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课的人不仅是叔叔。追慕祭后第二天,宗泰也没去上学。原来是被蝮蛇咬过的部位肿了,胳膊肿得像大腿,高烧了一整夜。第二天去保健所做处理,终于退了烧。三天后宗泰出现在学校的时候,胳膊肿得像大力水手。结果,宗泰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只能弯曲,永远伸不直了。虽然不算严重的残疾,但是在玩剪刀石头布的时候常常被人误会。不过,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埋怨我们。他说手指自动弯曲,写字的时候反而更舒服,仍像从前那样露出傻乎乎的微笑。
我们鹤村是权姓聚居的同姓村庄。这也是个僻静的小山村,从东天镇乘巴士需要三十分钟。几乎每家每户都能攀上亲戚,单是背诵辈分就很不容易。比如河对面柿子树家的男人究竟是堂叔还是堂兄,我就经常搞混,跟我同岁的善美实际上不是我的同辈,而是我的姑姑辈,我应该叫她姑妈,真别扭。当时我们村的儒教纲纪还很严格,男女七岁不同席,甚至还有好几位头戴纱帽的老者。
叔叔在鹤村亮相是十几年前的秋天。当时我还年幼,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据说是刚刚吃完午饭,一个衣着狼狈,脸色黝黑的男孩找上门来。男孩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鼻涕,打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权顺祖的人。权顺祖是我祖父的名字,几年前去世了。妈妈问他是谁,为什么要找人家已经去世的长辈。男孩好像很失望,没有回答就转过身去了。妈妈有种奇怪的预感,于是把孩子叫到家里,还给他端来了饭菜。男孩好像是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大黄铜碗盛得冒尖的米饭。妈妈撤走饭桌,平静地问他缘由。男孩犹豫良久,终于开口说话了。事情是这样的,男孩的寡妇妈妈改嫁了,他和外婆相依为命,前不久外婆也去世了,小小年纪的他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外婆临终前让他去找自己的生父,还给他一张写着姓名的纸。写在那张纸上的名字就是权顺祖,我的祖父。
妈妈吃惊得几乎晕了过去,立刻跑去告诉了奶奶。一番骚动过后,男孩和奶奶坐在了厢房。我们家的人都围在厢房门前,屏息静气,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然而除了奶奶偶尔发出深沉的叹息,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终于,奶奶打开房门,叫进了妈妈。从那天开始,叔叔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当时,他刚刚八岁。
祖父在村里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家门之中有什么难事也会挺身而出,深受亲戚们的尊敬。谁知刚去世三年,祖父的隐秘生活就暴露于世了。
祖父在村里做农活,偶然间接触到人参买卖。祖父辗转于各个村庄,收购优质人参,再转手卖给大城市的药材商。不知是因为经商手段高明,还是运气好,收入还是相当可观。手里有钱以后,钱的亲密朋友——酒和女人,自然而然尾随而来。据说祖父和叔叔的妈妈相识于某个饭店。自从丈夫死后,她就成了寡妇,然而黝黑的脸还是残存着足以令男人心旌摇荡的风韵。祖父很快就和女人另起炉灶了。他们还生了个孩子,取名道云。这个名字很适合浪迹异乡时得到的孩子。
几年以后,也就是我出生那年,祖父突然死于心肌梗塞。祖父生前做得太周密了,谁都没看出他在外面另起炉灶的事。叔叔的亲生母亲也不知道他死了。第二年,叔叔的妈妈把孩子托付给外婆,改嫁给邻村经营养鸡场的男人。如果不是祖父突然去世,他应该会为叔叔安排好以后的生计。谁知连遗言都没留,祖父就撒手人寰,留给叔叔的只有那个了不起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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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来说,把生在外面的孩子带回家养育并不罕见,然而亲生父亲已经过世,还要养育庶子的情况却绝无仅有。于是亲戚家的女人们轮番登场,纷纷奉劝奶奶,有的说这不像话,有的说别人的孩子养了有什么用等等。不料奶奶都连连摇头,说她们是冷漠无情的女人。屋檐下筑巢的燕子都不能驱赶,更不能赶走举目无亲的孩子。
嫁到邻村的大姑妈怀疑说,怎么能相信叔叔就是祖父的骨肉呢,会不会是了解家里情况的人编造的故事?人们仔细观察那个孩子的容貌,他和家族里的男人的确没有相像的地方。权氏家族的男人们大多身材高大,皮肤白皙,这个孩子却脸蛋黝黑,个子很矮,的确很难相信是祖父的骨肉。大姑妈的主张让村里发生了小小的混乱,然而听到这话的奶奶却反驳说,叔叔挺拔的鼻梁中间有道裂纹,这不是该死的权家种子的证据,还能是什么?这简直和脚趾相似没什么区别,不过父亲和哥哥,还有我的鼻子中间确实都有轻微的裂纹。这也是祖父遗传下来的权家男人独有的特征之一。有一段时间,村里的大人们每次在路上遇到叔叔都要摸摸他的鼻子,看看是否真的有裂纹。
奶奶欣然接纳了无依无靠的叔叔,然而对他并不亲热。她没有赶走叔叔,只是想替祖父偿还留在世上的孽债,免得对子孙后代产生不良影响。同时,奶奶也希望阴间的祖父能去个舒服的地方,毕竟他的孽债偿还了。叔叔的年龄几乎够做父亲的孩子,他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亲。不过最难的还是妈妈,突然冒出个跟自己孩子差不多的小叔子!我们家的人都很有人情味,当然也有点儿轻率和淡漠,偶尔会自觉不自觉地伤害到叔叔。这事通常是因为妈妈,不过她也没什么恶意,只是不够细心。
那年冬天祖父周年祭,奶奶叫叔叔单独敬酒。家族里的长辈颇有微辞,然而谁都改变不了奶奶的固执。八岁的愣头青能理解这里面的含义吗?
权家的祭祀很特别,几乎可以媲美全村宴会,有时候单是磕头的男人就有数十人之多。头发花白的中老年人都不容易走上堂屋的廊台,像我们这样的小屁孩更没有容身之地。叔叔被严肃的气氛吓坏了,观察着家族长辈们的脸色,慌里慌张地走上堂屋廊台,按照主持祭祀的长辈的指示跪在遗像前面。这是叔叔在祖父死后第一次看到亲生父亲的面孔。最后见到亲生父亲还是他五岁的时候。祖父偶尔才去他们那儿小住几天,就像在外流浪的客人住客栈,叔叔还记得亲生父亲的模样吗?他好像要寻找答案,目不转睛地盯着祖父的遗像。然而那只是用毛笔勾勒的模模糊糊的形象,他什么也不能确认。
孩子有点儿心乱,呆呆地坐了很久,长辈们催他赶紧敬酒磕头,他才站起身来。然而他既没参加过祭祀,甚至见都没见过,不知道该怎么做,拿着酒杯茫然不知所措。他只想快点儿离开这个别别扭扭的场合。对于九岁的男孩来说,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太残忍了?叔叔当场昏厥。
祭祀的桌子倒了,祭品掉落在地。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有人把昏倒的孩子抱到隔壁房间,让他躺下,帮他按摩手脚,又放了湿毛巾。叔叔关键时刻,叔叔庶子的灵魂常常犹豫不决,本能地想要逃避。他过早被恐惧和混乱包围,看见了致命地覆盖在头顶的黑暗的阴影。
说话结巴就是在这次事件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哪怕很简单的单词,通过他的喉咙也会遇到障碍。就像发动陈旧的拖拉机,第一个音节总要结结巴巴好几次,后面的话才能艰难出口。叔叔本来就不爱说话,从此以后更加沉默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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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龙去世的冬天,他的遗作《龙争虎斗》上映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电影里的他了,没想到还有遗作!片名还是《龙争虎斗》!别人也许无法了解,当时我们看到像《唐山大兄》和《猛龙过江》这样的电影标题,立刻就被四个汉字独特的魅力彻底征服。尽管我们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义,然而海报中央遒劲有力的毛笔汉字压倒性的存在感让连《千字文》都不会的蒙昧的我们兴奋不已,满心期待。龙虎相争,究竟谁会取胜?我们当然知道龙会取胜,却还是望眼欲穿,期待镇上的电影院尽快上映。这次李小龙会展示什么样的动作呢?我们心怀好奇,站在事先张贴的海报前不愿离去。
电影终于上映那天,无聊地度过寒假的中学生们纷纷涌向电影院。电影院前人山人海,孩子们无比兴奋,拿着双截棍追逐打闹,怪叫连连。叔叔带着我、东九哥和宗泰进了电影院。也许是因为追慕祭上宗泰被蛇咬伤而内疚,叔叔还给宗泰买了票。第一次进电影院的宗泰高兴得合不拢嘴。宗泰家穷得买书包都没钱,平时就用包袱皮包着课本上学,做梦都不敢想看电影的事。
电影院里充满了青春期男生喷出的荷尔蒙的热气,混合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气味,仿佛马上就要爆炸。我们没有座位,只好在中间过道的楼梯上席地而坐。不一会儿,电影院里熄灯了,音乐响起,银幕上出现了华纳兄弟公司的标志。刹那间,瞳孔扩张到几近爆裂,呼吸急促,心潮翻涌!人生能有几次比这更刺激、更激动的瞬间啊?我们不约而同地鼓掌欢呼,口哨四起。
果然,李小龙更强了,更快了。操弄双截棍的技术更加华丽,动作简洁得恰到好处。我们舍不得眨眼,唯恐错过他的任何动作。等到李小龙在四周挂满镜子的房间里与黑社会头子展开对决的高潮部分,观众的投入度也达到了最高潮。挤满电影院的无数观众屏住呼吸,电影院里充满了李小龙的怪叫声。我突然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叔叔。他的脸上充满悲伤,仿佛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对他来说,也许观看李小龙的遗作就像倾听已故英雄的安魂曲。别的观众们都发出感叹和欢呼声,唯有他神色凄凉而庄重,默默地注视着李小龙最后的作品。
电影结束,电影院亮灯的时候,观众们神情恍惚,仿佛灵魂在华丽动作的洗礼中出窍了。那天,第一次看电影的宗泰立刻就被李小龙夺走了魂魄,正如很久以前的叔叔。
——咦,奇怪啊。
走出卫生间,哥哥带着鄙夷的神情说道。
——怎么了?
——李小龙不是往警卫室里放蛇嘛?就因为一条蛇,那些保安就打碎玻璃窗逃跑,这合理吗?他们可都是大人啊?还有,为什么李小龙赤手空拳抓蛇却没事?没像宗泰那样被蛇咬,这不是也很奇怪吗?
电影里的确有李小龙用蛇赶走保安,潜入黑社会巢穴的场面。细想起来,哥哥说的也不全错。可是刚看完电影出来,他就磨磨叽叽说这些!没礼貌!这不就像跑到做礼拜的教堂门前敲木鱼吗!作为李小龙教的狂热信徒,我真想撕碎哥哥的嘴。
——反正警察早晚会来,藏好等着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冒险打架呢,真不明白。
好吧,就你聪明。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我在心里暗骂哥哥,拉着仍然失魂落魄的宗泰走出电影院。我四处张望,寻找叔叔,却发现人们大声吵嚷着涌向电影院后面。难道出什么事了?我绕到建筑物后面,发现死胡同里有五六个小流氓团团包围着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学生。挤进人群一看,那个人正是叔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像他们之间产生了纠纷。
小流氓中间有个格外结实的矮胖子,我们也都认识。他的身高有160厘米吧,绰号叫狮子鱼,拳头在学生中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很早就从高中辍学了,经常在学院街抢学生的钱,最大的目标是成为东天镇唯一的流氓团伙——逆战派的成员。狮子鱼和叔叔年龄相仿,但是早已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他,洋溢着老练的流氓气息,怎么看都不相信他只有十几岁……
——叔叔……
我被胡同里杀气腾腾的气氛吓坏了,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叔叔。叔叔看到我们,举手示意,好像告诉我们没什么事。
——你,你,你,你们先回家吧。
虽然叔叔让我们先走,可是眼看叔叔身临险境,我迟疑着迈不动脚步。这时,哥哥拉起我的手。
——喂,干什么?叔叔不是让我们先走吗?
哥哥的脸上满是惊恐。我甩开哥哥的手,夹在看热闹的学生中间,观望着狮子鱼他们的举动。狮子鱼吐出叼在嘴角的香烟,用鞋跟碾灭,走上前去。
——喂,小崽子,那天我是不是让你放学后等着我吗?你为什么走了?把我的话当放屁吗?
狮子鱼走到叔叔面前,用手指使劲儿戳着叔叔的下巴。看来他们和叔叔已经发生过冲突了。
——小崽子,你混哪儿的?
叔叔默默地摇了摇头。
——哎哟,竟敢瞪我?看我不抠出你的眼珠子!你敢不敢跟我比试比试?
狮子鱼威胁叔叔的时候,更多看完电影的学生们涌来,狭窄的胡同里挤满了看客,然而大家都被恶狠狠的杀气吓坏了,没有人出来劝阻。
——我,我,我,我不想跟你们打,打,打架。
叔叔结结巴巴地说道。
——为,为,为,为什么不想打架?
狮子鱼模仿叔叔结结巴巴的语气,引得同伙哄堂大笑。叔叔皱了皱眉头。这是很不好的兆头。
——我,我,我不跟一,一,一般人打架。
叔叔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说道。
——不跟一般人打架,那你算什么?你是二般吗?
周围看热闹的孩子们也被狮子鱼的话逗得齐声大笑。他们满怀期待地注视着即将沦为牺牲品的叔叔,感觉这是李小龙电影之外别有趣味的新热闹。叔叔迟疑片刻,说道:
——我,我,我,我是……武,武,武,武道之人。
——什么?武道之人?
——是的。武,武,武,武道之人跟一般人打架,这是犯,犯,犯规。
狮子鱼想了想叔叔是什么意思,然后笑了。
——啊,我真要疯了。这个小崽子是在放狗屁吗?
狮子鱼回头看了看同伙,突然朝叔叔挥出了拳头。谁都没料到会有如此凌厉的先发制人。但是,叔叔轻巧地从旁避开了。狮子鱼用力过猛,狼狈地向前扑了过去。
狮子鱼似乎觉得当着这么多看客很没面子,像不倒翁似的重新站起,咬紧牙关更慎重地发起攻击,然而他根本不是在后山研习武艺多年的叔叔的对手。飞奔而来的狮子鱼被叔叔轻轻伸出的拳头迎面打中鼻子,瘫倒在地。这简直就是刚才在电影里看到的李小龙的动作。周围看热闹的孩子们情不自禁地赞叹。我经常看到叔叔在后山练习武术,却是第一次看到他在实战中打倒对方。宗泰情不自禁地拍手欢呼。
剩下的混混们已经看出叔叔不是等闲之辈,于是小心翼翼地包围起叔叔。他们正要扑向叔叔,倒地的狮子鱼扑腾站了起来,大声喊道:
——喂!你们都给我滚开!谁要是敢插手,我要他的命!
听了狮子鱼的呵斥,同伙纷纷后退。他捡起旁边的汽水瓶,用力砸向电线杆。汽水瓶碎了,玻璃片四处飞溅。听到玻璃瓶破碎的声音,看客们吓得连连后退。叔叔也多少有点儿紧张,只是用力握紧了拳头。狮子鱼用破碎的汽水瓶对准叔叔,慢慢走了过去。
——你今天死定了!
气氛是剑拔弩张,似乎要发生残忍的事情。我早已吓得心惊肉跳了。狮子鱼胡乱挥舞着汽水瓶,冲向叔叔。每当锋利的玻璃片惊险地掠过叔叔的脖子,看客们都连声感叹。转眼间,叔叔已经后退到了胡同尽头。狮子鱼迫不及待地瞄准叔叔肋下,直刺过去。这是死胡同,叔叔无处躲藏。人们都以为叔叔死定了。但是,叔叔像陀螺似的原地旋转360度,飞脚踢向狮子鱼。刹那间,狮子鱼的脑袋颤悠悠地歪过去了。这真是电光石火般的转身后扫踢啊。看客们异口同声地赞叹。同伙们聚集到摔倒在地的狮子鱼身边,叔叔轻轻甩了甩手,转身面对我们。宗泰和我比看电影还兴奋,大声欢呼。不料,狮子鱼又像不倒翁似的站了起来。
——你,给我站住!
叔叔转头一看,狮子鱼吐出带血的唾沫,朝着叔叔走了过来。他竟然还能撑住,看来是个挨揍的好手。
——还没打完呢,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