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井的时候,邵士喜喊住了低头走路的刘鑫,说:“矿上的领导说了,你得废物利用哩。”
刘鑫仰望着他,说:“利用吧,我想让工人阶级利用哩。”
邵士喜说:“这就对了,矿上是高抬你哩。矿上想让你教大家学《毛选》哩。”
刘鑫说:“学《毛选》好。我也每天在学。”
邵士喜说:“你们有文化的人好。想学就能看。我们大老粗不行。攉煤还可以,读书就不行。所以让你废物利用。就象村里的垃圾,能当肥料。就是这个理。”
刘鑫低下头,说:“是这个理。”
邵士喜说:“你先教我背‘老三篇’吧。要是我家合作还在,我就不利用你了,可是合作回村里念书去了。解放我靠不上。跃进也靠不上。你就教我吧。教好我,就算你改造好了。”
刘鑫跟在邵士喜后面紧走,邵士喜出井时走路很快,象逃难似的,刘鑫追得有些气喘。
刘鑫说:“合作是个好孩子。”
邵士喜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说他是好孩子,他就不一定是好孩子了。凡是你们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你们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这是毛主席说的呢。”
刘鑫说:“毛主席是这么说过,可是,我们说白面馍好吃,你们难道就非得说白面馍难吃。”
邵士喜站下不走了,他用眼剜着刘鑫,说:“你看你,还是没有改造好。和我家合作一样,爱认死理,爱认死理吃亏哩。你因为甚打成右派,就因为这。”
刘鑫说:“我被划为右派不是因为这。后来我听说,是矿报社有两个右派指标,划了一个,还缺一个。他们想来想去,就选了我。我其实不是右派。反右的时候,我不是还采访过你么,我那时还是左派。”
邵士喜说:“你看你,还是没有搞球明白,人家为啥想来想去,后来选了你呢。还是因为你平日好认死理。你平日顶过领导吧,你好说怪话吧,你爱钻牛角吧。还是的。合作就这脾性,所以,五个孩子中,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
刘鑫说:“合作很聪明。”
邵士喜叹口气说:“你说聪明好不好?我说,聪明也好也不好。你看见没有,聪明人犯罪的多。你们这些右派其实都是聪明人。”
刘鑫楞楞地看着他,由衷地叹口气,说:“邵师傅,我觉得你象个哲学家。工人哲学家。你是没上过学,你要是上几年学,你就了不得了。”
邵士喜“嘿嘿嘿”地笑了,说:“你拍我的马屁哩,我象哲学家,我象哲学家他爷。”
刘鑫说:“我啥时候教你。”
邵士喜说:“就从今天晚上。你去我家吧,不行。我家里乱球得厉害。还是我去你家吧。咳,攉球一天煤,累球得厉害。可谁让咱是劳模哩。劳模得带头学《毛选》呢。这劳模不容易当哩。”
刘鑫说:“你是当得不容易。”
邵士喜说:“刘记者,还是你知道我的难处。可惜你是个右派。”
刘鑫便有些感动,说:“邵队长,这几年你对我好,对我照顾,我不会忘记。”
邵士喜急忙站下,看看前后无人,才吁了一口气说:“你以后不要这样说话。你说,你是右派,我对你好,我不就没有了阶级立场。你说是不是?所以,你啥也不要说。”
刘鑫赶紧点点头,说:“我以后不说了。”
吃过晚饭,邵士喜夹着《毛选》去找刘鑫。
高银凤说:“缸里没水了。你先挑了水。”
邵士喜说:“让解放挑,你又不是没看见,我要去学《毛选》哩。”
高银凤说:“《毛选》能当饭吃,当水喝?”
邵士喜急忙把门关上,说:“你咋说话哩。你想去劳改不是。”
高银凤自知失言,忙说:“解放也不知疯到那儿去了。”
邵士喜说:“他要疯,你就让他疯?这孩儿,也得让他好好学习《毛选》哩。学了《毛选》他就知道每天挑水啦。”
高银凤又说:“家里的劈柴也不多了。”
邵士喜说:“让跃进劈。”
高银凤说:“跃进也不知疯那儿去啦。”
邵士喜说:“让她也好好学《毛选》,学了《毛选》她就知道每天劈柴禾了。”
高银凤撇撇嘴说:“《毛选》有那大作用?”
邵士喜说:“《毛选》作用大着哩。你知道不,解放军在前线和敌人打仗,眼看就不行了,要走麦城。后来一学《毛选》,马上就来了劲,把敌人打得那个惨。最后就胜利了。你知道不,我每天下井,要攉三四十车煤,累得我要死。这时,我想起了毛主席的话,浑身上下顿时有了使不完的劲。”
高银凤惊得咂嘴咂舌,说:“真是这样?”
邵士喜说:“我难道哄你不成。你也快学吧,一学,你就不爱串门捣闲话了。不信你试试。”
邵士喜刚推开刘鑫家的门,一个女孩便飞快地迎上来,说:“邵伯伯,你好。”
邵士喜很高兴,就去摸她的头,对一边站着的刘鑫说:“你看看,你们这些右派就是会教育孩子。多有礼貌。”
刘鑫竭力想笑出声,越发笑不出来。
女孩搬了个小凳过来说:“邵伯伯,你坐。”
邵士喜坐下,说:“你看这孩子,多有礼貌。”
女孩又端过一碗水,说:“邵伯伯,你喝。”
邵士喜急忙接在手中,啧啧地:“你看这孩子。真是没得说。刘鑫呀,可惜你是个右派,你要不是右派,我一定要和你结亲家。解放就算球了,我家合作可是个好孩。”
刘鑫苦笑笑,说:“合作是个聪明的孩子。”
邵士喜问女孩说:“你叫啥名?”
女孩说:“邵伯伯,我叫刘阳。”
邵士喜点点头,说:“这名儿不错。想你娘不?”
女孩默默地点点头。
邵士喜摇摇头,说:“你娘也是,咋就舍得扔下你们父女俩走了呢。”
女孩一转身俯在炕沿上啜泣起来。
邵士喜歉疚地连连拍着自己的大腿,说:“你看我,真该骂,我咋好好地说起这事来呢。”
刘鑫抚摸着女儿,也叹了一口气。
邵士喜说:“咱学《毛选》吧,一学《毛选》就啥都忘了。”
刘鑫拿起《毛选》,说:“邵师傅,我念一句,你念一句。每句我念两次。”
邵士喜说:“你念球吧,我的记性好着哩。”
刘鑫念道:“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
邵士喜复述说:“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又说:“毛主席写的这句子咋这别扭呢,读起来太拗口了。”说完,马上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你看我这张嘴,啥也瞎说。刘记者,你接着念。”
刘鑫又念道:“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邵士喜惊得张大了黄眼睛,说:“白求恩不是球咱中国人呀,哎呀,了不得。人家从外国跑到中国,为人民服务。值得学习。”
刘鑫说:“邵师傅,你背不背了。”
邵士喜连忙说:“背,背。我咋这么瞌睡呢。现在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就太好了。”
刘鑫说:“要说瞌睡,我也瞌睡了。”说完一看,邵士喜身板坐得直直的,嘴角已淌下了涎水,很快,又打起了呼噜。
刘阳说:“爸,邵伯伯打呼噜比你厉害,象火车开过来似的。”
邵士喜又猛然醒了,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你看我,背着背着就睡了,要是上学,非挨老师的板子不行。”
刘鑫念道:“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北山愚公。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
邵士喜说:“刘鑫,你等等,这太行山,我听起来咋这么熟呢。”
刘鑫说:“我们这座山就叫太行山。”
邵士喜得意地拍着大腿,说:“我说么。这么耳熟。敢情愚公把山搬到咱这儿啦。你说他,往那儿搬不好呢。”
刘鑫又念道:“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
邵士喜又感慨地拍着大腿,说:“愚公说得太对了。我死了,有我家解放、合作,解放和合作死了,我还有孙子。子子孙孙也没有穷尽。我们挖煤也是移山哩。总有一天,我们也要把太行山移没了。刘鑫,你说我说得对吧。”
刘鑫说:“邵师傅,你说得太对了。你这学习,真是立竿见影。”
邵士喜咧着嘴笑了起来,说:“我不是给你吹哩。我祖上也是做过大官的。我们祖上那个聪明呀,过目不忘,听一遍,就记住了。后来,我们邵家一代一代不行了。可我们祖上还是做过大官的。五品呢。你知道五品有多大吗?”
刘鑫很惭愧地说:“呀,我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邵士喜就兴奋地一拍巴掌,说:“你看,我把你这秀才也考住了吧。”
工人文化宫内,座无虚席,人头攒拥。
邵士喜透过幕布看到台下一片人海,心立刻悬到了半空,热汗哗哗地往下流。
邵士喜说:“白矿长,我就不用讲了吧。我是个大老粗,实在说不了话。”
白永祥瞪着他,说:“好你个邵士喜,你真是癞狗扶不上墙。”
邵士喜又透过幕布看了台下一眼,突然想尿。而且感觉到已尿了出来。他说:“我要上茅房。”
白永祥嫌恶地挥挥手,说:“真是的,要去快去。马上就到点了。”
邵士喜急忙往厕所跑,站到尿池上,却怎么也尿不出来,只好系上裤子。刚系好,又想尿了。他就骂自己的老二,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该尿的时候不尿,不该尿了你又要尿。”
邵士喜回到台上的时候,白永祥已让人宣布开会。邵士喜正想往后缩,白永祥已挡在他的身后。邵士喜只好迎着掌声走了出去。他不敢往台下看,低着头弯着腰,象是出去受审。他一直埋着头往前走,走过了麦克风,发觉不对,又弯了回来。会场就响起几声嘻笑。
为了参加今天这个“活学活用讲用会,”他已准备了三天。他把刘鑫帮他准备的讲用稿背得滚瓜烂熟。可是一到麦克风前,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自己不能返回去了。他只得硬着头皮咳嗽了一声,结结巴巴说了起来。
邵士喜说:“我叫邵士喜,是个大老粗。小时候家里穷,读不起书。是毛主席把我从苦海里救了出来。我对毛主席感情最深。我对《毛选》感情最深。领导号召学《毛选》的时候,我就说,我也要学,不学,就不知道咋样走社会主义道路。”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邵士喜这时才敢往台下看,他想认出几个熟人,却一个看不清眉目。他的眼眶盈满了发际淌下来的汗水。
“我没有文化,认不得字,我很发愁,咋学?后来我就让别人给我念,我再一句一句地记。有时上班实在累得不行,老打瞌睡。我就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头悬梁、锥刺骨。’我就把婆姨纳鞋底的锥子拿来,一瞌睡,就用锥子扎自己的大腿一下。就是这样,我把老三篇全部背了下来。现在我给大家背一段,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
台下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邵士喜觉得被这掌声掀上了天空。他愈加兴奋。
邵士喜说:“我背会老三篇以后,我就想,学《毛选》,不能管我一个人学。我就给我婆姨说,你也应该学《毛选》呀。一学《毛选》,革命的劲头就大了。我婆姨说,我到是想学,可我不识字呀。我说,你不识字我教你呀。我背一句你背一句。愚公能移山,我们就能移字。婆姨又说,我还要看孩做饭哩。我说,学《毛选》最重要。我婆姨的思想就通了。现在我婆姨也能把老三篇背下来了。连我的几个孩儿也都能背老三篇了。”
邵士喜说:“通过学《毛选》,我的眼睛越来越亮了,精神头越来越大了。我好象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几二十岁。过去我一加班就瞌睡,蔫溜打胯,现在是越加班我的精神越旺。我感到自己有使不完的力量……”
邵士喜一回到台后,白永祥就奔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连连摇着手说:“讲得好,邵士喜,你讲得好。比球那个右派准备的稿子还要好。”
邵士喜摸着满头的汗,说:“原来准备下的话,一下就忘了。他娘的,一下就忘了。真是怪哩。现在倒想起来了。可是,到讲完了。”
白永祥说:“还是这么讲生动。你要做好准备,我想让你再讲几次。”
邵士喜一脸苦色,说:“白矿长,你就饶了我吧。你这是赶着鸭子上架哩。”
白永祥说:“我发现你这鸭子比鸡上架还上得快哩。”
众人便笑。
高银凤说:“合作他爹,你讲你就对了,咋连我也捎带上了。你说我能背下老三篇,你不是装我哩么。你看看,家属委员会非逼着我当着大伙的面,背老三篇,我能背得下来么。”
邵士喜嘿嘿地傻笑几声,说:“说漏嘴了,说着说着就不由我了。你赶快补着背吧。”
高银凤说:“再补,也背不会呀。你算出了我的丑啦。”
邵士喜说:“你让解放念,你记。”
高银凤说:“你看你这风头出得。今天的饭你做吧,我还要背《毛选》哩。”
邵士喜说:“你看你,我刚加了班。在井下干了十五六个小时,出来还得自己做饭。你让不让我活了?”
高银凤说:“不是我不让你活了,是你不让我活了。你说,我能立马三竿把老三篇背会。你是成心出我的丑么?”说着拿上《毛选》出去了。
邵士喜说:“好,好,我认倒霉我做饭。”
跃进背着书包撅着嘴进了门,邵士喜忙说:“跃进哎,你帮爹做饭吧,我和面,你洗菜。”
跃进把书包朝炕上一甩,说:“我不洗,谁愿意洗谁洗,我反正不洗。”
邵士喜火了,说:“看把你惯得,你洗还是不洗?”
跃进扬着头说:“我就不洗。都是你把我害了。我们老师说你讲了,我也会背老三篇,非让我在班上背。我说,我不会背呀。老师说,你爹说你们都会背哩。你看你,非要吹。”
邵士喜就木在那里,一会才说:“你看我,真是。我咋就把你们捎带上了呢。我不过在台上随便说说,他们就当真了。不用你洗菜了。你背老三篇去吧。”
解放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声囔,说:“饿死了,我饿死了,我要马上吃饭。”
邵士喜说:“吃屎去吧,饭还不知在球那儿呢。你娘一天就知道串门,我这干了一天活,还得饿肚子。”
解放说:“我娘在大槐树下背老三篇呢。我去叫她做饭。”
邵士喜急忙将他喊住,说:“让她学去吧,你去教她。教你娘你要有耐心。”
解放埋怨说:“爹,都是你信口开河。你说你会背就得了,干吗说我也会背了呢。我连课文也背不下来,我能背会老三篇?我们老师非让我当班上的学毛选小组的组长。爹,你算把我给坑了。”
邵士喜不高兴了,说:“你这是咋说话。我让你学《毛选》,咋能是坑你呢。你这话在家里说,也就罢了。你到外面说,可是反动话呢。”
解放就低了头去,说:“反正你把我弄苦了。同学们明天就让我当着面背老三篇。我那能背下来呢。”
邵士喜眼里冒着火,说:“我都能背下来,你就背不下来。你还是学生哩,你还有脸说。”
高银凤捧着书回来了,说:“我还是做饭吧。我实在背不了啦。”
邵士喜说:“你看你。我咋就能背会呢,那得下苦哩。”
高银凤说:“打死我也不背啦。明天她们叫我,我就说肚子疼。”
邵士喜说:“你看看你们,对《毛选》一点感情也没有。你们都给我背去。这两天的饭我包了。水也我挑,柴也我劈,屋子也我收拾。这总行了吧。真是的,我受上一天苦,还得伺候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白矿长这月给我下了多大的任务。两千吨。打死我也完不成。可我还得想办法完成。连轴转么。革命加拼命么。用《毛选》来加劲么。你们娘们说说,我容易吗。”
高银凤说:“还是我来做饭吧。”
解放说:“水还是我挑吧。”
跃进说:“我去洗菜。”
邵士喜就笑了,说:“这就对了。一边学《毛选》,一边把自己应该干的干了。要不学《毛选》干啥。学《毛选》就是让你有革命的自觉性哩。”
高银凤说:“绕了半天弯,我还得学《毛选》,还得做饭么。”
邵士喜拍拍自己的脑袋,又说:“我刚才琢磨了,我们还得出去做些好事,要不人家会说,你看看邵士喜家,《毛选》学得不赖,咋就没行动哩。所以,我想了,从明天起咱们家把门口这条马路包了,每天打扫一遍。”
高银凤撇了撇嘴,说:“要扫你扫,我可忙得没空。我又要做饭,又要收拾家,还得照料四清,要扫你扫。”
解放也说:“对,爹,要扫你扫。我每天上学累着哩。回了家还要挑水,还要劈柴,你让不让我活了。”
跃进一蹦三尺高,说:“我也不扫。扫一天两天还行。天天扫,我也不扫。”
邵士喜无奈地垂着头,又抬起来看看婆姨,看看儿女,说:“好好,这家里只有我一人听毛主席的话了。谁让我是学《毛选》积极分子呢,谁让我上台讲用来。我一个人扫,行了吧。你们看着我累死就高兴了是不是。”
跃进看着爹瘦骨嶙峋的身子,就说:“爹,我孝顺你行了吧,我帮你扫。可我挺多两天扫一次,扫多了,我没时间写作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