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姐知道朱抵的心思,他不耐烦在京中经营人脉,这一是性格问题,朱二同学看起来大大咧咧,脸皮奇厚,其实骨子里却有一种骄傲,这种骄傲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被后天压迫的,安姐估摸着,应该还是后者的面居多。在朱二同学的整个青少年时期,想的就是怎么反抗南安王妃了,而且这种反抗还不能是明目张胆的。
他一方面要让南安王妃放心,另一方面又不甘心堕落。这种矛盾的处境造成了朱二同学有些变态的性格,其最明显的一个表现就是,这家伙几乎没什么朋友。
如果细想起来,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首先他有一大帮的亲戚,里面不乏纨绔子弟,朱抵身手利落,性格强势,虽说容易得罪人,可也应该能吸引一些小伙伴的,可朱抵身边,就能没什么兄弟。安姐没事琢磨,觉得应该是那些比较出色的,他不好结交,而那些真正的纨绔呢,他又不屑与人家来往,所以最后就成了光杆司令。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的少年都会带着几分抑郁,大概要带着几分维特同学的烦恼的,可朱二同学要和南安王妃对抗,就不允许自己认输,所以最后就成了他这种看起来活泼外向,其实骨子里却有几分“单”的性格。这种性格延续下来,再让他像其他人那样结交朋友,经营渠道,不是说他不能做,可就有些违心了。
第二,朱抵也一早给自己做了定位。
早先说朱抵完全没有朋友,其实也不完全,如果朱全最后不是成了固安帝,他其实应该算是朱抵的朋友的。这对堂兄弟虽然一早就认识了,但真正互相了解却是在太原。那个时候朱抵远离南安王妃,精神压力小了不少,而朱全毫无疑问又是一个有本事的。这对兄弟在刀削面里建立了非同一般的革命感情。
如果按照正常的模式发展,他们也许会成为难兄难弟,也许会越行越远——若朱全成为福王,而朱抵又在军中掌握一定权势之后。但事情就那么奇异的出现了拐点,朱全,成为了固安帝。
这位年轻的帝王雄心勃勃一心想干出一番事业,他的夹袋中自然也有自己的人才,但还是太过薄弱,而这个时候朱抵又表现的非常耀眼,于是自然而然的他就选择了扶持。
这对兄弟再也成不了朋友,却以另一种方式走近了,而朱抵对此并不排斥,他很快把自己定位到了直臣、孤臣的位置上。他不结党不营私不交友,行事常常不合主流,却全心全意的听固安帝的指挥。
这样的定位不能说错,跟着终极大老板走总是不会吃亏的,可自古以来这种大老板的心思都是难辨的。他们也许今天会拍着你的肩膀说,若没有你们,朕就不可能有今天,从此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然后在明天就把过去的这些兄弟聚集到一起,全部解职——这还是比较幸运的,若是那不幸的,可能就被全部集结在一起一炮轰了。
而就算大老板一直很给力,可凡事做的太极端的话,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比如她所知道的王某某,张某某,田某某等。在历史课本上这些人还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但在他们那个时代,生活并不如意,就算张某某,生前再权倾天下,一死却落了个抄家。
安姐知道朱抵做不到这一步,因为他走的并不是这条路,可再这么走下去,物议也不会好了,当然,朱二先生的物议现在就不好,但现在他受弹劾的并不是什么大事。比如严苛训练了禁卫军,比如没把那个文臣放在眼里,那些人弹劾他不过也就是出出气,他们也知道,凭这个罪名是不可能怎么样朱二先生的。
但受贿就不一样,虽然大家都受贿,虽然朱抵这算是奉旨受贿,可这笔数字实在是太大了,大的连固安帝都觉得心惊。现在也许没什么,待将来若有人拿此事做筏子,不定有什么后果!所以安姐其实早在几天前就在考虑这件事了,当然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也不知道固安帝的烦恼,想的还是能不能讨个旨意之类的,这样万一将来有什么变化,他们也有个依靠。不过在知道了这笔数字之后她就知道,必须让这件事公开化,否则这笔钱很可能把他们压的粉身碎骨!
当然这也可能是她多想了,不过她向来不惮以恶意去揣测别人。
朱抵也不是傻的,就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她说到最后也明白了,当下照她脸上亲了一下:“妹妹我能娶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第二天朱抵就找时间进了趟宫,得意洋洋的对固安帝说了安姐的提议,最后道:“陛下你知道我家安妹妹有多能干了吧!”
固安帝没有出声,不过难得的没有嘴角抽搐,就像安姐所说的,他现在为难的,的确是不知要怎么用这笔钱。在一开始,他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在他本来的预计中,最多的应该是田产,这部分资产他不用怎么动,以后暗暗赏给人也就是了。铺子之类的要留在手上,这是一笔活泛钱,至于现银,一是用来赏人,二是用来做些事情。
朱抵的练兵方式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为此他又重新去翻了一遍太、祖早先的著作。过去他看太、祖那就是高山仰止,和大多数朱家子孙一样,他们对自己的这位老祖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崇拜,总觉得他的高度是后面的人达不到的。但当朱全坐在这个位置上,再去看那些著作典籍心态就不一样了。
他发现太、祖在很多地方都提到了经济。民生建设是经济,国家发展是经济,军队打仗同样是经济。
“以心换心,这固然是为将之道,但若以为如此就能打造出一支百盛之军,却是笑谈。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想要以死相报,也拿不起刀。”
太、祖的很多著作都是用大白话写的,若他不是太、祖早不知被人批成什么样了,但即使如此,他的一些著作也被皇室秘密的慢慢的封了起来。固安帝看的这一本,就是普通人看不到的,里面大谈经济的作用。固安帝本来就不是那种天真青年,看了这些更觉得理当如此。可是他很难弄到钱,这说起来有些笑话,他作为帝王,富有天下,但他能掌握的资金就是有数的。
国库是不说了,多少人盯着,就是内库,也有份例。他的份例放到普通人身上当然是奢侈的,可要用来做事情就太微不足道了。可以说他之所以愿意让那些人破财免灾,有一部分原因,也的确是被经济所困。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笔钱能有这么多!而且看起来,这还不是极限,如果风声再紧些,压力再大些,甚至有可能再增加一倍!
这么多的钱,他要怎么花?当然,不是他花不出去,而是,他要怎么拿出来啊!慢慢的,用个十年二十年自然可以消耗掉,可他怎么甘心?而且就像安姐所说的,不派人去查查那些干股铺子,他又怎么安心?
固安帝一开始是想让朱抵继续负责的,但朱抵一口拒绝了不说,他也知道他的才干不在这上面,倒是他家那位安妹妹听起来颇有些经商天赋,不过这么一大笔钱让一个女子来管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正在纠结呢,朱抵就给他送来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若换成一个想要享乐的帝王是不会同意的,可固安帝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如何如何,所以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沉吟了起来。
“这倒是一个办法。”他慢慢的开口,“不过要按照内库的方式来经营,朕将来用银子不一样要受限制吗?”
朱抵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他这眼神有些特别,立刻被固安帝抓住了:“你想说什么?”
“没……”
“说!”固安帝现在已经知道,同他说话不能多绕圈子,因此除了厉声开口,还以一个锐利的眼神杀了过去。朱抵摸摸头:“那臣说了,陛下可不要我说我的不对,您是君王,金口玉牙,一定要说话算数。”
“陛下,臣是这么想的,早先,臣也弄了一些银子,这笔钱是由赵旭管着的,但这些钱臣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有些不太合规矩的,赵旭最多抱怨一番,却还是会依了臣的心思。”
固安帝看了他一眼:“你这个心思动的怪巧妙啊。”
朱抵嘿嘿一笑,固安帝哼了一声:“滚你的吧,此事,朕还要好好想想。”
朱抵笑着行礼退了下去,他不怕固安帝不接受,因为这是一笔难得的诱惑:“我家安妹妹果然能干。”
他再次想到了安姐。
果然,半个月后,固安帝开始逐步的把这笔钱推到了世人面前,虽然其中的一部分他已经遮掩了下来,可公布出来的数字还是震惊朝野。言官们再次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上蹿下跳的发表着各种观点,在朝堂上争论的不亦乐乎。有说凡是拿钱出来的都是心中有鬼的,应该狠狠的杀上一批——很有一些官员听了这话面色如土;有说这笔钱实在不合规矩,臣子们犯了错要杀要打要流放都是应该的,拿钱出来,这成什么样子?不过这话立刻得到了反驳,总有知识渊博的会拿历史上的各种事例反驳。
朝堂上如此,酒馆中饭店里,乃至路边的豆腐摊上都是种种议论:“听说了吗,陛下收了那些当官的一大笔钱呢。”
“嗨,那同咱们有什么关系,又不会给咱们花。”
“这你可错了,陛下说这钱要专门成立个什么会,以后用来赈灾呢。”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大姑子的二妹子的儿子给李尚书赶车,据她说朝堂上现在都快吵成一锅粥了,差点就要动手了呢!”
一个赶车的怎么进了朝堂大家不会去想,不过这挡不住百姓们爱听,于是夹杂着各种小道消息的基金会的信息,迅速从京城向地方上蔓延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没有人再关心朱抵,虽然早先很有些言官摩拳擦掌的准备弹劾他,可现在他已经被众人丢在了一边。朱二公子对此当然没什么意见,事实上他现在每天都心惊胆战的盯着安姐的肚子。
陈太医给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安姐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陈太医已经住到了府上,但这孩子不发动他也没办法,每日为安姐请脉的时候也很是忐忑,好在安姐的脉象一直平稳,孩子看起来也没事,他们也只有继续等待。不过从上到下都提了一颗心,瓜熟蒂落,迟迟不落,总不是什么好事。
相比之下,安姐倒是最镇定的了,一是她知道,有人是会超期的,另外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会数胎动,规律的胎动给了她信心。让她在焦躁的时候能有安慰自己的东西。何况现在除了等待,他们也没别的办法,虽然陈太医磕磕巴巴的提出过催产,可她对此事的催产药真没什么信心,其实就连陈太医自己也不是很愿意采取这个办法。
基金会的事对她来说也已经过去了,她完全没想到她这个为了摘出朱抵的提议在日后发展成了怎么一个庞然大物。
这一天她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今天的阳光很充足,她抱着手炉,眯着眼,慢慢就有些想睡了,思烟正想让她回屋,就见春江慌慌张张的从外面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叫着:“来了来了!”
思烟皱了下眉:“你大呼小叫什么,什么来了?”
“姨娘来了,杨姨娘带着三姑娘,回来了!”
安姐蓦地睁开眼,不敢相信的向春江看去,春江一脸兴奋的点着头:“是真的,姑娘!姨娘同三姑娘现在已经快到二门了!”
安姐利落的站了起来,旁边的思烟吓了一跳:“姑娘!”
“快快快,快扶我过去。”
“姨娘既然回来了,姑娘早晚是能见到的,又何必急于这一时?”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扶着安姐向外走去,她是知道安姐心思的,明白她现在哪怕是片刻也不愿多等,“姑娘你慢些。”
安姐摆摆手,本想说这没什么的,突然觉得下面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她停下脚,有些惊诧的站在了那儿。
“姑娘?”
“我好像……要生了。”这么说着的时候,她就看到杨氏正快步的向这边走来,阳光在她的身后,灿烂的几乎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