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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战争进行着,战果是成功的。但是人们已不再说“再来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这话了,也不再说北方佬是懦夫了。现在大家了解,北方佬远不是胆小鬼,也决不止再打一个胜仗就能把他们征服的。不过摩根将军和福雷斯将军在田纳西州打的胜仗,以及第二次布尔溪战役的胜利,都成为战胜北军的资本而加以宣传的。虽然,为此大家都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亚特兰大各医院和人家里,伤病员如潮涌入,同时有愈来愈多的女人穿上了丧服,奥克兰公墓里成排的士兵坟墓也一天天延长。

南部联盟政府的货币惊人地跌落,衣食价格随之急剧上涨,物资供销部门征收的极高食品税使得亚特兰大居民的饮食也受到影响。白面已极稀少且贵,以致玉米面包代替饼干、面包卷和蛋糕;肉店里差不多不卖牛肉,就连羊肉也很少,价钱又贵得只有阔绰人家才吃得起,好在还有很多的猪肉、鸡和蔬菜。

北方佬对南部联盟各州港口已加紧了封锁,茶叶、咖啡、丝绸、鲸须衣褡、香水、时装杂志和书籍等奢侈品,少珍贵,甚至最廉价的棉织品也在飞涨,以至一般女人都不得不拿旧衣服将就对付过一季。许多年尘封的织布机都从阁楼上取了下来,几乎每家的客厅里都能见到家织的布匹;士兵、平民、妇女、小孩和黑人,都穿上土布了,作为南部联盟军制服颜色的灰色,现在日常穿着中已经灭绝,代替它的是白胡桃色的家织布。

各个医院已经闹起奎宁、甘汞、鸦片、哥罗仿、碘酒等药品的缺乏。纱布和棉布绷带也很贵重,用后舍不得丢掉,所以在医院看护的女人都带着一篮篮沾有血污的布条回家,把它们洗净熨平,然后再拿回去用。

思嘉刚刚从寡妇蛰居中跑出来,战争无非是一个愉快和兴奋的时候而已,甚至节衣缩食对她来说一点也不懊恼,只要重新回到这广阔的世界里便知足了。

她思量过去一年的沉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重复,便觉得现在的生活节奏已大大加快。每天早晨开始的都是使人兴奋的冒险,她会遇到一些陌生人,他们奉承她多么漂亮,乃至多么希望为她战斗哪怕付出生命。她能够爱着艾希礼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是这并不防碍她去引诱其他的男人来向她求婚。

仍在继续的战争,后方的社交礼节便一天天趋向非正式,这使老人们十分害怕。做母亲的发现陌生男人来找女儿,他们既没有介绍人又来历不明,惊慌的发现她们的女儿竟与这些人手拉手坐在一起!就说梅太太吧,她是完婚以后才吻她的丈夫的,现在看见梅贝尔吻那小个子义勇兵雷内·皮卡德了,她实在诧异,尤其是当梅贝尔不觉得羞耻时,她就更加吃惊了!虽则雷内很快便向她求了婚,也没有减少她的惊异,她觉得南方的道德正在完全地崩溃,并且多次提出这样的警告。其他作母亲的也赞同,将所有问题归咎于战争。

可是那些没准在一周或一个月内就会死的男人,绝不能等待一年才去叫一位姑娘的小名的(当然还得冠以“小姐”的称号)!他们也不愿意遵守战前那种冗长的正式求婚礼节,他们总是在三四个月之内要求订婚。

至于女孩子们,她们本来知晓上等人家的姑娘照例拒绝男方三次,现在在头一次就立刻答应了。

这种异常的状况使思嘉觉得战争颇有点好玩,除了护理工作的肮脏和厌倦卷绷带,她不怕战争永远继续下去。实际上,她现在熟悉医院里的事情,因为那里已是很好很愉快的狩猎场呢,那些孤单的伤兵会乖乖地败倒在她的魅力之下。只要给他们换换绷带,擦擦脸,抖抖他们的枕头,给他们摇摇扇子,他们会立刻爱上你了。啊,经历了去年一年的暗淡日子,这里就是天堂了!

思嘉又回到了以前的地位,仿佛根本没有嫁给查理斯,根本没有经历过他死亡的打击,根本没有生过韦德。战争、结婚和生孩子都没触动她深切的心弦,她丝毫没有改变。她把自己的孩子置之度外,那所红砖房子里其他的人在好好照料着他,她做回原来的思嘉,县里的那个美女。她又恢复到往昔那个样子,只是,她活动的天地却更广阔了,她不顾皮蒂姑妈和那些朋友们的闲话,仍旧参加宴会啦,跳舞啦,同士兵骑马外出啦,彼此调情啦,凡是她做女孩子时做过的一切现在都做,只剩脱掉丧服了。她知道脱丧服这件事虽然小,但皮蒂帕特和媚兰是无法同意的。而且她当寡妇如做姑娘时一样迷人,只要顺她意她就照样快乐,只要不执拗她就乐于助人,而且对自己的姿容和卖弄也是非常得意的。

在这个几周以前还令人苦恼的地方,现在令她快乐。

她暗喜又有了一些情人,乐意听他们奉承,这是在艾希礼已经跟媚兰结婚而且正面临危险的情况下她最大的快事了。眼前,即使想起艾希礼已经属于别人,因为他到底远在他乡呢!亚特兰大和弗吉尼亚相距甚远,他有时好像属于她的,如同属于媚兰的一样。

1862年秋天就这样在护理、跳舞、坐马车和卷绷带中消磨了,偶尔回塔拉小住几回也时日甚短。那几次回家是令人失望的,几乎没机会与母亲清静地长谈,也没空陪着她做针线活儿,闻闻她身上的幽幽香味,或者让她的温柔的手轻轻抚摸自己脸颊。

母亲瘦了,好像有无尽的心事,而且从清早一直要到全农场的人都入睡才得停,南部联盟物资供销部一天天加重需求,她的工作便是让塔拉农场拼命生产。连父亲也没有空闲,这是头一次,因为他找不到人来代替乔纳斯·威尔克森,父亲每天都得亲自骑马到田里去跑。既然父母都很壮,思嘉便觉得没法待下去,就连她的两个妹妹也各有心事。苏伦现在同弗兰克·肯尼迪达到了某种“默契”,她唱起《到这场残酷战争结束时》思嘉几乎呕出来。还有卡琳,她太迷恋布伦特·塔尔顿了,也无心和她作伴。

尽管思嘉每回都是乐意到塔拉去的,但她收到皮蒂和媚兰催她回来的信时,也并不觉得伤心。倒是母亲,此时想到她的长女和惟一的外孙不常在身边,总要长吁短叹。

“但是我不能太自私,既然需要你回亚特兰大参加护理工作。”母亲说:“只是——只是,亲爱的,我总觉得还有好多话要说,你就要走了。”“我一直是你的小女孩,”思嘉说时总将头埋在母亲怀里,内心深感愧疚。她没有告诉母亲,她急于回到亚特兰大去是因为跳舞,还有许多情人,只有在那里她才是无拘无束的。近来她隐瞒了大量事情,其中最要紧的是瑞德·巴特勒经常到皮蒂帕特姑妈家来这件事。

在义卖会之后几个月里,瑞德每次进城都要去皮蒂帕特姑妈家,带着思嘉坐马车外出,护送她去参加跳舞会和义卖会,并在医院外面等着亲自送她。她差不多忘了他会泄露她的秘密了,偶尔记起他亲眼看到她做的那件丑事,知道她和艾希礼之间的真正关系。因此,他每次跟她找麻烦时,她都沉默。可是他却经常跟她过不去。

他在她的情人里要算老大哥,所以她在他跟前像个小孩子一般,无法将他控制。他总是显得若无其事,好像天下的事没有什么惧怕,反而十分有趣似的,因此她即使被气得闷声不响了,也觉得自己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乐趣。她在他的挑拨下通常会勃然大怒,因为她兼有父亲的爱尔兰人脾气和从母亲那里承袭的一副娇好的面容。在这以前,她是从来不遏制自己的脾气的,可如今为了避免供她作斗嘴的资料,便不得不竭力遏制着。最可恨的是他从不发脾气,否则她就不会有处于这种不利地位的感觉了。

她几乎每次跟他斗嘴都失败,事后总是愤愤地说这个要不得,没有教养,她决不同他交往了。可是过了几天,他又回到了亚特兰大,托词说拜访皮蒂姑妈,谄笑地送给思嘉一盒从纳索带来的糖果,或是在音乐会上预定思嘉身旁的座位,或者在舞会上盯牢她,以及诸如此类的奉承手段,于是她会高兴起来将以前的芥蒂一笔勾销。

思嘉竟常盼望他来拜访了。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兴奋的东西,一种很个性的东西。他那魁伟的躯干不乏惊人之处,他走进屋来便让你觉得突然受到肉体的冲击,同时那双黑眼睛含着鲁莽无礼和暗暗讥讽的神情,这给思嘉以精神上的挑战,她决意要把他降服。

“这几乎像是我已经爱上他了!”她莫名其妙的想,“不过,只是不知为何,我并没有。”可是那种激动的感觉依然存在,他每一次来看她们,他那完美无缺的男性气息总要使得皮蒂姑妈的上等人家显得既狭小又暗淡,而且陈腐。思嘉并不是惟一对他产生奇异反应的人,因为连皮蒂姑妈也被他逗得心慌意乱。

皮蒂明明知道爱伦不允许巴特勒来看她的女儿,也知道查尔斯顿上流社会对他的抵制是一件不容忽视的事,可是她无法拒绝他那巧妙的恭维和殷勤,犹如一只苍蝇无法拒绝蜜糖缸的引诱。每次送给她一两件从纳索带来的小礼品,总说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专门为她跑封锁线买来的——比如别针、织针、钮扣、丝线、发夹等。现在这种小奢侈品也是很难得到,妇女们都戴手工做的木制卡,用布包橡子当钮扣,而皮蒂姑妈没有控制自己的毅力,只好接受了。此外,她还有一种孩子般的嗜好,喜欢拆不晓得内容的赠物包裹,既然打开了又怎好再退还呢?既然收了,她就没勇气下逐客令了。

只要瑞德·巴特勒在屋子里,皮蒂姑妈便觉得自己需要一位男性保护人。

“我搞不懂他!”她时常无可奈何地叹息。

“可是——说真的,我也可以当他是个令人感到亲切的好人——嗯,他内心是不尊重妇女的。”媚兰自从收到那只结婚戒指以后,便觉得他是个十分文雅而精细的上等人,现在听皮蒂这样评论,还不免觉得骇异。他一向对她极有礼貌,可是她总有点畏怯的,这主要是因为她对于凡不是从小就认识的男人都会感到害羞,她还暗暗地可怜他,这一点要是巴特勒知道了定会高兴的。她认为一定有浪漫的伤心事把他的生活给毁了,才使他变得这样强硬残酷,而他目前极需一个好女人的爱。

她一向过着悠闲的生活,从没见过恶人恶事,也很难相信恶的存在,因此当她听到人们悄悄议论瑞德和那个女孩子在查尔斯顿发生的事情时,便非常难以置信。

所以,她不仅没有对他畏避,反而替他抱不平,觉得他被冤枉了。

思嘉暗中同意皮蒂姑妈的看法,她也觉得巴特勒不尊重女人,或许媚兰是例外。每当他的眼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她时,她就仿佛自己没穿衣服,这倒并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可恶的是他那双眼睛从一张黝黑的脸上肆无忌惮地向你瞧着时那副模样,好像一切女人都只是他自己高兴时享用的财产罢了,只有对媚兰才没这种神气。他望着媚兰时脸上从没有过的那种冷酷的神态,眼睛里从没有流露过嘲讽神情,她对媚兰说话时,语调也显得特别客气,好像很愿意为她效劳。

“我不懂你为什么待她比待我好?”有天下午思嘉不服气地对他说,她是单独跟他在一起的,当时媚兰和皮蒂睡午觉去了。

原来刚才一个小时里面,她一直望着他手里撑着媚兰的那团毛线,也一直在注意媚兰得意洋洋地讲述艾希礼和他的晋升时那副津津有味的表情。思嘉知道瑞德对艾希礼不大瞧在眼里,而且对他最近当上了少校的这件事不以为意。可是他却毕恭毕敬地在应酬媚兰,耐心地听着她陈述,那么一唱一和地凑趣。

思嘉烦恼地想:至于我有时提起艾希礼的名字,他就会锁起眉毛讨厌地笑起来!

“我比她漂亮得多!”她继续道:“就是不懂你为什么待她好些。”“我敢保证你是妒忌吧?”“啊,别胡猜!”“希望破碎了,那是因为她值得这样。她很和气、诚实而不自私。不过你或许没有发现到她的这些品性。而且,尽管她还年轻,她仍是我知道的极少几位伟大的女性之一呢!”“那么你是说你不当我是伟大女性喽?”“在我们第一次遇见时,我想,就达成共识你根本不是个上等女人了。”“啊,看你再敢提起这件事来!你为什么凭一时的孩子脾气总说我的坏话呢?而且事隔很久,我已经长大,只要你不这么一直提它,我早就忘记了。”“我并不同意,也不相信你已经改了。只要你稍不如意,你还会像当时那样摔花瓶的。只是你现在大体上事事如意,所以用不着那样了。”“啊,你这——我真希望我是个男人!那样我会把你叫出去,把你——”“把我宰了,以泄你的愤。可是我能在50码之外打中一个银币呢。不如用你自己的武器——酒窝呀,花瓶呀等等。”“你就是个无赖!”“你是以此来激怒我吗?对不起。很遗憾,单凭这些是不能让我生气的。我的确是个流氓,又如何?在这个自由国家,只要愿意,人人都可以当流氓嘛。像你这样的伪善者,分明心地是黑的却偏要掩盖它,而且一听到别人这样骂你,你就发作。”在他冷静的微笑和慢吞吞的指责面前,她不知所措,因为她从没碰到过这样无懈可击的人,她的武器诸如蔑视、冷漠、谩骂等等,现在都钝了,因为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感到羞耻。按照她的经验,人类是虚伪的。可这条公例对于瑞德并不适用。他承认你所说的一切,并且笑嘻嘻地鼓励你继续。

在这几个月里,他经常随意来去。思嘉始终查不出他到底到亚特兰大来干什么,因为别的跑封锁线的商人难得从海滨跑来的。他们在威尔明顿或查尔斯顿卸了货物,许多南方各地的商人和投机者整摒而入。思嘉一想到他为她而来,便分外高兴,虽然她那虚荣心也不能置信。要是他曾示爱,妒嫉那些成天围着她转的男人,或者牵手,向她讨一张照片或一条手绢来,她就可以觉得胜利。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示爱,而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已经看穿她引诱他上钩的手腕了。

他每次进城来都会使女性感到不安,这不仅仅因为他一直顶着一个浪漫的光圈,还带着一种危险和遭禁的成分。他声名狼藉!因此亚特兰大的太太们每聚会闲谈一次,他的名声就更坏一层,可这只能使年轻姑娘们对他更着迷。因为这些姑娘都很天真,她们只听说他“对女人很放荡”,到底怎样,她们可不知道。她们还听见女孩子靠近他是危险的。奇怪的是,尽管名声这样坏,他却连一个未婚姑娘的手也没有吻过,当然,这只使他显得更神秘和惹眼罢了。

除了军队的英雄,他是在亚特兰大最受人注目的。人人都知道,他是因为酗酒和玩女人而被西点军校开除的。那件关于他害一位查尔斯顿姑娘杀了她兄弟的罪案,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了。人们还从查尔斯顿朋友的信中得知,他的父亲是位极有骨气的老绅士,他把20岁的瑞德分文不给地轰走,甚至从家用《圣经》中削了他的名字。自此,瑞德加入1849年黄金争夺到过加利福尼亚,后来到了南美洲和古巴,他在那里据说都不怎么光彩,比如,糟蹋女人,决斗啦,参加中美革命等等。

在佐治亚,赌博很火,输钱、甚至输掉房子、土地和奴隶,使得全家无比伤痛。

不过,这与瑞德不同,一个人可以赌得精光,但仍不失身份,可是一旦成了职业赌徒便为社会所共弃。

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带来了动乱和为南部联盟政府做事,瑞德·巴特勒是决不会被接受的。可是现在,甚至那些讲究的太太们也为了爱国而宽容他了。有些更重情感的人则倾向于认为巴特勒这个败类已经在悔改并极力赎罪了,因此太太们觉得理该通融一些,特别对一位跑封锁线的商人,状况很明显,南部联盟的命运不但寄托在前线军人身上那样,也寄托在那些跑封锁线的商人。

据说,巴特勒船长是南方最高明的水手之一,又说他从不畏惧。他生长在查尔斯顿,熟悉海港附近卡罗来纳海岸,包括威尔明顿周围的水域,他从没损失过一只小船甚至一批货物。当战争来临时,他悄然冒了出来,买了一条小小的快艇,如今,封锁线货物可赚20倍,他已拥有4条船了。他用高薪雇用了头等驾驶员,黑夜载着棉花偷越过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向纳索、英国和加拿大驶去。英国的纱厂都在停厂,工人没饭吃,所以穿过了北方佬舰队的封锁线商人,价钱由他们定。

瑞德的几条船在运出棉花出去和运进战争物资两方面都是非常幸运的,因此,那些太太们饶恕了他以前的过失。

他身材魁伟,路过他的人都不免回头。他肆意用钱,骑一匹野性的黑公马,衣着也是很讲究入时的。衣着足以引人注目了,因为现在军服破烂不堪,老百姓即使穿上最好的衣裳也有补丁。思嘉觉得第一次见像他身上穿这么好看的淡米色方格花昵的裤子呢!至于他的那些背心,尤其妙不可言了,尤其那件白纹绸缀着小小粉红蔷薇花蕾的,这样的衣着配上潇洒的风度,倒也相配;只要肯施展自己的魅力,没有女人能够抵挡得住的,包括梅太太,以至于他邀请他星期天到家里来吃午饭了。

梅贝尔·梅里韦瑟准备在那位小个儿义勇兵下次休假时嫁给他,她一想起就哭,因为她决心要穿一件白缎子衣服结婚,可是在境内找不到白缎子,连借也没处借。爱国心很强的梅太太向她指出对于一位爱国的新娘来说,正当的结婚礼服是土布,结果徒劳。梅贝尔不依。为了主义,她宁愿没有发夹,没有糖果和茶,或者没有钮扣和好的鞋子,白色缎子的结婚礼服她非要不可。

从媚兰那里听说后,瑞德便从英国带回来几十码白缎子和一条精美的网状面纱,全当结婚礼物送给她。

他采取的手法很得体,竟使他们不好意思提及钱,而且梅贝尔快乐的几乎要吻他了。梅里韦瑟太太知道礼品太重——而且是布料——是不该受的,可是当瑞德花言巧语的说,对于一位出色英雄的新娘来说,无论多么多好的穿戴都不过分,于是她就不好拒绝了。于是她便邀请他到家里来吃午饭,认为这个比付钱还他的礼品更有意义。

他不仅给梅贝尔送来了缎子,而且教她一些剪裁的方法。在巴黎,此时的裙圈比较宽大,裙裾变短。它们现 在做成扇形的花边折叠在一起,使底下镶有带的衬裙露出来。他还说他在街上没有穿宽松长裤的人,想来那已经“过时”了。后来,梅太太告诉埃尔辛太太,幸亏她没让他再说下去,要不然他准会把巴黎女人时下哪样的内裤都说出来了。

如果他没有男子气慨,他的描述衣服、帽子和头饰的特长会是最精明的女性特点被人牢记。太太们不知为何会向他提出关于流行服装款式和发型的问题,不过她们仍然这样做。她们对时髦世界一无所知。她们不晓得,法国的太太们或许在剃头发和戴浣熊皮帽子了,于是他的关于那些华美衣服的记忆便替代了《格迭斯妇女手册》。他能发现妇女最敏感的那些细节,而且每次回国之后都会被妇女所包围,告诉她们时下流行的装扮。

这几个月他成了本城最出名和浪漫的人物,虽然他的名声不好,尽管外面谣传说他不仅跑封锁线而且做粮食投机生意。那些讨厌他的人说,他每到亚特兰大,粮食价格就要上涨五美元。不过,即使有这种谣言在背后流传,他还是可以保持自己的地位的。不几天,他忽然发起怪脾气来,觉得不想跟这班爱国市民再敷衍下去,便显出自己的真面目了。

看来他好像对南方尤其是南部联盟地区每个人每件事都抱着一种轻蔑,而且并不想掩饰这一点。

从此亚特兰大人先对他疑惑,接着是冷淡,终至大为恼火了。等不到进入1863年,只要他在集会上出现,男人们便尽量不去招惹他,妇女们则立刻把她们的女儿叫回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很乐意对亚特兰大人的赤胆忠心横加侮蔑,而且存心把自己的身份极力糟蹋。当人们好心称赞他闯封锁线的勇敢行为时,他却不客气说他每次遇到危险都像前线的士兵那样,给吓坏了。可是人人都很懊恼,因为知道南部联盟军队中是没有胆小鬼的。

他经常把士兵称作“勇士”或“我们灰军服的英雄”,可语气间却流露出极大的侮辱。

有时,那些奉承他并向他表示感谢,说他是她们的一位英雄,他便躬身回答说只要能赚到同样多的钱,他也愿意为北方佬妇女办事。

自从义卖会那天晚上思嘉首次和他相会之后,他一直是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的,只不过现在他是对大家说话都冷嘲热讽了。若有人称赞他为南部联盟服务时,他总回答说跑封锁线是为了钱。

他盯着那些与政府签有契约的人平静地说,如果能从中赚到同样多的钱,那么他决不冒跑封锁线的危险,甚至向南部联盟出售劣等的再生布、掺沙的白糖、发霉的面粉和腐烂的皮革了。

他的评论大多是事实,这就更叫人反感了,之前就有一些关于政府合同的小小丑闻。来自前方的信件抗议说,鞋穿不到一星期就坏了,弹药失效,缰绳一拉紧就断,肉是坏的,面粉里满是虫子等等。亚特兰大人辩护,那些人必然是亚拉巴马或弗吉尼亚或田纳西的合同商,而非佐治亚人,因为佐治亚的合同商人中都是上等家庭的人,他们曾经向医院捐献资金和赡养阵亡士兵的孤儿,他们不是最先起来响应、至少在口头上欢呼向北方佬开战,并且鼓励士兵厮杀吗?难道这样的人物会做这种不肖的事?所以瑞德的话也只是证明他自己缺德罢了。

他与亚特兰大人作对时,不但侮蔑那班居要职的人,说在前方的人是懦夫,而且幸灾乐祸地施展手段,叫一帮夜郎自大的市民也无地自容。他要讽刺一下周围那些人的自负、伪善和神气十足的爱国心,正如一个孩子手痒要刺破一个气球似的。而且他的讽刺技巧非常高妙,当面总像满是恭维,实际已使他们丑态毕露了。

在亚特兰大城接待瑞德的那几个月中,思嘉对他一直不曾产生过幻觉。他那些巴结奉承都是口是心非,她知道,他之所以扮演勇敢爱国的闯封锁线的角色,不过是觉得好玩罢了。有时她觉得他如同县里那些与自己从小在一起的孩子,比如,塔尔顿家那对喜欢开玩笑的双胞胎,方丹家那几个喜欢整人的顽皮孩子,以及整晚想骗人的卡尔弗特兄弟。不过他跟他们都不相同,那就是在瑞德看似玩笑的背后隐藏着某种恶意,而且接近于阴险。

思嘉尽管明白他是假的,但巴不得他装着那个浪漫的封锁线冒险家。因为这首先使得她在同他交往时比过去更加冠冕。所以,当他突然揭下假面具、公然跟亚特兰大人的善意作对时,她便懊恼了。她感到恼火,是因为这种做法有些傻,而且有些对他的严厉批评霸道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在埃尔辛太太为康复伤兵举行的一次音乐会上,瑞德彻底与亚特兰大绝交了。那天下午埃尔辛家到处是休假的士兵和医院的人,乡团和民兵队的队员,还有已婚妇女、寡妇和年轻姑娘。所有的椅子都用上了,连长长的螺旋形楼梯上也到处是客人。埃尔辛家的膳食总管站在门口拿着雕花玻璃缸等待客人捐赠,他已数了两次里面的银币,这充分说明音乐会办得很成功,因为现在每个银元相当于60元南部联盟纸币呢!

每个有点特长的姑娘,都唱完了,或弹完了,特别是话剧很受大家的欢迎。思嘉非常满意,因为她在跟媚兰合唱了一曲感人的《花上露浓》的时候,又应大家的要求来了个更加轻快的《女士们啊,请别管斯蒂芬!》。

她表演得非常成功,穿一件白色稀松棉布的希腊式长袍,腰上系着一条红蓝两色的带子,两手分别拿着星条旗和查尔斯和他父亲用过的那把金柄军刀。

演完话剧以后,思嘉便开始寻找瑞德,看看他是否欣赏她的表演。她看见他正跟别人辩论,不由恼起来。思嘉从他周围那些人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被他所说的什么话大大激怒了。

她走向他们,这时,人群偶尔安静了一些,她听见民兵打扮的威利·吉南清楚地说:“先生,你是说我们的英雄们白白牺牲了?”“如果你给火车轧死了,铁路公司就因为这而神圣起来,是吗?”瑞德反问,那声音好像他在虚心讨教似的。

“先生,”威利有点颤抖地说:“如果我们此刻在外面——”“我真不敢想象那会发生什么,”瑞德说:“当然喽,人人都知道你很勇敢。”威利快被气炸了,谈话到此,人人都觉得很难堪。

威利是强健的,而且正适参军,可是没有到前线去。的确,他是独生子,而且总得有人参加民兵来悍守这个州嘛。不过,当瑞德说到勇敢时,在场那几位康复的军官中便有人无奈的笑了。

“唔,他快住嘴吧!”思嘉愤怒地想。“他简直是在糟踏整个集会呀!”米德大夫的眉头皱得很紧。

“年轻人,你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神圣的,”他以演讲时惯用声调说:“不过,有许多事物对于南方爱国的先生太太们是神圣的呢!比方说,我们的领域不受篡权者的管辖,便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州权,以及——”瑞德好像毫不在意似的,声音中也略带腻味甚至厌烦的感觉。

“一切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对于坚持打仗的人来说就是这样。除了他们没人会愚蠢地跟着去打仗呢!但是,无论演说家们对他们喊出什么样的口号,不管他们给战争订出什么样的高尚目的,战争从来就是只为了钱。可是几乎没人明白这一点,人们的良知被军号声和战鼓声以及那些漂亮言辞蒙蔽了。有时打的口号是‘把基督的坟墓从异教徒手中夺回来!’,有时是‘推翻教皇制度!’,”“与教皇制度有什么关系呢?”思嘉思考着,“还有基督的坟墓,又怎么啦?”可是当她匆匆向那愤怒的人群走去时,她看见瑞德正穿过人群洋洋得意地走向门口。她跟随其后,但埃尔辛太太挡住了她。

“随他去吧,”她字正腔圆地说,这使得屋子里突然静下来的人群都听见了:“让他走。他压根就是个卖国贼、投机分子!我们自食其果啊!”瑞德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门厅里,正如埃尔辛太太所希望的那样听见了她的话,然后回头向屋里的人看了一会儿。他直钩钩的看着埃尔辛太太扁扁的胸脯,突然咧嘴一笑,默默地,鞠了个躬,便走出去了。

梅里韦瑟太太搭皮蒂姑妈的马车回家,四位女士还没来得及坐下,她便发作了。

“皮蒂帕特·汉密尔顿!你满意了吧!”“满意什么?”皮蒂恐慌地喊道。

“就是你一直在庇护的无耻男人巴特勒的德行呀!”皮蒂帕特气急败坏地竟忘了梅里韦瑟太太也邀请过巴特勒。倒是思嘉和媚兰想了起来,可是按尊敬长辈的规矩,她们无奈地低下头来。“他不但侮辱了我们大家,还侮辱了整个南部联盟呢,”梅里韦瑟太太说,她被气的够呛。“说什么根本是为金钱而战!说什么我们的领袖们欺骗了我们!实在应该把他打入监狱!我要跟米德大夫讨论下这件事。如果梅里韦瑟先生还健在,他肯定会去教训他的!现在,皮蒂·汉密尔顿,你可决不能让这个流氓再到你们家来了!”“嗯。”皮蒂苦笑着嘟囔,仿佛她觉得无地自容。她一脸可怜的望着那两位默默低头的姑娘,然后又满怀希望地望了下彼得大叔那挺直的脊背。她知道他正在仔细听着梅里韦瑟太太说的每一句话,想让他回过头来说几句话,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她希望他说:“多丽小姐,您就饶了皮蒂小姐吧!”可是彼得不说话,他压根儿不喜欢巴特勒,这是皮蒂也知道的。于是,她长吁了口气,说:“多丽,好吧,假设你认为——”“我就这样认为,”梅里韦瑟太太肯定地回答说:“首先,我不知道你为何去接待起他来了。从今天下午起,城里不会有人会欢迎他进家门了。你得敢于拒绝他到你家来。”她向两位姑娘怒视了一眼。“我希望你们俩也仔细听我的话,”她继续说:“因为你们也有错,竟对他表现出如此高兴!就是要客气又直接地告诉他,他和他的那些废话在你们家里根本不受欢迎的!”她被激怒了,这时思嘉火了,可敢怒不敢言,她怕梅里韦瑟太太再给母亲告状去。

“你这头老水牛!”她想,愤怒之火使她满面通红。

“如果我告诉你我对你和你那套无理的做法是多么厌恶的话,那才是天大的快事呢!”“我竟还能听到这种公然反叛我们主义的话,”梅里韦瑟太太一脸正气地继续说:“凡是不赞同我们主义的人,实在应该绞死!从今以后,我再不愿听你们跟他有联系。——怎么,媚兰,我的天,发生什么事了?”

媚兰面如死灰,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才不。”她倔强地低声说道,

“我才不听你的!”

梅里韦瑟太太气得肺都快炸了,皮蒂姑妈吓得瞠目结舌,连彼得大叔都回过头瞪着眼有些懵了。

“怎么,我为什么不敢说这话呢?”思嘉心里又是妒嫉又是佩服:“她竟然敢站起来了,跟她抬杠了?”媚兰激动得两手发抖,但她赶紧接着说,好像生怕稍一犹豫勇气就会稍纵即逝了。

“我不会因他的话而对他无礼,因为——他是有点粗鲁的——想得太不周全了——不过——艾希礼也是这样想的。我不能和一个跟艾希礼有同样看法的人断绝关系,那是不公平的。”梅里韦瑟太太已回过神来,又要进攻了。

“还没人撒过这样的大谎呢!媚兰·汉密尔顿,威尔克斯家不存在这样的胆小鬼——”“艾希礼当然不是胆小鬼!”媚兰瞪着发光的眼睛说:“我是说他也有巴特勒船长那样的看法,只是说得不同而已。而且他决不会跑到一个音乐会上去说,只不过在信里对我说过。”思嘉听了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她回想艾希礼究竟做了什么才使得媚兰发表这样的看法呢?可是她对那些信边读边忘,现在几乎都不记得了。她只认定媚兰这样做是近乎糊涂。

“艾希札在信中说我们不该打仗。说我们受那些政治家和演说家的口号和偏见影响了,”媚兰很快地说下去:“他说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值得我们为这场战争而造成的牺牲,他说这一场战争决不会带来光荣——有的只是悲惨和侮辱罢了。”“啊!是那封信!”思嘉心想。“我不相信他会这样说,”梅里韦瑟太太固执地说:“是你误解了他的意思。”“我从来不会误解艾希礼,”媚兰冷静地回答,尽管她的嘴唇还在发抖:“我完全了解他。他的意思和巴特勒船长说的那个意思完全一样,只不过他没有说得那样粗鲁罢了。”“你应当感到害羞,居然把像艾希礼这样高尚的人去跟一个巴特勒那样的流氓想比较!我想,你也是看不起主义的吧!”“我——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想的。”媚兰有些动摇地说,这时火气已经消散,而对于自己的直言不讳已开始感到惊慌。

“就像艾希礼那样,我——愿意为主义牺牲。不过——我的意思是,男人们应该去想这些事,因为他们精明得多。”“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呢!”梅里韦瑟太太嗤之以鼻,轻蔑地说:“彼得大叔,停车,你跑过我们家门口了。”彼得大叔贪听背后的谈话,竟忘记在梅里韦瑟家门前停车了,于是把马车倒回来。梅里韦瑟太太下了车,她的帽带抖得像风暴中的船帆一样。

“你们会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将马策向前去。

“你们这么气皮蒂小姐,应当感到羞耻!”他批评说。

“我觉得没什么呀,”皮蒂惊讶地回答。“媚兰,亲爱的,我知道你帮助了我,因为说实话,我很高兴有人气一下多丽,她太骄傲了!你怎么会这么勇敢?可是你觉得你说关于艾希礼的那些话对吗?”“我没撒谎。”媚兰回答,同时开始泣不成声。

“而且我也并不觉得他抱这样的意见有什么可耻。他认为战争全然是错的,可是他仍然愿意替它打,替它死,这就比正当的战争需要更大的勇气。”“我的天!媚兰小姐,在这桃树街是哭不得的,”彼得大叔嘟囔着,一面加快速度:“人家会说闲话的。等回家去再哭吧。”思嘉一句不开口,这时媚兰将一只手塞进了她的手里,求她给一点安慰,可是她连捏都不捏一下。她偷看艾希礼的信时本来只有一个目的——要让自己找到他仍然爱她的证明。现在媚兰对信中的话加上了新的意义,可这是思嘉根本没有想到的。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一个像艾希礼这样完美无缺的人,竟会跟一个像瑞德·巴特勒那样的无耻之徒看法一致。她想:“他们两个都非常明了这场战争的根本原因,但艾希礼愿意去为它付出一切。我觉得这表明瑞德非常英明。”想到这里她发觉自己竟然对艾希礼有这样的看法而恐惧。“他们两个意识到同一件悲剧的发生,但是瑞德·巴特勒喜欢从正面攻击,并且公然去激怒人们——而艾希礼呢,总是回避。”两个男人之间的差距,这真是叫人无法捉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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