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他抱着几本厚厚的书回来了。我问他,这些书你都看了么?他摇摇头说,刚回来看了一两本书,现在没心情看。我如获至宝地把书捧起,仔佃地翻阅起来。他也不再说话,默然地翻着我的书。我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猛地听见他咳嗽,不禁吓了一跳。我抬头看他,他也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指指我书页上的一段话说,你不该在这里写,万一让别人看到了,会产生误会,会惹麻烦。我一怔,忙把书接过来,凝神一看,不由自主的出了一身冷汗。我感激地冲他笑笑。
那天,我读了鲁讯的一篇文章,有感而发,便在书页旁边写了几句感想,大意是,那些革命口号喊得最响的人,并不见的就是革命者,到可能是一些政冶投机分子。
安平生又翻了几页,指指我凌乱的笔迹说,我的历史老师吃亏就吃在这上面。他看书喜欢批注,后来就让人抓出了问题。还是谨慎一些好。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了解了他,才看到他在一副忧郁而又有点凶恶的面孔下,掩饰着一颗善良的心灵。我觉得,就这么短短地一次,我们之间已经拉近了。他默默地注视了我一会,说,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笑笑,说,人和人当然不一样。他摇摇头,又说,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说,你过奖了。他苦笑一声,说,我并不是夸奖你。说完起身走了。
我痴呆地看着他走出去,心想,这人可太怪了。时间一久,我发现他并非天生就怪。他对母亲非常孝敬,对妹妹也充满慈爱。只是一走出他家的小院,他脸上便笼罩上了忧愁和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阴云。在田间地头,他不和任何人闲淡,也不和我说话。队长指派什么活,他就做什么活。做完活,就孤零零地坐在崖畔上望着远处。
他来找我的次数比以前多了。而且,也允许他妹妹到我窑里来坐。我们逐渐变得无话不淡。他不再避讳我,说他家族,他父亲的生世,还有他曾很辉煌的高中生活。他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他一定考取清华、北大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我相信他,从我这些日子对他的了解,我知道他绝非自夸和炫耀。不久,他告诉我一个他最大的秘密。他和我们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女儿已相恋三年。我听了大吃一惊。我潜意识地感觉到这必然是一场无可逃避的悲剧。所以在短暂地惊讶之后,我苦笑着对他摇摇头。他看出我的怀疑,脸色顿时骤变,站在地上像面对无数的人大声说,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
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就看到一个身姿飘逸的姑娘在夜色中走进了这个小院。两个小时之后,我又看到安平生像呵护一只小鸟一样,领着那位姑娘走进了黑暗的山路。第二天的早晨,我正要出工去锄地,安平生悄俏地走到我身边说,昨晚,她来了。我看到他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两眼闪烁发光。
这天,我们第一次相伴着出工。在弯曲的山路上,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这位让他钟情不移的姑娘叫李云霞,在县中读书时,比他低两届,是他的崇拜者。安平生得意地告诉我,他在县中是“风云人物”,不仅成绩优秀,而且是校篮球队的前锋,还是校军乐队的长号手。他的追求者很多,但那时他心气很高,直到文革开始前的一个月,他才在众多的爱慕者中挑了李云霞。李云霞非常爱他。说到这里,他掀起外衣给我指里面一件桃红色的红毛衣,说,这就是她给我织的。我问他,她父母知道你们的事么。他的脸色立刻一片灰白,双目暗淡无光。他坦率地告诉我,她父母不同意他们来往,而且正在紧锣密鼓地为她张罗婚事。给她介绍的是县邮电局的一个工人。但她非他不嫁。安平生精神振作地向我宣布道。
几天之后,我去公社参加批判大会,特意到供销社去“瞻仰”李云霞的风采。供销社的柜台站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姑娘,但我凭直觉,一下就认出谁是安平生的恋人。我向李云霞走过去,说要买一条肥皂和一支牙膏。李云霞默默地扫了我一眼,轻轻地向我说,你是枣树坪的知青吧?我点点头,她于是两眼含笑地转身给我取肥皂去了。她背对着我说,你是不是住在安平生家?我回答说,是的。我问她,你怎么知道?她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对我说,我猜的。我说,你真会猜。那么,我猜你一定是李云霞了。她惊奇得扬起一双秀眉,清秀的脸庞充满了疑惑。她讷讷地说,你怎么猜出来的?我笑着说,我看见过你。她大吃一惊,急忙侧目看着她的同事。她的同事对我们的说话没有在意,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我抬眼望她,只见她满面羞红,愈加显得清丽动人。她低头问我说,他没来公社开会么?我摇摇头,听见她声若游丝的叹息了一声。她把肥皂和一支牙膏递给我,让我给安平生带回去,我掏出钱给她,她摆摆手说,这是我给他代买的,麻烦你捎给他。我说,你还有什么话要捎吗?她犹豫了一会,才红着脸说,他早就想给他娘扯布,你让他来吧,供销社刚进来几种布。我正要说什么,一个身态臃肿的中年妇女向我们走来,她边走边喊,云霞,你怎么还不回去,人家来了好一会了。李云霞的脸立刻阴沉沉的,她看了我一眼,低声说,你让他明天就来。那女人走到我身边,疑惑不安地拿眼直盯我,我马上猜出这是李云霞的母亲。我拿起东西朝外走,正要出门,就听见她娘高声说,走,马上回,人家等你半天了。我听见李云霞很不高兴地说,我正忙着么。她娘说,忙什么,快跟我回去。
回到枣树坪,我把肥皂牙膏给了安平生,并把见到李云霞母亲的事情告诉了他。安平生刚刚绽放的笑容又立即让阴云遮住了。他沉默了半响,才有气无力地说,一定是给她介绍的那个对象来了。我说,李云霞让你明天去呢。他低头想了片刻,说,我今晚就去。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晚。我一边在油灯下看书一边等安平生。可是,直到第一遍鸡叫,仍不见安平生回来。我只好吹灯睡了。第二天早晨,我刚醒来,就听见窑外有嘈杂的说话声,接着就听见安平生母亲和妹妹撕心裂腑的哭声。我急忙披上衣服冲了出去。院里站着三个背枪的民兵。我问他们,怎么了。他们带理不理的,但还是隐隐约约地说出大致的情况:安平生强奸了革委会主任的女儿,已被抓了起来。他们是来通知安平生家人去送饭。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几乎暴裂。我喘息片刻,便对这些人大声说,安平生和李云霞是谈恋爱,他们是自由恋爱,我可以作证。三个民兵相互看看,其中一个瞪着我厉声说,你做屁的证,我们当场拿获。另一个嘻皮笑脸地看着我说,他们那也叫谈恋爱?大冷天的,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了。说罢,三人哈哈大笑。
两天之后,安平生和李云霞的“强奸案”便传遍了方圆百里。我从白晓强不无调佩和卖弄的谈话中得知,安平生和李云霞那天晚上,在麦场的麦秸中确实“宽衣解带”,私定终生。白晓强客观地讲给知青们说,安平生并不想走这一步,他还希望将来明媒正娶。但李云霞非要“献身”,想生米煮成熟饭,以此来要挟她的父母,逼迫父母同意这门的婚事。李云霞的哥哥带着狗嗅察她们栖身之处时,开始还不准备把他俩怎么样。回去报告他父母以后,李云霞的父母立刻暴跳如雷,马上带民兵在路上拦住正准备回枣树坪的安平生。
李云霞什么都给她父母说了,她天真地认为,既然“生米煮成熟饭了”,父母就可能“默认”他俩的事了。可是,她的父母早已气昏了头,尤其是她的母亲,在对李云霞又撕又咬,破口大骂之后,坐在院中嚎淘大哭。马上招惹来许多村民。等他们冷静下来,发现“丑闻”已难以掩盖,只好将错就错,向县公安局报了“强奸案”。
李云霞并不怕蒙受这样的屈辱。她已经铁了心要嫁给安平生。但安平生的被捕,彻底摧毁了她的信心。她的母亲恶恨恨地告诉她,公安局要判安平生死刑,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她母亲后来懊悔地对人们说,她当时只想吓唬吓唬女儿,让女儿回心转意,另择人而嫁,但她的恫吓却促进了她女儿的死亡。几天之后,李云霞离开人世,投井自杀。
县公安局开始也想判安平生死罪,但他们从李云霞死之前的口供,又无法致安平生死地,甚至难以判定刑期,这个案拖了一年之后,另一派武斗队攻占了县城,夺取了县革委,新的革命委员会否决了对以往的一切判决,安平生被释放了。
那天傍晚,我从地里浇粪回来,看见安平生已经在收拾院子了。灰蒙蒙的暮色中,我以为是那个经常来的山东老汉,走近一看,才认出是安平生。安平生已完全变了形,他背佝偻着,发如蓬草,脸色憔悴,尽管暮色沉迷,我还是看出他双鬓已经发白,他才二十四岁,已完全是一幅老相。我向他打个招乎,他缓缓转过身来,凄惨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我要谢谢你,我不在家的时候承蒙你关照我的家人。我忙说。这是应该的。他眼睛里闪动着泪珠,又说,我听平平讲。她们花了你很多钱,我回来也还不起你,可能得等到我来世再还给你了。我马上听出不祥之音,立即说,你说得是什么话。他惨然一笑。我说,我这里还有过年买得一瓶酒,咱俩一会喝。他摇摇头说,你喝吧,我一会还有事。
吃过饭,我看了一会书就睡下了。临睡前我还听见平平的笑声。然而我刚睡着一会,就猛然听见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平平在门外哭声哭腔的喊我,合作哥,你起来一下。我赶忙起来穿衣服。刚拉开门,平平已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虽然在黑暗中,我仍然看得见她泪流满面,她失魂落魄地对我说,我哥不见了,他已走了好几个小时了。我急忙安慰她,让她不要着急。我坐在炕沿上想了一会,说,我知道他去哪儿,我这就去找他。平平着急地说,他到底去了那里?我抬眼看看窗外,外面一团漆黑,这时,我又听见她母亲剧烈的咳嗽声,我就说,你陪你娘吧,我一会就回来了。
我找着手电筒,走进了夜幕之中。我沿着弯弯的山路,向公社所在地走去。深夜的山间,万籁俱寂,只有偶而的狼嚎打破这吓人的黑暗。我的心不由地提紧了,攥着手电筒的手心出了许多冷汗。走出十多里地,快到公社时,我拐入一条小路,猛地感到一阵冷风,我抖了一下,顿感毛骨悚然。这条小路通向李云霞的墓地。埋李云霞的时候,有两个知青去看热闹,告诉过我这个地方。
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紧,但我还是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朝山上走,我一边走一边喊“安平生”。果然,在我走了一里多地时,我看见一片松林。我大声喊着“安平生”,很快就听见一个惊慌而苍老地回音。我顺着声音走进一块坡地,手电筒的光束先是照见一座孤坟。接着就映出一个人影,我又喊了一声,就听见安平生颇有几分不快和烦躁地说,你来干什么?我慢慢走进他,手电光束在他身上晃了一下,他眨了几下眼,眼里的泪仿佛流光了,像两眼枯井似的空洞无光。我在他身边蹲下,轻声说。回去吧,平平急死了。他哼了哼然后说,你回吧,我再坐一会。我说,你就是坐一辈子,她也不可能活过来呀。他抽动着鼻子,凄然地叹了一口气说,她一个人在这,太孤单了,我想多陪陪她。我拉他起来,他却挣脱我的手,恳求似的对我说,你就让我再呆一会。
我便松开了手,陪他默默地坐着,松林寂寞,不时有一股冷风从我的身边吹过,我渐渐感到身上发冷。终于,他站了起来,说,那我们走吧。说着他面对李云霞的孤坟了鞠了一躬,低声说,云霞,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的心一动,鼻子忍不住有些发酸。这对情义深重的恋人,尽管天各一方,但他们仍像活着时一样情意缠绵。我们慢慢往山下走去,安平生突然悲怆地说,我不能让云霞一个人呆在这荒坡野地里呀。我赶忙安抚他,给他讲一些空而无当的道理。他显然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嘴里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是我害了她。我劝他说,你还应该多想想活着的人。想想你娘。他干笑一声说,我娘还有我妹陪着,云霞谁陪?我的心一下凝住了,我知道,这是他内心的哀鸣。
我已想不出什么话能安慰他了。走出几里之后,他突然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合作,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朋友了,我有句话想跟你说。我怔了一下,转过身来茫然地看着他,他用眼睛直盯盯地望着我,说,我在牢里常想着你,总觉得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这是你与那些俗人不同的特异之处,也是我最担心的。我刚为他对我的惦记涌起一些热潮,就听见他又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充满了谬误的世界。适应谬误,便可苟且偷生,你要对抗谬误,就难免是一场悲剧。合作,你今后要好自为之。他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发现他的手很热,很有力量。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发自他肺腑的对一个朋友的最后叮咛。他对我了解很深。他已看出我的悲剧性格。然而,一年之后,我还是因为对抗谬误,走进了高墙,为自己挣来一副手铐和一副脚缭。
安平生死了。第二天晚上,他自杀在他恋人的坟堆旁边,血迹像一条红线紧紧缠绕着那坐孤坟。
一年以后,我写那篇文章时,眼前就不停地浮动着那惨烈而动人的一幕。