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薇后退一点,“臣妾僭越了。”
皇帝别开视线,不置可否。
他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是有点难以接近的,神情冷淡、高不可攀,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绕道走。叶薇每每见到他这样,都忍不住回忆起当初那个任她摆布而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
那时候他被人追杀,一道剑伤从肩膀蔓延到胸口,血染红了一盆热水。她清洗纱布的时候还忍不住调侃,这情况真是像极了女人生孩子,有趣有趣。
因是担了大风险救下他,她本身也不是周到体贴的人,所以在包扎伤口时并没有多么客气。他被弄得疼了会低声抗议,她便冷冷飞一个白眼过去,“少废话。你若嫌我包得不好,我这就去叫人进来,到时候若被你仇家发现,可不要怪我。”
他无法,只能苦笑一声,“岂敢嫌弃恩公。只是恩公纤纤素手,若染上血污多不好看?还是当心些为好。”
那会儿还是岁数太小啊,竟没听出他话里的暧昧与调侃。
他那时候就已经喜欢上她了吗?因为她救了他?可他若是真喜欢她,会察觉不出她与宋楚怡的不同?还是说这男人的眼神和判断力差成那样,竟这么多年都没觉出不对?
叶薇沉思半晌,最后只能感叹一句,虽然早知道男人的喜欢靠不住,但也没想到居然靠不住得这样……
把她和宋楚怡弄混,也忒伤人了!
女子容颜如素荷,一双眼睛却分外灵动,骨碌碌转个不停,不知在想些什么。明明刚刚还在告罪,谁知她态度竟这般敷衍,转眼就走神到了别处。
皇帝没好气地伸手敲了下,叶薇措不及防,只能捂住额头委屈看他,“陛下……”
那双大眼实在勾人,像只受惊的狐狸,皇帝于是微微笑了,“怎么,打不得?”
叶薇想了想,再想了想,痛下决心一般,“刚才确实是臣妾说错话了,陛下要打就打吧。”闭上眼睛乖乖就范。
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在他面前慢慢阖上,美丽狡黠的小女子就这么乖顺地坐在他身边,等着他可能有的任何对待。
皇帝心头一软,摸摸她细长的黛眉,就着这个姿势在额心印下一吻。
叶薇身子轻颤,茫然地睁开眼睛,“陛下……”
她的青涩并不是装的,这真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男人亲吻,感觉……好生怪异。
皇帝自然察觉了她的反应,笑意又柔和了几分,“你爱和谁交好就和谁交好吧,朕原也不管这些事。”
叶薇摸摸微烫的脸颊,忍不住腹诽,既然不管,还问什么问?
“朕看你殿里的陈设都很旧了,明日就让内廷统统换过。还有冬衣,做一批新的,得有羽衣霓裳,才配得上爱妃的如花颜色。”
做衣裳就算了,宫殿的陈设通通换过……也太招摇了吧。叶薇惊讶之下朝他看去,却见皇帝唇边含笑,黑眸里却别有深意。
再联系自己这段时间受到的热捧,叶薇觉得……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连续多日召见却不临幸,还不间断地赐下各种赏赐,皇帝的态度自然引起了宫嫔的议论和不安。大家冷眼瞧这情况,就好像他把叶才人看作了一朵开在太液池心的玉莲,只想远远欣赏、凑近守护,却不肯上手攀折。
非比寻常的怜惜爱重。
在后宫中搞特殊并不一定是好事。两天后的晨省,叶薇不负众望地遭遇了宫嫔们不怀好意的调侃。
这回开口的是沁婕妤董氏,叶薇此前与她没什么交集,只知道她依附于襄愉夫人,是这宫里出了名的冷艳高贵、尖酸刻薄。
“瞧陛下这样子,倒让本宫好奇了,也不知叶才人有何等魅力,能令圣心垂怜至此?”
叶薇看着沁婕妤乌黑的眸子,里面冰凉凉的满是嘲讽。她声线略尖,看她的时候视线下垂,居高临下的睥睨。
这女人,好像生怕叶薇看不出来她瞧不起她。
叶薇心头厌恶,面上也没跟她敷衍,不冷不道:“臣妾可不敢揣测圣意。婕妤娘娘若真的好奇,恐怕还得去问陛下。”如今的情况可是皇帝刻意弄出来的,他要捧她,有意见就找他去吧。
沁婕妤被她一堵,脸色就有点难看。皇后坐在上位,看看气氛不善的两人,暗自思量。
这个叶才人一直是她心底一根刺,偏偏陛下最近宠着她,不能下手拔掉。不过好在她被捧得太高,脑袋已经有点昏了,不似之前稳重。越是矜骄,之后找她的错处就越容易,至于目前,还是先稳稳她吧。
襄愉夫人好像察觉了什么,一直在暗中查她的秘密,这个时候,不能让叶薇惹出什么岔子。
宫嫔都散去后,叶薇看着皇后,犹豫道:“娘娘留臣妾下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皇后笑道:“也不是吩咐,只是有一桩事要趁今日办了。关于叶才人你的。”
“关于臣妾?”
“恩。”皇后侧头吩咐,“把苏氏叫进来。”
苏采女由宫女带进来,她面色苍白,看到叶薇的时候脸上闪过羞愤仇恨,却什么也没说。
“当日苏采女对叶才人你擅动私刑,虽说陛下已经有了处置,但她本人一直欠你声道歉,今日就让她补上吧。”皇后说着声音便冷了下去,“还不过来给叶才人赔罪?”
苏才人两只手绞在一起,看得出内心十分挣扎,可她到底不敢违逆皇后的命令,最终还是在叶薇面前缓缓跪下。银牙紧咬,她艰难道:“阿薇姐姐,当天的事是妹妹……不懂事,还望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妹妹一般见识!”
说完这段近乎是耻辱的话,她俯身拜倒,行了最郑重的稽首大礼。
叶薇看着苏采女弯下去的身子,有些惊惶地转头,“皇后娘娘,这……”
对方依旧面含笑意,语气慵懒地拖长,“如何,叶才人可满意了?”
“臣妾不明白……”
“叶才人何必自谦,本宫知道,你原是深藏不露。”皇后拍拍她的手,“无论如何,当初是你受了委屈,本宫这便还你体面。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本宫其实也不在乎,只要你听话懂事,以后的福气还大着呢。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的意思很清楚,让苏氏给叶薇磕个头,便算给了她面子。至于叶薇之前装软弱、最近又和沈容华交好的事情都可以抛开不计,只要她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深吸口气,叶薇收起诚惶诚恐的表情,郑重道:“臣妾的意思很早就告诉过娘娘,如今也不曾有半分改变。臣妾明白轻重,请娘娘放心。”
皇后见叶薇这个样子,笑容里终于夹杂进几分真切来,“听叶才人这样说,本宫就放心了。”
苏采女狠狠把茶壶掼到地上,里面的茶水泼上团花地衣,惹出一片狼藉。她犹不解气,又要去摔花瓶,翠翘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拦她,“娘子息怒,再闹下去就要惊动旁人了,明日宫里又要传您的坏话……娘子,咱们如今万万经不起折腾了!”
苏采女手里还握着花瓶,冷笑连连,“她们传我的话还少吗?我怕什么,我现在还需要怕什么!”
连那样卑微的事她都做了。当着皇后的面,给她最瞧不上的叶薇磕头赔罪。她趴得那样低,她却只顾着和皇后说话,都没叫她起来。
那感觉,就好像她只是她脚边的一粒尘埃,无足轻重。
右手狠狠使力,花瓶也砸了个粉碎,她气喘吁吁,仿佛刚刚打了场败仗。
“啧啧啧,何苦呢。”
苏采女猛地扭头,看到了一脸戏谑的叶薇。
“是你自己没用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何苦把气撒到东西身上?”叶薇摇头叹息,“这些瓷器也是烈火淬炼而成,最后却毁在个疯女人手里,真为它们不值!”
她竟然还敢上门奚落她!她竟然还敢来!
苏采女两眼充血,几步上前就攥住她的领子,“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叶薇看看襟口的素手,“这是要打架啊?看来陛下对阿盈你的评价当真没错,身为吏部侍郎之女,却如市井泼妇般,半点不知自矜身份。”
苏采女被这话刺得狠狠一颤,“陛下……这么说我?”
“当然,我可不敢伪造圣谕。”
苏采女松开她,慢慢后退,叶薇瞧她无力承受的可怜模样,越发鄙夷。真是纸老虎一只,得势时气焰嚣张,一旦落败就连最起码的尊严都不能维持,恁的没用。
“其实我这趟来不是为了和你吵架,而是看在一同进宫的情分上给你提个醒儿。”
苏采女木然地看她,“什么?”
叶薇没答话。
苏采女明白过来,“翠翘,你先出去吧。”待宫娥离去,又看向叶薇,“现在能说了?”
叶薇却不紧不慢地在案几前坐下,提起没被砸碎的另一只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笑眯眯地看着苏采女,“你可知道,今日皇后为何逼你给我赔罪?”
提起这个苏采女就牙根儿发疼,“……为何?”
自然是因为她联合沈容华高调欺压她的行为,让皇后觉得她对苏氏积怨难消,为了不让她被沈容华背后的襄愉夫人拉拢去,只好亲自出面给她出了这口恶气。
“自然是因为皇后娘娘看中了我,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而你蠢钝无用,又被陛下厌弃,与其丢了浪费,不如给我出口气,也好让我更加尽心为她办事。”
苏氏脸色煞白,甚至都没去管她话里的刻薄,只是愣愣道:“你是说,娘娘已经放弃我了?不!不会的!她说了只要我给你赔罪,以后还是会给我机会……”
“这种话你也信。”叶薇嗤笑,“你知道了那样大的秘密,要么把你捧上高处、大家绑作一团,要么就一了百了、处理干净。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看着苏采女,一字一句道:“阿盈,你已经是枚弃子。你活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