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李小龙听到叔叔的声音，停下动作，悄悄地回过头来。锐利的目光犹如标枪般穿透大雾，插上叔叔的脸。叔叔慌忙摆了摆手，想说不，不，不，不是这样，我不是骂，骂您。太紧张了，叔叔怎么也张不开嘴巴。他千方百计要和李小龙打招呼，却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李小龙是否能听懂韩国语。于是，叔叔掐头去尾，索性趴在地上磕头。李小龙弯腰看了看叔叔，做手势让他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表情好像不是很愉快，很失望的样子。叔叔不知所措地看着李小龙。他指了指叔叔，然后指了指对面的山。那是前不久刚刚埋葬祖母的地方。叔叔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看着祖坟所在的山。李小龙果断摇头，指向更高的地方。顺着李小龙的手指看去，远处是蔚蓝的天空。天空？天上有什么？叔叔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上空。辽阔的天空只有几个云团，连飞机都没有。李小龙急得直跺脚，又抬起食指，指了指南边的天空。他指的不是山，而是山对面。那儿有什么呢？叔叔也同样着急。
叔叔依然一头雾水，轮流打量着李小龙和南边的天空。李小龙无奈地放下手，缓缓地摇头，然后转身走向树林。叔叔很惊讶，慌忙去追，可是一着急，被树根绊倒了。他抓着疼痛的膝盖站起来的时候，李小龙的身影已经从视野里消失不见了。在他消失的草丛里，不知名的鸟儿迎来清晨，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那是梦？还是幻觉？自从在树林里遇到李小龙之后，叔叔陷入更严重的混乱，整天凝望南方的天空。
——山那，那，那边有什，什么？
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叔叔站在家门前，望着祖坟那边，突然问我。
——山那边？可能是鹤村吧。
——鹤，鹤村？那，那里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鹤村位于山脚，只有二十多户人家，没什么值得一提。
——那么，鹤，鹤村那边有什，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谜语？我担心叔叔是不是神经错乱了。
——我也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就，就是好奇……
——这个嘛，那边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不过继续往南走，最后应该能看到大海吧？
——应，应该会的。那么，大，大海那边会有什么呢？
——应该会有济州岛。
我们像禅问答似的继续着荒唐的对话。
——那，那，那么，接下来呢？
——会不会是日本呢？
我不明白叔叔在想什么，还是继续回答。
——日，日本？是，是的。继续往下走，会有什么呢？
——是啊，继续往下走，可能是菲律宾或者香港吧？
——香，香，香港？
瞬间，叔叔的眼睛一亮。他想了一会儿，兴奋不已地说：
——尚，尚，尚九啊，有社，社，社会学附图吧？快，快拿来。
叔叔先说完，急忙跑回房间，胡乱翻找书架里的书。
——社，社，社会学附图在哪儿？
我找到插在书架角落里的社会学附图，递给叔叔。他粗暴地翻着书页，找到了亚洲地图。
——找找香，香，香港在哪儿。
——香港，不是在这里嘛。
我一下子找出香港，指给叔叔看。叔叔仔细观察香港所在的部分。
——这，这么说，香港在我们国家的南，南，南边。
——不是西南吗？
——有点儿偏，偏西，但的确是南，南，南边。
——倒也可以这样说。
我闷闷不乐地回答。叔叔像是得到了重要启示，看着地图，重重地点头。
*
那天在树林，不知道叔叔是不是真的遇到了李小龙。反正从那之后，叔叔的眼神就彻底变了。每天早晨都上后山，重新开始锻炼。叔叔期待李小龙还会再次出现在松林，然而自从那天凌晨沿着林荫路消失之后，李小龙再也没有出现。叔叔清楚地理解了李小龙抛给自己的信息是什么意思。李小龙指的地方是香港，当然是让叔叔去香港参加《死亡游戏》的试镜。这是摧毁挡在面前的巨大壁垒的绝好机会，也是崭新的光芒，照亮了叔叔沉睡在黑暗中的人生。李小龙的出现就是为了重新唤醒在切墩儿师傅偷钱逃走之后轻易放弃梦想的自己。他为面对挫折低头的自己感到惭愧，也为终于懂得人生的意义而感动流泪。
即便是这样，即便是叔叔理解了李小龙的信息，找到了人生的意义，那也并不意味着马上就能实现。要想去香港，首先要有钱。即使参加试镜，也不一定能通过。但是，自从遇到李小龙之后，叔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他相信只要去香港，一定就能得到李小龙的替身角色。问题在于钱。
——大，大，大哥，让我去香，香，香港吧。
晚饭后，父亲抽烟的时候，叔叔扑通跪在父亲面前。父亲吐了口烟，惊讶得堵住了气管，连声咳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父亲眨着眼睛，盯着叔叔的脸静静地看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会不会是……想起女人了？
两人之间从开始就存在着高高的壁垒。叔叔根本不可能说服父亲。非但不可能说服，甚至很难解释自己想去香港的理由。李小龙是谁，试镜是什么，替身又是什么，为什么要去香港……无数的壁垒挡在面前，很难让父亲理解。叔叔结结巴巴，艰难地做着解释，然而对话还是无法进行。比如下面的形式：
——有，有，有个人，他叫李，李，李小龙。
——这小子是干啥的？
——电，电，电影演员。
——哎呀，原来就是以前让你没法上学的家伙啊？
——不，不，不是的……这，这个人死，死了。
——所以你旷课了，不是吗，臭小子。那家伙怎么了？
——反，反，反正要拍一部叫死，死，死亡游戏的电，电，电影。
——难听死了，什么死亡？母亲去世才不久……
——不，不，不是这样的……
叔叔反复说了好几次不，不，不是这样的。第一次听容植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么简单的内容，自己想要解释清楚，却怎么都不行。叔叔意识到容植有着多么了不起的口才。如果可能，他真想请容植来替自己说明情况。再加上口吃，着急的人不只是叔叔。父亲更着急，最后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我也加入进来。我把叔叔想说的意思大概转述出来，核心内容是需要很多钱，数目令父亲震惊，即使卖一块上等良田也未必够。这时，父亲没有大声呵斥，而是努力压抑怒火，试图冷静地说服叔叔。
啧，我完全听懂你的意思了，也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当然了，你还年轻，拥有远大的梦想，不管什么事都想充满激情地尝试，这没什么不好，再说血气方刚的年纪，似乎什么事都会如愿以偿，我也曾经气力过人，恨不得能打死一头牛，喝了酒还到镇上打过几次架，对了，有一次我在镇上和臭名远扬的流氓打了一架，如果不是堂兄英久在旁边劝阻，说不定真的出大事了……这些就不说了，总之，你想去香港的心情，我不是不理解，抛开金钱问题不谈，母亲才去世不久，丧期没过……说到这里，父亲突然想起过世的母亲，放声痛哭。哭了一会儿，暂时回到香港话题，又毫无征兆地说起宗泰家的小牛犊。父亲胡说八道，摸不着头绪，核心内容就是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但是别说梯田了，破地也不能卖。
没能说服父亲，叔叔大失所望，饭也没吃，独自埋在房间里连声叹息。这次不像买摩托车的时候，绝食也不能解决问题。而且祖母不在了，没有人能给叔叔撑腰。母亲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绝对不行，还说叔叔从首尔回来后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
——你连中国话都不会说，怎么拍电影？
看着躺在房间里凝视天花板的叔叔，我觉得郁闷，问道。
——这，这，这肯定有办，办法，以，以，以前拍，拍电影的时候看过，不完全是演，演员说的，演，演员只有动动嘴巴就行，以，以后由配，配，配音演员单独录音。
当时不是同期录音，而是后期配音。演员直接录音的情况不多，大部分都由配音演员模仿声音。即使发音不好的演员，只要适当地做做样子，也能得到演技过人的赞誉。
——你为什么要做替身演员呢？又不是真正的主角。
——这，这，这是……
叔叔没有立刻做答。也许是我脑子太笨，尽管知道叔叔喜欢李小龙，还是无法理解他花那么多钱去香港做替身演员。叔叔答不出我的问题，坐了起来。他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
——人，人，人们都认为李，李小龙死，死了。当，当，当然，的确是死了。但，但，但是在电，电影里没有死。在电影里看他，他还，还生，生，生龙活虎地动来动去，又是转，转，转身后扫踢，又是挥舞双，双截棍……也，也，也就是说，拍李小龙的电影等于让死，死，死人起死回生。当，当，当然了，即使我不去，也有别，别，别人去演他的替，替身。既，既然这样，我一定要亲，亲自去演。这，这是我能为李，李小龙做的事。而，而，而且这也是救，救活李小龙的方法。
我从来没听叔叔说过这么长的话，也从未见他这么严肃。只因为他表情过于恳切，所以我希望他的愿望能够实现，不管是什么。于是，我想到了“家族奖学金”。
家族奖学金并非真实存在的官方制度。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即使不是自己的亲生子女，看到邻家有出息的孩子因为家境贫寒而不能上学，就会有富人帮忙交学费。这是“位高则任重”的体现。在共同体瓦解之前，每个地方都能不时听说这样的美谈。孩子得到家族的帮助努力学习，将来出人头地，自然会提高村庄和家族的名望。
我之所以了解家族奖学金，是因为听到了父母担忧哥哥的大学学费时说过的话。当时，我们家的情况不像祖父在世时那样宽裕。不是因为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什么都没做。在那个糊口是人生最大目标的年代，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有田有地就万事大吉。随着现代化风潮席卷而来，农村社会急剧瓦解。在首尔工厂工作的女职工，一年工资和长工三年的工钱不相上下，实在没必要继续留在故乡。于是人们纷纷背上包袱，踏上开往首尔的火车。那是“盲目进京”的年代，开销增加，物价上涨，要想为哥哥筹学费，只能卖掉牛或农田。这时，父亲向母亲隐隐表达自己的期待，如果哥哥考上首尔的名牌大学，家族里说不定可以为他交学费。在被血缘关系牢牢捆住的同姓村庄里，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我觉得学习好和武术好没什么两样。如果叔叔在家族的帮助下去香港通过试镜，别看是庶子出身，毕竟也为提高家族声誉作出了贡献，不是吗？我想向父亲说明叔叔的情况，让他正式请求家族的帮助。但是，我先跟叔叔说了。
——这，这，这样能，能，能行吗？
叔叔首先感到疑惑。或许是因为庶子出身的缘故，听到家族这两个字，他已经有些沮丧。
——有什么不行的啊？你想想，如果以后你真的在电影里露面，十里八乡恐怕都会沸腾。
这当然只是纯真中学生的想法。
——可，可，可是我没什，什，什么能展示给别人看。
用叔叔的话说，他能展示给家族长辈看的本事，只有小时候打破邻居孩子的鼻子和东天地区闹得沸沸扬扬的茶馆袭击事件。
——那你展示一下不就行了吗？
——展，展，展示什么？
——你的武术啊。
——武，武，武术？
——是的，学习只要拿出成绩表就行，武术没有成绩表，只能用身体直接展示。就当做提前试镜，转转双截棍，练练拳脚……
叔叔摇了摇头。可是想到能去香港，他马上改变主意，每天凌晨到后山锻炼僵硬的身体，准备以家族长辈为对象的试镜。我们定下的日期是祖母的七七祭日。按照权氏家族的规矩，当然要采取传统的儒家方式，不过祖母生前佛缘深厚，于是找来祖母曾去过的寺院的高僧主持七七祭，然后丧期就结束了。因此，那天是全体家族长辈总动员的日子。这当中被我视为靶子的是祖父的堂弟，也就是柿子树家的爷爷。听说这位爷爷为在镇上开牙科诊所的叔叔交过学费，他们家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每个村庄都有一户，不踏足他们的土地就无法走过村庄）。
大事之前，我和叔叔先去征求父亲的意见，不料一开始就碰了钉子。父亲恼羞成怒地说，你小子想干什么，家里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叔叔连声辩解，不，不，不是的。父亲担心叔叔惹是生非，影响他得到家族奖学金，于是威胁叔叔，稍有闪失就打断他的腿。叔叔再次陷入低谷，习武也中断了，每天躺在房间里连声叹气。
*
七七祭那天，客人们大清早就赶来，家里乱糟糟的。院子里搭起帐篷，铺了席子。葬礼结束一段时间之后，祖母去世带给人们的悲伤和打击渐渐平息，吊唁客们也愉快地有说有笑，气氛比葬礼那天轻松了许多。七七祭的意义在于把已逝祖母的灵魂引向极乐，这个活动本身就很值得一看，光头和尚们敲打木鱼，还能听到诵读般若心经的洪亮声音，甚至有戴着华丽的三角笠跳僧舞的场面。再加上丰盛的食物，村人齐聚一堂，七七祭的盛大和热闹不亚于庆典。
午饭时间，包括宗宅老人在内的家族长辈都来了。有几位戴着斗笠的老人，我不知道排行和辈分，就听从父亲的安排大声问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叔叔不见了。我以为叔叔避开家族长辈独自去了后山，其实不然。直到祭祀结束，大家吃午饭的时候，叔叔才出现。长辈们在房间或廊台上用餐，其他客人在搭了帐篷的草席上面吃饭。孩子们一个个兴致勃勃，好像在郊游。
正在这时，叔叔突然走进院子。我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误以为走来的是起死回生的李小龙。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叔叔穿着李小龙在电影里穿过的中国风衣领的蓝色道袍，挽着袖子，用裤脚带束住脚腕，简直和电影里一模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和耀武扬威昂头走路的样子，简直就是李小龙。这时，一个孩子看到叔叔，大声喊道：
——哇！李小龙！
孩子们先骚动起来。大人们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转向穿着怪异服装的叔叔。
——叔叔……
我叫了声叔叔。他大概没听见我的声音，径直大步流星地穿过院子，直挺挺地站在廊台前面。他先朝长辈们落座的廊台行了个大礼，神情坚定。坐在廊台上吃饭的长辈们看着叔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叔叔突然发出尖锐的喊声：
——呀——打！
随后他使劲踩地，开始连续原地转踢。叔叔就像农乐中的飞盘，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落地，身体就轻轻旋转，来了个后扫踢。每当他的脚划破虚空，裤腿都会发出猎猎风声，身体像陀螺似的飞速旋转，令人头晕目眩。叔叔又展示了腾空前踢和二段横踢。吊唁客们嘴里咬着勺子，目瞪口呆。孩子们兴致勃勃地大叫大喊。对他们来说，叔叔的武术示范远比和尚念经有趣几十倍。听见孩子们的欢呼声，在厨房做事的女人们以为出了什么事，纷纷跑到院子里。老狗正在围墙下面的荫凉里打盹儿，也被陌生的声音惊醒，呆呆地看着。
结束基本动作，叔叔从腰间拿出双截棍。奇妙的喊声再度响起，叔叔展示了螺旋棍和舞花棍、劈棍和换棍等华丽的技术。叔叔像被李小龙附了身，信心满满地挥舞着双截棍。吊唁客们似乎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妙技，无不大感新奇，每个人都如入无我之境，屏住呼吸注视着叔叔的表演。宽敞的院落，只有铁链碰撞的当啷声和双截棍划破空气的声音打破寂静。叔叔做出收棍的姿势，却又像变魔术似的从腰间拿出另一根双截棍。他双手握着双截棍，施展出更加华丽的动作。两根双截棍怎么会配合得那么默契，仿佛融入了叔叔的身体，呼呼作响，犹如风车般在叔叔周围飞舞。很多人连李小龙的“李”字都不认识，这时也感动不已。叔叔轮番打击自己的肩膀和腰部，利用反作用力旋转。这种绚烂的技术展示出来，吊唁客中间终于爆发出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