被子,跳下床,喊道:“惊惊——”
“唉——你怎么下床了,快躺回去。”岑惊跑了进来。
“你怎么也没去上班?”
“你发烧了,我给咱俩都请了假。”
魏杰这才发现自己的确头重脚轻的,眼睛也胀鼓鼓地疼,的确是发烧了。
“我发烧了,关你什么事,你请什么假?”
“嘿嘿,我请事假。”
“什么事?我都没批你就擅自离岗了?”
“你这会儿补批也还来得及,再说你是领导我是助理,照顾领导不是我应该做的嘛。”
“哎哟,这会儿倒是很尊重领导的样子,昨天是谁大叫大嚷的。”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怎么烧成这样还得理不饶人啊。”
魏杰这才笑道:“你实在不想去也就算了,妈妈这边我也还真的不放心。”
“我去我去。不过我有个请求——”
“说来听听。”
“回来我想把妈妈接出来好不好?”
“好。但你跟我出去一切要听我指挥,不许再耍这种孩子脾气了!”
“一言为定。”岑惊伸出小手指。
魏杰笑着笑着,只得也伸出小手指与她一勾,再用大拇指与她盖了个图章。
喝了粥,吃了药,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魏杰醒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加上心里畅快,便不觉得还有必要躺在床上了,下午三四点便又赶回公司。出国前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工作要安排。战略部门听上去假大空,也不直接创造营收,但实际上琐碎得紧。
首先就得给隆联定位。
隆联不是一个金融机构,也不是一个投资机构。它虽然是独立法人,全称是天南隆联经济管理研究中心有限公司,可注册资本只有几百万,因此不可能以股东名义出现在金融机构的股东名单里。可钱隆旗下的金融机构又分别是以不同的投资主体持股的。
魏杰理解这种做法。这是因为林新天既不想突破监管机构在股份比例上的限制,又不希望外界知道钱隆有多少金融机构。要保证统一在隆联的控制下又不违背相关法律规则,唯一的方式只有将钱隆旗下以各种名义持有的金融机构股权授权给隆联托管。
刚开始的会议几乎都是讨论一些基础工作,比如整体流程、年度计划、战略规划的模块,反反复复讨论,反反复复修改。此时战略部空缺的名额还没补齐,工作量非常大,但魏杰还是让岑惊今天休息了。
她昨天自己把自己折腾得也够呛,后半夜发现自己发烧又忙活了一夜一早的。听他批假,高兴就高兴吧,还装着客气了两句,最后还把他送到门口,想着都搞笑。
他不知道的是,见他出了酒店,见他的MSN上线后,岑惊并没有欢欣鼓舞地跳到床上,而是给谭新华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上了会儿电脑,晚饭时又赶到谭新华家去了。
这是岑惊自回大明后第二次去见谭新华。
昨晚,她一气之下也的确是去了阳宗。倒也不是真的打算接了母亲就去北京,只是心里难过,好像只有回到母亲身边才能纾解一般。
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明明之前非常抗拒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可是仔细想想,你越抗拒什么,也许就和这抗拒的东西待的时间最长。
英国有一个心理学女博士说:“世上所有的爱是以聚合为最终为目的,只有一种爱是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所以父母真正成功的爱,就是越早让孩子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从你的生命中分离出去,你的教育就越成功。”
也许,这就是所有父母都要面对的孩子叛逆问题。这个问题又甜蜜又辛酸,有的父母处理得好,有的父母处理得不好,但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子女的幸福。
所以人真正长大成人后,会理解和原谅父母因此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也会因此明白,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保持距离和自我独立是对彼此人格的尊重。
这种尊重在最亲近的人中间也该保有,有时候,它甚至还是一种保护。
就如同岑惊此时不想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魏杰,怕他为难。
毕竟,她之前听范晓华提起,这阳光疗养院可也是钱隆系下的产业。魏杰如今已经是钱隆系高管之一了,告诉他,可让他怎么处理呢。
五 官山上救下一个卧底记者
阳光疗养院在大明市下辖的阳宗县,离大明市中心大约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这里有一个横跨三县的大湖,古称“大泽”、奕休湖,明朝时因为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又改称“寒湖”。寒湖景色秀丽,碧波粼粼,湖深如明镜。沿湖多岩壑,陡绝峻美。
据地方志记载,每遇晴天,云潋静影澄碧,渔歌互答,帆船往来宛若画图,景谓“寒湖澄碧”,为明清时期阳宗县四景之一。正因如此,寒湖成为天南第一个省级旅游度假区。
不过,老百姓比较熟悉的是它的海滨游乐场,很少有人知道寒湖旁边的官山上有温泉,更不知道官山中还掩藏着一处高端别墅疗养院。
这个疗养院以前叫工人疗养院,但实际上住的都是省内高官,后来官员们开始赶时髦,也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于是将温泉水引下,在寒湖边单辟了一块地建新区,后来又在新区旁边开发了海滨游乐场。以前的工人疗养院几经倒手,最后被钱隆接下了。
阳光疗养院有一条陡峭小径可以通往海边游乐场的后门,这是多年来那些不愿意走盘山公路的冒险家们踏出来的捷径。还在初中时,岑惊就与吴琪来过。
岑仲原喜欢官山胜过寒湖,偶有闲暇,也会带岑惊到工人疗养院调养下。疗养院新区下迁到明湖后,他们父女若来也还是愿意住在原地。官山顶上有座荒废的古寺,据说在解放前一直香火鼎盛,可惜最后还是没能熬过“文革”的暴雨腥风。
“我以后死了就埋这儿吧,背靠青山,前眺寒湖,冬有春花夏有雪。”
某次父女二人初夏上山却被大雪困在这寺里,岑仲原一边烧火一边对岑惊说。
一语成谶。岑仲原当时正在凭自己的能力一点一点修复古寺,没想到古寺还未修复多少,他就埋在这寺里一块石碑下了。
所以,当初听范腾的母亲说起阳光疗养院,岑惊一口就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